帝心——卯莲
时间:2019-05-22 09:17:45

  翁主小小年纪, 忧思何在?
  阿悦推开了窗, 霎时侵袭而入的寒风让她浑身打了个冷颤, 昏昏的头脑随之清醒了许多。寒风中挟了些许细雪, 和屋内暖流一撞,瞬间在裘衣淌下水渍。
  “翁主这是……”莲女担忧的话还未说全就被打断,听阿悦道,“我去主殿那儿看看阿翁。”
  莲女会意,近来圣人身体不大好,为皇后着想已与其分榻而寝。翁主却是受皇后安排,自乐章宫搬入这大明殿,与圣人临殿而居。
  由莲女侍奉穿衣,阿悦没让她跟随,自己提了灯笼从打通的廊道走去。
  如她所想,祖父寝殿中仍有灯火,一看就是还未入睡。守门侍官见了她正要张口,又在她示意下低声道:“翁主,奴等劝过陛下去睡了,陛下躺了一刻难以入眠,后又起来批阅奏章,不觉就到了此时。”
  小翁主仍显稚气,可她极受圣宠,黑夜中对上那双认真漆黑的眼眸,侍官也不由心虚,语调小心翼翼。
  阿悦轻问了句,“药都喝了吗?”
  “都喝了,奴亲眼看着。”
  阿悦点头,“我进去看一看,你轻些开门,莫惊动了阿翁。”
  侍官自然应下,谨慎开了条仅供她入内的门缝,并探首悄悄望了眼,圣人依旧在灯前伏案,平日伟岸的身形略显佝偻,喉间偶有低咳。
  他别过眼不敢再看,合上了门。
  阿悦无声走了几步,却在听到一声压抑的咳嗽时停在了灯柱旁,心绪微沉。
  早在两年前,她就十分注意外祖父的身体,因书中提过表兄魏昭在她八岁那年即位,同年大婚。她暂且无法细思为什么这皇位会越过一辈传给了长孙,但要传位,前提定是外祖父薨逝。
  阿悦极力想避免这件事,在她看来外祖父的身体一直很好,完全不应该早逝。所以用尽一个孩童能用的手段,撒娇、耍痴、任性,让魏蛟定时传太医诊脉,少饮酒、少通宵达旦、少动气,多做一些养身健体之事。
  但一些命中之事好像注定无法改变,一如大舅舅魏珏的死,一如外祖父……
  再过这个年,她便是九岁了,按理就要跨过剧情中的那道坎。可还不容她暗自庆幸,这年立冬时魏蛟身体颓势就显了出来,且每况愈下。
  阿悦缓缓舒出一口气,快速小步走去,“阿翁,你又没睡。”
  冷不丁听到这娇娇可人的声音,魏蛟朱笔都抖了抖,在奏章上划出一条长痕。他驰骋沙场多年,称帝至今已三载,一身帝王气势愈发凝练,虎目微瞪,不怒自威,寻常人见之便双股颤颤。
  这样的他,却在年仅八岁的小外孙女面前露怯。
  魏蛟好声哄道:“我已睡过了,只是后来又醒,实在无法,便随意来看了两道奏章,莫要告诉你阿嬷。”
  阿悦也不拆穿他,上前帮魏蛟收拾了朱批奏章,眨眼道:“让我守口前,阿翁得先拿出诚意才是。”
  说罢半推半拉着魏蛟回到床榻,阖殿通了地龙,冷是不至于的,魏蛟还是忍不住咳了几下。
  边咳着,他却是半笑道:“小囡囡连阿翁都管起来了,真是胆子大。”
  他在阿悦面前从来是纸老虎一只,阿悦一点儿也不怕,随后更得寸进尺地脱靴上榻,静坐在了一旁,小脸认真,“这回我要看着阿翁睡。”
  魏蛟瞪眼,“这成什么体统!你一个小娘子,怎么能赖在阿翁榻上!快快快,快回去。”
  他催促着赶人,阿悦却不动不语静静看来,顷刻间魏蛟就溃不成军,又商量着好声道:“阿翁着实睡不着……”
  这确实是个问题,阿悦近来也时常难以入眠,因她总担心自己梦见外祖父突然逝世的场景,即便难得沉睡了会儿,转瞬也会倏得醒来。
  醒来后,便忍不住来看一眼。
  阿悦道:“我给阿翁读书罢。”
  魏蛟还要拒绝,可看了看就不由笑起来,“当阿翁是你旭表兄那般大么?”
  如此说着,他边给阿悦让出了更好的位置,顺手拨弄了灯芯。
  登上帝位这几年,魏蛟气势与性情气势都变化不少,唯一恒久不变的,约莫是他对文夫人的爱重与对儿孙的呵护。
  随手拾了本书,阿悦翻了几页开始轻读。她口齿清晰、声音清脆,相较三年前的稚嫩,如今已有了不少的进步,明明灯火下,小巧的侧颜初显清丽,倒是和她母亲愈发相像了。
  魏蛟心中感慨,读的甚么没听清,却是想起了那件琢磨已久的事:在他百年前,该如何安置好阿悦。
  自长子逝后,魏蛟受亲随启发,一直隐隐有把外孙女许给长孙阿昭的想法。
  阿昭君子端方,温文尔雅,一旦应下他的嘱托,终其一生都会妥帖照顾阿悦。再者,魏蛟也实在不放心把自己的心肝肉嫁到别家。
  当初他倒是信任姜家把女儿嫁了过去,可结果呢?姜霆懦弱,郭氏偏执,竟连个小娘子都无法照看。
  可文夫人不赞同这想法,她道两人年岁相差过大,一来耽误阿昭成家立业的年纪,二来恐怕也非阿悦所愿。
  他们兄妹二人感情切切,简单而纯粹,如何做得了夫妻?
  脑中想起夫人那些话,魏蛟越思越不以为然,夫妻之情与亲人之情有分别又如何?他想要的不过是能确保阿悦一生妥当罢了,至于阿悦的意愿,她那般敬爱阿昭,应该也没甚么可反对的。
  细思许多,魏蛟本就成形的想法愈发确定,纵然知道以阿昭的年纪有些委屈他,可也顾不得其他了。
  他心神微松,不由得在阿悦朗朗读书声中半阖眼,进入浅眠。
  阿悦声音慢慢低下,小心放了书卷,轻脚下榻准备熄灭几盏灯火。
  黑沉的夜,窗棂间隐约透出一个缓步行来的身影,阿悦踏出门一望,正是披风历雪而来的魏昭。
  年轻的郎君身形颀长,于松枝雪地间踽踽独行,身披大氅,从下伸出一只清瘦的手提着灯柄。微光映照出他隽朗容貌,低眸间满是清冷,可一抬首望见阿悦,便瞬间有了温度。
  他道:“夜半未眠,便来看看祖父,原来阿悦也睡不着么。”
  阿悦颔首,轻声回,“阿翁刚刚睡了。”
  “那好。”魏昭微微笑了笑,“我们便去偏殿罢。”
  他唤人架了煮锅,放上甜酒酿,“冬夜喝一些,正巧暖身。”
  说罢给阿悦先盛一碗,递来时冰凉的指尖相触,阿悦一怔,“阿兄之前不是在寝殿吗?”
  “嗯?”魏昭像是略有出神,笑了笑,“琐事所绊,回宫晚了些,梳洗一番后都快到卯时,干脆也无需睡了。”
  他的确忙碌得很,身兼数任,连着几日回不了寝宫、一日只食一顿的情况也时有发生,身形愈见消瘦,因年轻没甚么病痛,只衣衫渐宽,行走间也愈发飘然了。
  他道:“那日阿悦提过后,我遣人去彻查月余,宁家郎君身边侍弄笔墨的书童果然身份不寻常,是宁氏私自换下的前朝五皇子。不过,阿兄有些好奇,阿悦是如何知晓的?”
  指腹搭在杯沿,阿悦慢声细语,“那日阿兄在和那位郎君说话,我便随口与书童谈了两句,发觉他竟识得松山玉和天马缭绫,才觉得身份有异。”
  “原来如此。”魏昭道,“阿悦心细如发,这点我也比不了了。”
  至少他曾和宁大郎打过数次交道,就从未发现过这点。
  阿悦却不好意思收下这夸赞,她能注意那些全是因为本就知道这人身份有问题,特意问的话而已。
  “阿悦近日都做了些甚么?”魏昭喝了杯热酿,“久未得闲,说来都有好些日子没和阿悦说过话了,也不知祖父身体又如何。”
  阿悦摇头,“无事,阿兄本来就忙,这些我都知道的。”
  魏昭微微一笑,沉静的目光在冬夜中犹如和煦春风,令人倍感舒怀,“那还要麻烦阿悦,将近日一些事都与我说说。”
  …………
  兄妹二人夜谈间,皇宫另一角的魏琏夫妇也辗转难安。
  魏琏公务繁忙,又心系父母身体,所以难寐,张氏却是因为听到的传言而心中隐隐担忧。
  再次翻了个身,张氏被夫君一声低斥,“夜半不睡,一直闹的甚么?”
  “我闹的甚么,你竟一点不知吗?”张氏忍不住半坐了起来,房中一直点着灯,视物毫无障碍,“圣人近日身体怎么样,你知道吗?”
  说来这事就烦心,魏琏也跟着坐起来,挠了把头发,“说是年岁大了身体不如以往,现每日有太医调理着,父亲向来体壮,应该也没甚么大问题罢。”
  见他没在意此事背后象征的意义,张氏转而道:“你近来时而烦闷,公事上难道不顺么?”
  “那倒没有。”魏琏道,“只是忙得很,整日和那些人在一起,不是阿谀奉承之辈就是较常人清高三分,累!”
  魏琏主要同那些刚提拔上的寒门官员打交道,与之相对,他的侄儿却是大多时日在士族高门间来回商议。
  比较起来魏昭自然更不讨好,三年前魏蛟的大刀阔斧导致士族与新朝关系紧张,这一年逐渐在修补,到底不可能一帆风顺。身为绥帝长孙,魏昭暗中吃过的闭门羹都不知几许。
  “有荀君指点还谈得上累么?”张氏了解夫君性子,忍不住笑,“若是没有他,你岂不要每日回来砍树。”
  魏琏有个毛病,心情一不好就喜欢砍东西发泄,为此他的住处周围都会多栽许多树。
  “那倒是。”魏琏对荀温十分信赖,“荀君高才,又诚心待我,当真无以为报。”
  “也并非无以为报。”张氏道,“荀君向你投诚,夫君难道真当他赤诚无所求?无非是见你今后将登大位,提前讨好罢了。”
  此时只有夫妇二人,这话说说没甚么,魏琏也不以为意,“像荀君这等有才之士,自然不能和他人相提并论。”
  这几年来魏蛟虽然未立储君,但嫡长子珏已逝,仅剩的嫡子就只有魏琏,许多人都已经暗中把魏琏视为了储君,多方示好。
  魏琏起初还不自然,总觉得夺了长兄的位置,时日久了便也习以为常,因为他心中也是这么想的。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是承嗣传统,就算他在上还有一个兄长,那也万万跃不过他。
  魏琏是忠孝之人,并不会因此就对父亲生出别的心思,还会因魏蛟身体抱恙而心忧,但每次听到这种关于储君的奉承话,到底不免有些畅快之感。
  荣登九鼎,哪个男儿心底不曾有这个想法?他的父亲魏蛟不也正是为此征战半生,终于得偿所愿了么。
  张氏却给他迎面泼来一头冷水,幽幽道:“可我最近听说,圣人有传位给阿昭的想法。”
  魏琏一怔,立刻道:“不可能!”
  他承认侄儿阿昭才识、品性都很出色,可隔了一辈,父亲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这种想法,“父亲迟迟未让我出宫,不就是早有成算。”
  张氏笑了,“那是你们兄弟三人的府邸都未建好,又不止你一人待在宫里,阿昭还直接搬进了大伯生前住的殿中呢。”
  “夫君觉得不可能,从未有过这种想法,可其他人好似不这样呢。你难道不知,大伯的那些至交好友,都很喜爱阿昭吗?说不定他们早在暗中拥戴,给圣人举荐过了。”
  魏琏依旧不信,“父亲从未流露过这个意思,假使他真说了,阿昭又有才干,我也不会一意反对,何必瞒着我?”
  “夫君光风霁月,心怀坦荡,也许有人不这么想。”张氏轻轻道,“自古为皇位兄弟相争者都不少,更何况叔侄,兴许……有人担忧你会不满阿昭,暗中对他使绊,所以不叫你知晓罢了。”
  此话一出,魏琏不禁陷入沉默,挣扎着最后道了句“我相信父亲自有安排”,随后眉头却是皱起,久久未曾松开。
  他们夫妇在这儿商议皇位继承,有人却丝毫不关心这点,他关心的另有其事。
  傅文修大马金刀地端坐在高位,本正抬手接过信笺,但在听到亲随报的一句话时立刻顿了下来,眉目冷然,“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亲随小心道,“属下的人曾偷偷翻过御案,圣人草拟过一份圣旨,其中内容正如方才所说。”
  “郎君,圣人欲将最宠爱的溧阳翁主许给那位,是不是……那则传言为真,圣人真要越过三子,传位于长孙?”
  传位于长孙?傅文修冷笑一声,饶是他明里暗里做了那么多事,甚至挑起了魏琏对皇位之心,却依然没打消魏蛟这个老匹夫的念头。更甚者,他依然想把阿悦嫁给魏昭!
  魏昭有甚么好?他的确是君子,也许还会是位仁德之君,可他对阿悦来说是良人吗?
  自然不是。
  想到前世夺位成功后得知的事,傅文修脸上沉沉之色更深。魏昭爱护阿悦,如魏蛟所托待她如珠如宝,予她荣宠,可他却半点未尽夫君之责。
  难道魏蛟就这么想看着外孙女,永远当个处子皇后么?
 
 
第35章 
  傅文修依然记得他和阿悦的第一个夜晚。
  他将她囚在深宫半年了,阿悦依旧不假辞色。起初她还会出言讥讽, 但在见识过他的诸多冷酷手段后, 已学会了沉默不语。
  傅文修不在乎,他忍受了数年只能远远望她一眼的焦渴, 现今能够每日看到阿悦, 和她同居一室, 就已经足够了。她不喜欢他、甚至厌恶他又有甚么呢?魏昭不可能东山再起,他有大把的时间和她相处。
  她还没有接受绥朝覆灭的事实,有时过激的反应也令他不得不总是出言威胁。可时日久了, 她总会走出来,到时他也能让她慢慢知晓, 自己能做到的不比魏昭差。
  傅文修保持了半年的耐心,在心腹的一杯药酒下渐趋瓦解, 心腹道:“这般僵持非长久之计, 翁主一日不解心防,陛下一日无亲近的机会。绥帝与翁主少年夫妻,又是备受翁主敬重的兄长,恐怕时日再多,也只是徒添憎恶。陛下不妨下一剂猛药,再坏也不过是让翁主多一丝不喜,于陛下不痛不痒, 反之……则可能有转机。”
  言之有理, 傅文修默许了他让人把药物下到汤中的决定, 去到殿中, 看红晕渐渐染上阿悦双颊,目光中的冷淡和疏远第一次敛去,带着潋滟水色濛濛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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