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中,阿悦见到了好些和现在的自己同龄的小孩,看上去都很想同她一起玩耍。文夫人倒不曾拘束她,可惜身体不争气,路途颠簸,天气又不美,阿悦最常做的事还是脸色泛白地躺在马车内,每日喝的药也从一碗增到了两碗。
另一碗是给她止晕的,出发第一天阿悦就呕吐不止,医女本不想让她多喝药,见状也不得不添了一种,让她能稍微好受些。
文夫人也每日陪着待在车内,时而抚上阿悦额头,神色忧虑。
阿悦的身体太柔弱了,她总担心这个小外孙女会随女儿而去,好几次夜里惊醒都要看一眼阿悦宁静乖巧的睡颜才放心。
入暮时分,天色昏黄,文夫人被请去了别处议事,留下阿悦同莲女待在马车内。
车队停留时外面嬉闹声极盛,莲女年岁不大,目光总忍不住往外流连,阿悦见了好笑,轻道:“打开帘子没事的,现在也无风,我不冷。”
“不行。”莲女回过神正襟危坐,给阿悦掖了被角,“夫人嘱咐必要悉心照看小娘子,不得有半点差错。”
阿悦便也随她。
以阿悦前世的经历而言,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独处,也不会觉得寂寞,不过倒是不好意思让人干巴巴地陪着自己。
马车忽然轻轻颤动,有人踩了上来,挑开车帘,“阿悦果然还在。”
“阿兄。”阿悦双眸明显亮了些,很是高兴他的到来。
魏昭扬唇,“整日躺着也累,外面已生了火,风也不大,不如出来走走?”
他并不赞成医女让阿悦闷在马车不出去的建议,认为还是要多走动才好。
“不……不可。”莲女鼓起勇气阻拦,目光很有些警惕,“郎君,夫人说过让小娘子好好歇息的。”
不期这个婢子竟会拦住自己,魏昭挑眉,“祖母可说过要把阿悦拘在马车内,不允她出去看看景色?”
莲女讷讷,“这……”
绞尽脑汁时,人已经绕过她到了阿悦身边,低声道:“阿悦自己觉得呢?”
犹豫了下,阿悦点头,“我想去。”
莲女顿时一副小娘子怎么如此不顾身体的忧心神情,想劝阻却不敢上前。她觉得郎君虽然温和好相与,从不胡乱发作下人,但通身有种清贵之气和隐隐的威势,令人不敢随意忤逆。
她只能呆呆看着二人离开。
因阿悦在马车上闷了两日,随行的傅文修也一直没找到见她的机会。
如果队中只有魏昭,他丝毫不会在意,但文夫人时常伴着阿悦,让傅文修不好轻易有所为。
他一直关注阿悦所在的车驾,见她随魏昭出现,身形立刻一顿,迈步就要朝那儿走去。
“郎君若想把人吓出好歹,尽管前去。”身后凉凉的声音传来,其主人是个胡须斑白的男子,人唤郑叟。
晃动着手上药瓶,郑叟随手拾起长杖斜在傅文修身前,使他转过头来,“这小娘子是魏侯与文夫人的心肝肉、掌上宝,自幼患有心疾,受不得惊吓。郎君前几日要不是及时含药忍住了,啧……”
郑叟正是在傅文修七岁那年诊出他有狂躁之症的医者,从此便一直跟在他身边为他制药,防止他因克制不住而胡乱伤人、闯出祸事。
这么多年了,郑叟对傅文修极为放心,觉得他虽天生有此棘手之症,但行事向来都在掌握之中,并没有发生过其父担忧的事。
可眼下魏氏的小娘子明显不好招惹,又是个才五岁大的小娃娃,郑叟着实不明白郎君为何突然对她起了兴趣。
疼爱小辈?郑叟并不信,对傅府的那些小郎君小娘子,郎君可从没有过耐心。
傅文修因他的话沉默了下,视线依旧随着那两人在动,忽然道:“你这两日制的药呢?”
“嗯?”郑叟不明所以,如实道,“这药还没完全成,有几味分量放得不对,和记载有些出入,药性比我想象要烈,可能会伤身,还需重新琢磨……”
话没说完怀里的药瓶就被一只手掏出,傅文修随意抛接两下,“药性烈,就是很有用?”
郑叟吹胡子瞪眼就要去夺回,“未制好的药绝不能——”
他嘴唇微张,眼睁睁看着傅文修拔掉瓶塞,一连往口中倒了三粒。
并非是完全干透的药丸,带着些许黏性,黑糊糊的,散着阵阵并不美妙的气味。
傅文修将其一口吞下,随后不紧不慢地舔去唇边药渍,竟露出了笑意,“我来为郑叟试药。”
语罢迈开大步,方向正是魏昭和阿悦所在之处。
在郑叟准备出声大喊前,他又忽得回头,语气异常轻柔道:“放心,我不会伤她。”
擦身而过的最后一瞬间,郑叟从傅文修阴鸷的眼眸看到了森森火焰。令他心惊又不敢相信的是,那里面饱含的浓烈情感与躁动,竟真的全然是对着那个小娃娃——年仅五岁的魏氏小娘子。
他呆若木鸡,立在原地怔怔地想,郎君的病……是不是已经彻底没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暴躁症+偏执狂,放心,这病肯定治不好了
傅二叔你咋这么抢戏,居然敢盖过我家小女主,无良作者要强行减你戏份了
第14章
郑叟给傅文修制的其实是一种禁|药。
这种药据传是前朝皇室给死士所用,作为工具,死士不得有过多情感,此药便是用来强行使心绪冷静、减少起伏。
时日久了,整个人都会变得冷冰冰,宛若木偶。
撇去其中百害而无一利的成分,郑叟把原药改良,让傅文修得以在受到刺激难掩暴躁时服用。但他也不敢保证长期服食的后果,言明一月不得超过两次。
傅文修却一次性倒了三颗。
如郑叟所言,这次的药性确实很强。傅文修几乎瞬间感觉冷水从天而降,浇熄了他眸中火焰,怒气一减再减,直至平静。
这种平静是诡异的,因为他依旧能够感到自己在凝视阿悦时内心的滚烫和渴求。当药性祛除了躁意,他便能够重拾理智,清楚地了解自己该用何种姿态去面对阿悦。
前世对阿悦的占有欲和今世对年幼阿悦的怜爱同时交织在心底,致使傅文修的脚步渐渐放缓,甚至能够拥有足够的耐心去观察魏昭和阿悦相处的情景。
大约是路不好走,魏昭低眸说了些什么,得到阿悦点头后,他便伸手把人抱了起来。
傅文修望见阿悦迟疑地慢慢抬手环在魏昭脖间,软糯的声音道:“阿兄,会不会很重?”
“不会。”即便魏昭仍是个少年,但他已经有了足够让人信赖的修长身躯和沉稳,“阿悦就像猫儿一样,轻飘飘的。”
这倒是。傅文修边走边抽出思绪想,阿悦一直就很轻,他抱过她无数次,每次都感觉像在抱一片羽毛、一团柳絮,让人忍不住担忧她是否会被风吹走。
他的脚步声逐渐清晰,让这亲昵的兄妹二人同时回首看来。
“傅二叔。”魏昭打了声招呼,阿悦也乖巧跟着叫了一声。
虽说阿悦是魏蛟外孙女,按理不应是同一个称呼,但阿悦父亲姜霆和傅氏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她这么唤是没错的。
傅文修颔首,在他们面前站定。
三个人神态都很自然,仿佛同时忘记了前几日傅文修的失控。作为小辈,这也是魏昭和阿悦应做到的体贴。
“听说阿悦不大舒服,又在喝药。”这是傅文修的开场白,他笑了笑,随之伸出手摊开掌心,“这是我身边郑叟所制的枇杷糖,可祛苦味,不伤药性。”
嗯???
如此平和,真不像他的作风。
阿悦小心地抬眸看了看,对上的眼神竟是意外得淡然,还对她微微一笑,全然不见前两次令人畏惧的霸道。
他敛下了所有可能会吓到人的气势,像一只主动收起爪牙的猛兽。
“阿悦不要么?”傅文修状似漫不经心道,“这不过是郑叟制出的零嘴,我随手抓了把。”
魏昭抱着阿悦的手轻轻拍了下让她回神,见傅文修依旧保持着递糖的姿势,她犹豫了几息还是伸出手去,“谢谢傅二叔。”
柔软的触觉在掌心一触即逝,傅文修能感觉到浑身的血液都在叫嚣着不够,但他现在已能够冷静地收回。
指尖在暗处摩挲两下,傅文修道:“不用如此生疏,其实我是受你阿耶所托。”
“……嗯?”阿悦睁圆的眼满是疑惑。
傅文修道:“当初你在安郡被掳走,你阿耶写了几封信寻人相助,其中一封正到了我这儿,我才去的临安。”
阿悦眨眼,像是懵懂的不解,又像是不大相信。
低低笑了笑,傅文修道:“你阿耶做下错事,不敢叫人提起他,是以我便一直没说。”
阿悦对父亲多有濡慕,这点傅文修一清二楚。前世的她便一直在期冀姜霆的关怀,可惜因一些事导致阿悦的祖母郭夫人对魏氏深恶痛绝,即便魏蛟已成天下之主也对这个孙女不掩厌恶,其后阿悦和父亲的关系可想而知。
所以用姜霆来作由头,再合适不过,况且他也的确收到过那么一封信。
不同于傅文修的思量,阿悦只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她想,约莫就是父亲姜霆这儿的小小举措,才导致事情有了改变,傅文修的频频接触也就有了解释。
只是他前两次的眼神让阿悦实在心有余悸,纵使知道面前的人还没有成为她梦中那个因多年求而不得而性格扭曲的皇帝,也难以让人对他放下警惕。
想着,阿悦摇摇头,轻声道:“不怪阿耶。”
傅文修微微扬唇,像是想抬首摸一摸她,伸到半空的手又在和魏昭的目光接触时收回。
“阿悦真是好孩子。”他这么说,“如果你阿耶亲耳听到,定会十分高兴。”
没有一刻错过阿悦神情的傅文修发现,这句简单的夸奖,就让她病弱多日失去血色的脸上有了浅浅的红晕,像细腻的白瓷上浮现淡粉色的小花,可爱极了。
她怎么这么乖。傅文修在心中久久喟叹,他的情绪依旧很平静,但垂在身侧的右手指尖已经在止不住地颤抖,手背也极其突兀地迸起青筋。
抖成了那样,旁人不可能看不到,阿悦迟疑道:“傅二叔,你的手……”
“哦?”傅文修闻言看去,随意地用左手握住右手手腕,笑道,“没事,应该是之前的伤没好,小问题。”
粗壮的几根青筋浮在手背的模样实在狰狞,阿悦点点头,视线悄悄别开。
“傅二叔还是先去看看伤势为好。”魏昭终于开口,“以免恶化。”
“说的是。”傅文修竟从善如流地应答,“那我便先回去了,这枇杷糖阿悦若喜欢,叔父下次再着人送来。”
阿悦再次对他道谢,看着他大步从容地离去,不是没有疑惑,但都转瞬而逝。
在他人视线不能及处,傅文修眼底的平静已经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
他很渴望,他渴望极了。想要碰触阿悦,想要拥她入怀,想要感受到她香甜的气息,想要让她来平复心底翻涌奔腾的狂躁,以至于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手的颤抖不受控制。
但不行,他已经犯过同样的错误,这一世必须得有耐心,一步一步来。
阿悦爱魏昭的温柔,他便也要温柔些。
正如刚才,阿悦已经不再那么惧怕他、开始关心他了,不是吗?
…………
回身,等人离开后,魏昭和阿悦都没有提这位傅二叔的事,继续散了会儿步就回到马车内。
莲女捂着胸口放松下来,乖觉地上前接过披风放到小暖炉旁驱寒。
魏昭将阿悦放下,“走了小半刻,感觉如何?”
“好多了。”阿悦捧着瓷盏喝水,小口浅啜,细白的脸蛋像终于恢复生机,有了血色。
“那这几日停下时我都带你去走走。”魏昭往外看了眼,天色尚早,想来不急着启程,他沉吟道,“祖母恐怕要一段时辰,我教阿悦下棋怎么样?”
索性躺着也没事,阿悦点头,自己借力坐上了马车内的小榻,随着“咕噜——”一声,藏在袖袋中的东西也掉了出来。
是用油纸包裹的几颗澄黄的枇杷糖,阿悦愣了一愣。
很快,修长的手指将几颗糖一一拾起,魏昭道:“药确实很苦,是我疏忽了,该让人给你备些甜食。”
“阿兄不是说……”阿悦抬眸,不解地看着他。
她以为魏昭不会想看到和傅文修有关的任何事物,毕竟他之前那样“刻薄”的评价,任谁都会以为两人发生过不快。
“嗯?”魏昭很快明白过来,“那样说,是因为傅二叔确实有病症,容易伤人,我才让阿悦敬之远之。这不过是几颗糖而已,阿悦为何觉得阿兄会不让你要?”
见阿悦不知该怎么答的迷茫模样,魏昭莞尔,“阿悦放心,我和傅二叔无仇。”
这是傅文修作为长辈对阿悦的关怀,姑且不论真假,魏昭都不觉得自己有资格代阿悦拒绝,这也是他今日不曾阻拦二人对话的原因。
阿悦点点头,看着他剥开油纸将枇杷糖递来,顺从地张口含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づ ̄3 ̄)づ╭这么勤劳滴我,是不是可以在月底得到一波营养液奖励/(/ /?/ω/?/ /)/
第15章
漫长悠悠的路途在魏昭的时常陪伴和枇杷糖黏腻的香甜中度过,阿悦头晕的症状好了许多,抵达临安时总算不再一副病恹恹无精打采的模样。
作为大晋都城,临安城自古繁华,风景殊美,正如词人所绘那般——“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街市行人不同他地,皆来往从容,衣冠整洁,少有衩袒之辈。
两旁的杏花如阿悦初登这座城时一般柔美,飘飘扬扬,给路人添了粉装。
莲女挑开车帘外看,口中不住惊叹,“原以为兖州已是最好,没想到临安这儿更大更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