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雅嚅动了嘴唇,“娘娘是不是很厌恶我?觉得我心肠狠毒。”
“我是否厌恶你,于你而言很重要吗?”阿悦反问她,“明三郎是你心爱之人,你却能在杀了他之后如此冷静地算计,入宫对我示弱,想从我这儿寻得好处,你觉得我该如何喜欢你?”
郭雅心底微震,竟是这样?因为她仅仅是表示了被辜负的委屈可怜,而没有因三郎的死有半分难过,就让这位小皇后怀疑了自己。
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过,自己的破绽会是在这儿。
对郭雅而言,这实在是件不能理解的事。
明三郎不是她杀的第一个人了,第一个……那要追溯到很久以前,欺负过她姨娘,让她姨娘郁郁而终的一个妾室。
郭雅忍耐了两年,终于寻得机会在那妾室的贴身衣物里藏进了她过敏的桂花。明明是那么香又那么漂亮的花,却在陪伴了那妾室一个时辰后,让她从脚到脸都长出了红疹,痒痛难忍,又让她呼吸急促,生生得在众人面前窒息而死。
她死的时候,郭雅感受到的不是害怕或高兴,而是出奇的平静。因为她能感觉到,自己对这人的厌恶之情在这一瞬间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了,仿佛陌生人,不喜不恶。
人死如灯灭,也许这就是生与死的差别。郭雅理解了这点,所以在想了一夜、亲眼看着三郎死了之后,她对他的恋慕、感动也全都在那一刻收回,还能够冷静地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走。
她以为人人都是这样的,却在这个和自己相似的少女面前碰了壁。
郭雅此刻的茫然不解不是能装出来的,她是真的不懂。阿悦微微闭了眼,轻声道:“你若是不想那么多,以你笼络祖母的手段,去找祖母,她也许会帮你。”
“你不该来亲口告诉我。”叹出一口气,阿悦下一刻唤来侍女,让她们把郭雅带走先看起来,再遣人去确定明三郎的生死。
她算是明白了,郭雅的话真真假假,耳听为虚,一定要自己查清才行。
可惜的是,阿悦等了大半夜,从侍卫那儿得知的消息是,明三郎确实死了,但看上去并非郭雅说的喝了砒|霜,而是溺毙在他常去的一家酒馆附近。
在外人和明家人看来,第一个想到的肯定是,明三郎因取消婚约而失意醉酒,不慎跌入河中溺亡。
“死因确实是溺亡吗?”
侍卫道:“回娘娘,表面看来是如此,没有中毒的迹象。如果要探究内因,那得让仵作验尸,说不准还要破肚,这得等明家人发现尸体后再许可才行。”
“好,我知道了。”阿悦摆手,一时沉思。
从她得知的消息,明三郎是不会凫水的,到底是郭雅亲手把他推下去还是先让他死了再丢进河中……更甚者,会不会根本就不是郭雅动的手?
天亮后最多一两个时辰明家和长安伯府就能得知消息了,还是得先看看他们的反应。
一夜未睡,阿悦不由想伏在案上小憩片刻。
魏昭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她因为郭雅求见,忙碌到现在的事。回到寝殿就望见阿悦疲乏地趴在那儿,身体蜷缩成了极小的一团。
他走上前把人抱了起来,惊得阿悦睁眼,便开口道:“怎么不去榻上睡?”
“我想着休息不了多久,眯会儿就是。”阿悦看了眼他身后,“阿兄是不是都知道了?”
“嗯,已经有人告诉了九英。”
阿悦微微直起身,“那阿兄怎么看?”
魏昭一时未答,而是抱着阿悦让她坐上床榻,再接过侍女呈上的汤,亲手喂阿悦喝了几口后才道:“我可以知道,阿悦为何这么关心这位郭娘子吗?”
魏昭很确定,阿悦对她的祖母郭夫人没有什么感情,也就无从说是因为郭氏的缘故。郭雅和阿悦更是没见过几面,怎么就独独对她上了心?
如果说特别,于他来看,郭雅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若说格外狠毒,那点心性在魏昭面前也算不了什么,不值一提。
阿悦能对她有那么大的耐心,对她的事又那般好奇,这是魏昭最不解的。
“可能是因为,她和我长得有几分相似,忍不住就多分了点心思吧。”阿悦这话也不假,毕竟原书中一切发生的基础就在于容貌的相似,“但这人我有几分琢磨不透,阿兄觉得呢?”
“心思诡谲,巧言善辩罢了。”魏昭道,“她此来见你,确实是看在阿悦心软,以为你能帮她,却不料被一口拒绝,这点我也很是惊讶。”
阿悦不满,“我也没那么好糊弄吧……”
魏昭笑,“阿悦自然不好糊弄,不过,你能像她那样狠心吗?”
不能。阿悦沉默着回答了这个问题,也许正是因为这点,所以一些人在她面前就不会畏惧吧。
看出了她的心思,魏昭道:“无需放在心上,阿悦无法做的事,自有人能为你效劳,不用去学旁人。”
“……嗯。”阿悦问,“郭雅是真的亲手杀了明三郎吗?”
“应当没有。”魏昭道,“以此人的性情,阿悦当真认为她会亲手把这种把柄送到旁人手上?”
阿悦也正是怀疑这点,毕竟她从不觉得自己和郭雅是好到可以交心的“闺蜜”,所以对郭雅来亲口告诉她这件事很不解。
“剑走偏锋,许是认为能在阿悦这儿有奇效。”魏昭简单解释了遍,“明三郎此人优柔寡断,又容易受情摆布,要让他死,根本不必亲自动手。”
受魏昭的提点,阿悦终于想到明三郎可能的死法。
明三郎要毁婚约是真,郭雅约他也必为真,但如果郭雅约他后对他流着泪说“此生与君无缘,盼来生再续”之类的话,悲而投河了呢?明三郎必会和她一起殉情,而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再自己游上岸就好。
她的确不需要亲自动手,只要哭一哭、装一装可怜就够了,何必冒那么大的风险引来明家和长安伯府的双重报复。
起初,众人都认为郭雅浑身**是因为受了情伤无心撑伞,才一人从长街走到了宫门前,可也许这是她有意为之呢?
阿悦寒毛微竖,如果真是这样,郭雅的心计、手段就真的太冷酷了。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才这么短短的时间内,她就能想出这样的毒计,利用的还是明三郎爱她的心。
这也是她毫无避忌,能够直接告诉她的原因,因为人虽因她而死,却并非她动的手,即便是律法也无法因此惩罚她。
当然,如果是强权施压,因此要处死她也是可以的,但显然她不认为会有人这么做。
“险恶如此,也是难得。”魏昭不带什么感情地评价了这么一句。
第79章
郭雅就这样在宫里关着, 即便猜到了可能的过程,阿悦也没去找她对峙,没有意义。
明家和长安伯府对明三郎的死有点疑心, 但请了仵作去验尸后已经完全确定是溺死的, 也没有外人迫害的痕迹。他们再伤心或不甘心, 也只能认为明三郎是受取消婚约刺激, 怒而轻生。
不是没人怪到郭雅头上, 明三郎的母亲就几度想来找她算账,认为她是个扫把星,害死了三郎, 最终还是被拦了下来。
明家起初根本不知道皇后还给郭雅和三郎的婚约赐了贺礼, 更别说那场闹剧后传长安伯夫人进宫敲打的事。他们在临安城只能算小有资产的商户, 最多也就知道郭雅和姜府的一位老夫人同宗, 偶尔会去陪陪这位老夫人, 他们连这老夫人是当今皇后的祖母都不知道。
明三郎死后长安伯的女儿闹了一场,明家才从只言片语中了解了一些事, 顿时又悔又悲。如果早知道皇后都帮那郭雅说过话,他们怎么会轻易悔婚啊!
人死不能复生, 再怎么闹, 丧事还是在五日后办了起来。
阿悦去见了郭雅, “你想去拜祭明三郎吗?”
“娘娘肯放我出去了?”郭雅一人关在这儿也不见忧愁,反倒有种自得其乐的状态, “三郎为我所杀, 难道他和明家人会乐意见到我吗?”
其实大部分人都是乐意的, 除了明三郎的母亲。他们深觉得罪了郭雅,就怕会间接得罪皇后。如果郭雅肯去拜祭,至少说明心中不曾放下,也给他们赔罪的机会。
“是不是你杀,仅凭你一人之言我无法相信。”阿悦道,“但如果是你亲自动的手,你的确就再也出不去了。”
郭雅眼眸一转,心中诧异,居然被查出来了吗?
不,不可能的。她想到,当晚的事没有第三人见到,恐怕只是这位皇后的猜测而已。
即便是猜测,也很厉害了。郭雅意外地瞄一眼阿悦,对她刮目相看。
“即使是我,也没有无故一直扣留你在宫中的道理,所以我放你离宫。”阿悦深深看她一眼,转身去了外边,留下莲女对她道,“娘娘有句话想告诉郭娘子。”
“请说。”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明三郎辜负了郭娘子,但他待你的心意不曾虚假。许多事,并非一死就能解决所有,不要一叶障目,走进了死胡同。”说完这句话,莲女就命其他宫婢帮她收拾东西,准备送她出宫。
郭雅站在原地咀嚼了“一叶障目”四字许久,最终轻轻一笑。
这位不是她,又如何懂得她的处境和心情。
一件事当然能有许多解决的方法,前提是你有足够的能力去选择,她能选的有几个呢?寥寥无几罢了。
不过,没在这位皇后这儿得到什么,郭雅倒是没对她生出恶感。她和那些出身高贵的贵女有个最大的不同,无论看谁的目光,总是平静对等的,与你交流时,也许会不赞同你的想法,却不会强迫你去做什么。
连说出那句“律法严明,我不会包庇你”这种话的时候,都只是认真而肃然的模样,而没有夹杂别的情绪。
可是这样柔软和善的性格,真的能生存在这偌大的皇宫吗?郭雅最后望了眼这皇宫,对自己轻嘲一声,能不能生存,又与自己何关,她根本就没有资格。
转过拐角,郭雅偏头一望,从这儿远远看到被一众侍卫內侍跟随的年轻帝王。小皇后回门时她曾见过这位一面,笔挺修长,面容清隽温雅,看着他的表妹皇后时永远唇边带笑,根本就不像一位本来注定风流多情的帝王。
这一对帝后,说来都很特别。
收回视线,郭雅没再看向别处。在皇后这儿的计划虽有变数,但她可从未想过让这件事简单结束。
三郎死了,其他人……又怎好安生呢?
***
送走了郭雅,阿悦想起一个人来,一个和郭雅极其相似的人。
傅文修是重生之人,重生后却根本没有想过郭雅,似乎完全忘记了她。阿悦却觉得,这两人其实挺相配的,如果能够换种方式相遇,也许结果会不同吧。
她也只想了一会儿,很快就把这两人的事放下,至于之后郭雅会再闹出什么事,那得看是不是该她管的了。
阿悦继续捧起了各司的账簿,发现里面的水还是挺深的,中饱私囊都是小事,重要的是有些人很明显和临安各府都有不小的牵扯,这点从文夫人提供给她的暗账中能看出来,一些银子、人都是从哪儿流进、又从哪儿流出,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几年来这后宫都是由文夫人掌管,她摸得很清楚,出乎意料的是几乎没怎么大整治过。
想了会儿阿悦大致明白了,以某些府和皇家的关系,让他们能够留些人在宫里打探消息反倒能安他们的心。再而,皇宫真正成了铁桶一个也不一定就是好事。
看完账簿,又有文夫人命人给她送来来记载着各府以及各府之间关系的本子,上面还有好些不为人知的八卦。
譬如某某侯爷为人高傲却爱猫如命,想求他什么事,先送猫准没错;某史官嗜辣,却每每食辣就会长火泡,因此其夫人下了禁令府中不准做辣菜,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他不惜养了个极其擅长做菜的外室,每回去却不睡人,只吃菜;还有某位夫人其实更喜欢女子,所以能够大度地为自家夫君纳了一个又一个美妾,每当她夫君出门时,这后院美人就会……
咳咳咳咳,阿悦觉得他们养的那些人真的非常能干,连这些事都查得一清二楚。
因着这些“有趣的”内容,她不小心就从晨时看到了傍晚,然后得知魏昭和臣子从猎场打猎归来,给她猎了一头鹿,今晚御膳房便准备做鹿肉。
阿兄居然有兴致去猎场了?阿悦不由惊讶,这种事在他看来一直都是闲暇时才会去玩一玩的,而此时显然并不轻松。
她准备去找人,但侍官告诉她,魏昭晚膳要和几个臣子一起用,晚些才会回来,听起来像是心情很好。
“今日是发生了什么事?陛下这么高兴。”阿悦好奇问。
侍官笑答,“竟无人告诉娘娘吗?山东大捷,荀使君和宁左监合捉了广平侯长子,形势大好,都猜不用多久就能完全平复这场动乱了。”
阿悦这才想起自己看小本时,似乎是有人有什么消息要告诉自己,那会儿她说不是什么紧要之事就不急着说,竟没想到是这种惊喜。
她心情也顿时好起来,“那的确是大喜事,怪不得陛下高兴。把这鹿肉都做了罢,给太后和太皇太后那儿都送去。”
“这哪儿用娘娘您吩咐,陛下早就想到了。”侍官喜气洋洋,“不过陛下今日恐怕要饮许多酒,娘娘让人先备好醒酒汤也好。”
阿悦应下,着人备好了醒酒汤和一些蜜水。魏昭的酒量好不容易醉,但有备无患总好些。
做好这些,她用膳先去洗漱了番,看天色较晚就没去文夫人那儿打搅,上了榻准备再看会儿书。
不多时,就听到內侍禀陛下回来了,阿悦忙趿鞋跑过去,“阿兄——”
“阿悦这么热情地迎来。”魏昭含笑,脸色微酡,“真是叫人受宠若惊。”
阿悦弯眼,“阿兄不也是难得这么高兴么。”
魏昭颔首,“这倒是。”
看他眼神还算清醒,应该没怎么醉,那汤也用不上了,阿悦便笑了笑道:“已经备好了水,阿兄快去梳洗吧,我还有好些话想问你呢。”
“自当遵令。”魏昭说完抬步,忽然顿住,又回头轻轻捏了把阿悦脸蛋,夸赞了句“不错,很软”之后,就再度大步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