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摇树动,簌簌生响,魏俞皱着眉头终于落下一子,发出清脆无比的声响。
魏昭低声对阿悦道:“阿俞要输了。”
“我记得表兄棋艺很高。”阿悦惊讶,“这道长竟更胜一筹?”
这道士长须飘飘,气质清正,确实有种世外高人的感觉,看周围仆婢对他信服的目光就知道本事是真有些。但阿悦不信佛也不信道,纯粹好奇他是否真的会算命。
一刻后,魏俞长吁一口气,果然是输了,“真人棋艺又有精进。”
他一抬头,这才看到许久不见的堂兄和阿悦,“兄长,阿……嫂嫂,你们何时来的?”
差点儿脱口而出“阿悦”二字,纵使魏俞知道他们不会因此生气,也担心会影响阿悦声誉。
“有一会儿了。”阿悦笑道,“没想到这位道长棋艺这么高。”
魏俞放松了,“这是清微真人,棋艺上,我确实略逊真人一筹。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没甚么。”
“我听说,道长还会堪相算命,一时好奇便来看看,希望不会冒犯了道长。”
魏俞代道:“不会不会,道长虽是方外之人,但极为热心,绝不会因此生气。”
清微真人看了眼二人,先说了一句令人听不懂的话,才对魏昭道:“紫气萦身,贵不可言,这位善人命格极显,当生来尊贵,乃真龙之象。”
话落,魏昭阿悦还没反应,魏俞先吹捧起来,“不愧是真人,一眼就能看出兄长身份,且句句属实。”
魏昭微微一笑不作评价,于他而言这实在没什么特殊,只要稍微有眼力的人就能推测出他的身份。魏俞大概是之前就被清微的本事折服,这么点小事也能如此激动。
“真人,你再看看我这小嫂嫂?”
真人的目光移来,阿悦静静站在原地,不躲不闪,想知道他能看出什么来。
清微真人仔细看了片刻,而后淡然的眉眼皱了起来,片刻道:“不好说。”
众人惊讶,“什么不好说?”
看他的模样,莫非算出来的不是什么吉兆?
清微真人并不回答众人疑问,而是先坐了下去,提笔在纸上写了一字,又闭目冥思数顷,兀得一掷笔,长叹一声。
最为紧张的当属魏俞莫属,他是真心信服清微,“到底怎么了?还请真人明示。”
可清微真人虽然说是道士脱离世俗,可也不是傻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怎么可能说出对皇后不利的话,只道:“皇后之相不同寻常,贫道还需回去翻阅古籍,一日后方能答复。”
“是吗?”阿悦对此只好奇了一瞬,很快就兴致缺缺了。
清微真人说一日后再给答复,阿悦也没说要不要,在泰王府用了午膳后就随魏昭回宫了。
不过魏昭倒是颇有心事的模样,抚着她的长发久久不语。
“阿兄不会还在想着那位真人的话吧?”阿悦抬首看他,“我原来和荀先生学过一点,所谓的堪相也不过是一种推测罢了,聪明些的可以推得远些,再不济,也可以说些讨巧而无错的话。”
“我想的不是这个。”魏昭握住她的手,“今日外出,阿悦有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
“……”阿悦无言,“阿兄,我不是琉璃娃娃一碰就碎,你到底怎么了?”
魏昭这种毫不果断的模样实在叫她怀疑,可到底没有想到太医头上去,只心疑魏昭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开始患得患失。
“大约是年纪大了。”魏昭没什么诚意地弯了弯唇,“胆子变小了。”
阿悦忍不住笑了,紧紧回握住他的手,让他安心些。
魏昭的胆子自然不可能小,但在第二日收到魏俞派人传入宫中的信时,眼皮着实狠狠跳了下。
这是清微真人给的答复,信中道:恶疾缠身,早亡之相。欲化解此劫,可寻三日后申时三刻入临安城北门者。
第84章
午后艳阳高照, 长街中行人川流不息, 挑担叫卖者从城门口直到赶集区坐了一路, 充满了市井气息。
酒馆二楼临窗处,青衣男子饮了口酒, 偶尔瞄一眼城门,手心颠着颗花生米,“还有半个多时辰了,你也注意些。”
“不就是看人么。”他身边的人也跟着喝了口酒, “严总管这是提的甚么奇怪要求, 非得找申时三刻进城门口的人, 莫非是他命中贵人不成?”
青衣男子嗤笑一声, “说你蠢还真是不聪明,严九英一个无父无母的阉人, 也不敢结|党营|私,能有他自己什么事?也不想想他平时都是为谁办事。”
身边人恍然, “你是说——”
得了眼神, 他大悟, 神情都收敛了些,“我说你平时看不惯严总管, 这次却怎么主动接下来了呢,阴险啊阴险。”
青衣男子对这评价满不在意,往嘴里丢了几颗花生米, “陛下不亲自叫人, 反而交给了严九英, 可见这事隐秘。你嘴巴给我把严点,走漏了风声我可不给你兜。”
两人贫嘴片刻,很快打起了精神,聚精会神注意着城门口。
半个时辰对他们而言并不难捱,越临近申时,城门口的人流也越小了,更便于观察。
终于,申时三刻一到,两人同时一凛,目光灼灼盯着城门,然后齐齐一愣,因为缓缓进城的,竟是一辆马车。
他们飞快下楼去,经过一番打听,顿时哭笑不得,那马车里坐的不是其他人,正是便服回京的宁左监和荀使君,听说里面还有他们带回的一个好友。
两人内心嘀咕,九英交待的时候也只是说找到这个时辰进北城门口的人,也没说明一定是一个人,这可怪不了他们。
跟在马车后面一段路程,见它的架势像是要径直往宫里去,两人连忙准备转道,先把这个消息呈上去。但就在他们即将离开时,马车后帘突然掀开一条小缝,一道冷厉的目光直射而来,让当了侍卫多年的两人瞬间一个激灵,差点下意识拔刀。
回过神才面面相觑,同时想道:不知那人到底是谁,竟有那样的杀气,瞧着就不像善辈。
有了这层思虑,两人向九英禀报时特意把这点说了遍,随后也被九英如实告知魏昭。
“哦,还带回一人?”魏昭挑眉,“看来他们马上要进宫了,先摆驾文正殿。”
起身迈下玉阶时他脚步一顿,“皇后今日做了什么?”
“娘娘在陛下您起榻后半个时辰醒,用了早膳后陪太皇太后抄了会儿经书,随后去舞乐坊看了新编的舞,又到御花园走了圈,就回寝宫了。这会儿的时辰,应当正在午后歇息。”
“睡得太久也不好。”魏昭道,“让御膳房送一份绿豆汤去,顺便着人把前几日得的那几本书也一起送去。”
九英一一应了,暗笑陛下越来越有老嬷嬷的潜质,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皇后,连夜里都要惊醒几次来给掖被子,怕是亲爹都做不到这么体贴。
噢,陛下年长娘娘十二,再大几岁确实差不多可以当爹了:)
他内心活动极为丰富,脚下生风地吩咐完这些事,就迅速地跟着魏昭去了文正殿。
宫婢刚摆好茶水,果然有內侍报那几人求见,立刻被允了。
以宁彧为首,三人被內侍带着在曲折的长廊绕行,恍然发觉,宫里这几月间竟是变了好些模样。
很快,宁彧想到这些变化应该是帝后大婚所致。原本皇宫几处显得偌大空旷,也不免冷清。像这样添上一些喜气洋洋的装饰,立刻就变了感觉。
行走间,他不免出了神,想到几个月前和那个小少女蹲在树丛中面面相对的模样。那时候他对这桩先帝指定的婚事并不看好,而魏昭时而给他的态度也令他觉得,这位陛下纯粹只把翁主当妹妹看,绝非妻子。
他对少女本就有极其微妙的好感,又向来喜欢顺着心意走,所以在那晚直接而大胆地说出了那些话,等待回复。
可惜没能等到回复,人先被设计掳走了,再往后,更是直接被陛下带回了临安准备大婚。
这场大婚来得迅速而出人意料,让宁彧惊讶不已,他至今也无法想象,这两位会如何以夫妻的身份相处。
“到了。”內侍轻声唤回几人思绪,“陛下就在里面,几位请进罢。”
三人依言入内,走在最后面的男子却被拦住,侍卫走来搜了下他全身,确定没有利器才放行,“我等也是为陛下安危着想,请这位郎君谅解。”
男子眉头疏朗,“无事,这也是你们职责所在。”
等他彻底入内后,这侍卫皱了皱眉,对身边人道:“方才摸骨,这人武力确实不低,又极为警惕。多派几人去暗中看着,只要有异动就立刻拿下。”
魏昭站在上首等候几人,见了他们笑道:“朕的大功臣回来了。”
三人齐齐行礼再起身,宁彧先道:“陛下谬赞,此次若非有荀君妙计在先,臣等也无法那么快成功。”
“嗯。”魏昭也不吝对荀温的夸赞,“荀卿确实居功至伟,应赏。”
荀温倒很低调,外出任太守的几年,似乎把他身上之前莫名生出的锐气都磨平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愈发沉稳的气度。
其他人如此想,唯有荀温自己知道,他是忌惮魏昭,忌惮自己的儿子。
是的,在荀温心中,魏昭仍是他的亲子无疑,但他不会再像从前那般被这意外之喜蒙蔽了心智,以致得意忘形。当初若非他急中生智及时止损,只怕早已经被毫不留情地处置。
魏昭生长的二十余年,他们父子二人都没相处过,如果冒然去相认,得到的恐怕不是一步登天,而是直接升天。想明白这些,荀温不仅没有因魏昭待自己的冷漠而生怒,反而大喜,因为在他看来,这样的性情简直就是继承自自己,更加证明了魏昭和他血脉中的关系。
即便暂时不能相认又如何?反正他自己知道,这个位置上坐的是他刘氏子孙。
“宁卿虽在信中介绍过攻城之法,到底不甚详解,既然荀卿在此,便仔细和朕说说罢。”
荀温便不厌其烦地同人第无数次介绍起他当初想的法子来,这方法使他们活捉了傅文琛,而后又用傅文琛换回了山东一半的属地。
魏昭沉吟,转向保持沉默的第三个人,“这位就是你们在信中所说的,提议用傅文琛去换地并亲自去和广平侯商谈的人?”
“是,陛下,这位连二郎君的父兄皆在一年前战死,又冒死立下此等大功,如今已经无亲无故,臣等便干脆把他带回了临安,想来对陛下应该大有用处。”
“这等英雄,自该重用。”魏昭走下来,同这位连二郎君面对而立,见他不卑不亢,只微微低下了头以示敬重,笑了笑道,“想来连二郎君身手很不错,胆敢孤身一人去广平侯府中当说客。”
说完他出其不意突然出手,直攻此人下盘。连二郎君的确意外了一瞬,差点被扫倒在地,但很快就往后一仰稳住身形,同时跃起,按住魏昭一肩往他后背击去——
两人突然间就在这文正殿打了起来,饶是宁彧都没想到,看出他们拳脚来往间并无杀气,便和荀温一起后退,给两人让出了足够的位置。
魏昭很久没遇见过这样让他打得酣畅淋漓的对手了,在练武场对手虽多,但多少都会碍于他的身份不敢出全力,上一次打得这么痛快,应该还是登基的第一日,他逼傅文修出手的时候。
这人的拳脚也很好,不过和傅文修的路数并不同,完全是两种打法,不像是能出自一人之手。
其实连二的身高体格都和傅文修有所察觉,但魏昭早已知晓他手下那位郑叟不仅精通医术,更会许多奇淫巧技,恐怕易容和稍微改变身高于他而言并非难事。
魏昭之所以怀疑连二,一是因清微真人的那则“预言”,居然正好就应验在了这三人身上,使他原本只有五成的信任直接降到了两成;二是此人进殿的那一刹那显露出的气势令他有点熟悉,便有了这次试探。
片刻后,两人气息都有些不稳地分开,按局面是魏昭略胜一筹。
九英连忙奉茶递上手帕,悄声问,“陛下,这人——”
魏昭微抬手,算是无声的阻止。
连二从怀中掏出了一瓶药先吃了一粒,慢慢平复了气息,“不愧是陛下,小民心服口服。”
“你有何旧疾,还需吃药?”魏昭问。
“哦。”连二再次掏出药瓶,很坦然道,“老毛病了,一旦动手了就止不住热血沸腾,非得发泄一番才行。为免冒犯陛下,小民只能吃药平歇。”
这样熟悉的病。魏昭目光更加奇异了,不着痕迹地扫过他,最终一颔首,“你立下这等大功,可有什么奖赏想要?”
“任凭陛下决定。”
魏昭一笑,也不再说什么,“你近日就先安置在宁卿府上罢,朕会再传你。”
“多谢陛下!”
战事禀报后,见天色尚早,离晚膳还有点时辰,魏昭便先带着这几人在附近的池边走了走,顺便再问问其他事。
不谈朝堂政事时,魏昭是个很好相处的帝王,他甚至都没有什么架子,有时候君臣相处起来就如同寻常好友。
他和宁彧私底下就差不多是这样,荀温和连二落后一步,听着他们对这池子里的话评头论足,再由花说到节日,再说到往年的赋税。
荀温暗暗看了几眼,心道可惜之前踏错一步,不然如今他也可以自然而然上去插几嘴。
说起来宁彧甚至都还未及冠,就已经得到天子这样的重用,他的未来不出意外就是朝堂的中流砥柱,炙手可热。饶是荀温都很欣赏这个小辈,一路行来,已经决心要交好此人。
连二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他看起来甚至对权势都兴致不大,从他不讨要任何赏赐又能出全力和魏昭对打也能展现一二。
几人驻足在亭中,连二便百无聊赖地看着水底倒影,里面有张端正的脸,五官大气,称得上一声英俊。但他挑动了两下眉毛就很漠然地移开了目光,完全没有看到自己的感觉。
池中水波荡漾,映着天光树影,很快又映入了一抹娇妍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