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舒冷冷地看着这个仆妇,看出了对方的有恃无恐和势在必得。正如这个仆妇所言,甄家在江南的力量不是他们所能抗衡的,撕破了脸没有好处。不过,明的不行,她还有暗的啊。
“劳烦妈妈辛苦跑这一趟,明日我一定会去的。”楚天舒伸手搭了搭陈王氏的手臂,声音平静地将她送出了门外。既然是大户人家的下人,想必也看不上她们这种小户人家的打赏,所以楚天舒也没有照例给她什么银钱。
站在门前廊下,这仆妇上下打量了楚天舒几眼,仿佛对她极为满意,挤出了一脸殷勤笑意:“楚姑娘这般容貌,又有这般玲珑心思,青云直上之日不远了。”
看着这仆妇留下一院子礼物,带着两个小丫头款款离去,楚天舒转身,眸光幽冷。
“舒姐儿,这可怎么办?”封氏握紧了手中的帕子,心中知道,就算是把甄士隐找回来,他也没有什么办法。“要不你去求求知府夫人?”封氏眼前一亮,想起了韩夫人对楚天舒的另眼相待。
楚天舒心中已经隐约有了一点猜测。
她以前推测韩瑶给她下马威是因为某位在别业停留的贵人,而这位贵人的身份,在参加了一次韩夫人主持的幽篁溪聚会之后,已经呼之欲出——除了那位来自金陵甄家的甄九太太,没有其他可能。
如今甄家仆妇的咄咄逼人,也从另一个方面印证了她之前的推测:这位九太太应该在搜寻美貌女子,相对来说并不太在乎出身。这种寻找还带着几分急切,也许是因为九太太在姑苏逗留的时间有限,但也有更大的可能是他们有什么急需美貌女子的计划。
楚天舒安慰了封氏几句,让她不要想太多,说自己明天就去韩夫人那里探听一下消息。甄士隐回来之后听封氏一说,也气得胡子乱抖,连声咒骂这九太太仗势欺人。但是说到最后,甄士隐却颓然坐倒:“舒姐儿,若是……舅舅无能,就只能送你回乡了……”
甄家在江南的势力,哪里是他这样一个小小乡宦能比的?还不如把楚天舒送回乡下,趁着甄家够不着的时候,将楚天舒嫁出去,好歹有了夫家和楚家族人的庇佑,甄家总要忌惮几分。
反而是楚天舒笑语如常:“舅舅,舅母,九太太也未必就有什么恶意,待得明日去了,我自有办法。”
寂静的夏夜,更深人静,小雨细细。
楚天舒穿了一身黑色连体衣,整个身体都被包裹在内,头部只露出双目、鼻孔、嘴巴和双耳,四肢只露出十指。这是帝国特产的练功服,防雨透气,有基础的防御功能,非常适合在这样的雨夜潜行使用。
从后院墙上借着树影跳出,楚天舒就察觉到不对。这么晚了,还下着雨,后门巷子里居然还有两个闲汉抱着胳膊披着蓑衣站在阴影里,目光分明一直盯着她家的后门——这是害怕她连夜逃走!
犹如灵猫漫步,楚天舒的身影在树梢掠过,迅速转到前门方向。无声无息,仿佛已经和黑暗融为一体。
果然,前门胡同口也多了一个撑着油纸伞的馄饨车,一对中年夫妻模样的男女坐在伞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目光时不时扫过胡同内,显然也是在盯着甄家的动静。
甄九夫妻可真是谨慎小心啊!这是把她当成了砧板上的肉,再不许发生任何意外了?
欺人太甚!
来到这个世界几年的时间,楚天舒第一次生出了杀人的冲动。
姑苏城东居住的是姑苏城中身份最显贵那一批人,如意巷子就在城东最好的地段。整个如意巷子只有两家对门而居,路东是姑苏通判王彦良的宅邸,路西的宅院则挂着“甄府”匾额。
白天陈王氏说的如意巷子府中,指的就是这里。
楚天舒在甄家围墙外的阴影里转了一圈,听出院子里的护卫不少,即使是夜半时分,巡逻的人也仍旧没有休息,这倒让楚天舒有些好奇了。一般的官宦富贵之家,也不至于有这么严密的防御,甄九夫妻到底是做了什么,竟然这么小心翼翼?
不过这种程度的防御对于楚天舒来说并不算什么,帝国时代对于人体的开发程度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古早人类能够想象的。
瞅准了墙内护卫巡逻的间隙,楚天舒从墙上滚落,落地无声,迅速扑入了花树背后。
只要有阴影的地方,就是她最安全的栖身之地。
虽然是第一次来,但是楚天舒知道,这个时代的人们对于居住都很有规矩,沿着院子的中轴线,很容易就能找到男女主人的住处。
刚往前走了没多远,楚天舒就发现了一个灯火通明的院子,院子外围的警戒力量明显更强,院子内则传出悠悠的丝竹之声。
这么晚了,甄家居然还有人在宴饮作乐?楚天舒心中升起疑问,她三两下就上了房顶,轻手轻脚地卸开了几只瓦片,落入了房梁之上。
刚刚落下,楚天舒就感觉不对。虽然梁上黑暗,可是她的视力远胜常人,一眼就看出来梁上尘土中有一个完整的男人脚印!
团身向前一个空翻,楚天舒躲过了背后无声袭来的一脚,双脚无声落在房梁上,头也不回就反手叼住了随之而来的一掌。
手指用力收紧,按住了对方的手腕脉门,楚天舒才转身回望,看见了背后偷袭者的模样。
一个瘦削男子和她一样全身黑衣,面上戴着黑色蒙面巾,因为一只胳膊被她扭着,只能姿势别扭地歪着身子蹲在房梁上,狠狠地瞪着楚天舒。
楚天舒勾起双唇,对方刚觉得不妙,就被她一手拽走了蒙面巾,露出了一张并无太大特色的脸。
不认识。
对方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楚天舒把蒙面巾丢在了怀里,同时松开了他的手腕。
楚天舒一松手,黑衣男人立刻向后退去,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不是这个后来者的对手。对方来历不明,不知是敌是友,他今天的任务不知道还能不能完成。
把蒙面巾再次系好,黑衣男人用警惕的眼神盯着楚天舒,进退两难。
楚天舒却已经不管他的存在,而是藏身在梁柱后,低头往下观看。这是一个三间合为一间的大厅,厅中到处燃烧着粗大的牛油蜡烛,将大厅中照得如同白昼。
大厅中央,一队舞姬正在甩动水袖舞蹈,窈窕的身躯弯曲成优美的形状,一张张稚嫩的小脸精心妆点,像是池塘上刚刚露头的小荷花苞,清新怡人。
坐在最上首的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他头戴金冠,锦袍拖地,神色阴鸷,一只手举着金杯,一只手搂着一个身穿透明纱衣的少女。
楚天舒的目光落在这个少女身上,眉毛紧紧皱了起来。这少女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身形还未完全长开,就像是一支青涩的柳条,怎么就要攀折于人手?
再看看厅中众舞姬的年纪没有一个看起来超过十二岁的,楚天舒的脸色就更加阴沉了。
在金冠男子身边,一个略显富态的中年男人陪着笑跪坐在一边,口中说着什么。就算是以楚天舒的耳力,隔了这么远,又在音乐声中,也只能隐约听见“江南”、“发现”、“返京”之类的字眼。
金冠男子突然变脸,举起手中金杯就丢了出去,正砸在面前一个舞姬的额头上。
所有舞姬都停了下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音乐也戛然而止。
“难道孤就要在那庄子里度过一生吗?”他狠狠踢开跪在一边的薄纱少女,厉声怒喝。
第16章 红楼16
大厅里一片寂静,只有金冠男子像是笼中困兽一样在原地不停打转,一边转一边喝骂:“连你个狗奴才都敢来对孤指手画脚了吗?”
白胖男人拉下脸来,对着外面一挥手,所有歌姬舞姬乐人全都无声无息起身向外退去。在背对金冠男子的位置,白胖男人对着门外的护卫做了一个竖起手掌从上往下猛劈的手势,然后才又陪着笑跪在金冠男子面前说:“殿下,草民能够侍奉殿下,乃是三生有幸,怎么敢对殿下不敬?只是殿下您万金之躯,身负天下民望,岂能白龙鱼服,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没有了音乐歌声,楚天舒竖起耳朵,已经能够将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这些话孤已经听腻了!”金冠男子面容扭曲,握紧双拳,“甄老大人既然能将孤从那院子里弄出来,怎么就不能将那伪帝掀翻?须知民心可用,江南文人心中仍旧承认父王正统!甄老大人在江南经营数十年,只要振臂一呼,便能令伪帝胆寒退位!为何他却只是敷衍于孤,还把孤送出金陵?”
他阴阴一笑,上前一脚用力踏在白胖男子手上:“听说九爷您的大名,在江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孤倒要向九爷请教请教,孤怎么听说甄老大人正在江南民间搜集佳丽,要效仿当年旧事,向伪帝进献美人?”
“甄老大人真是好本事,还想着左右逢源,将皇家玩弄于股掌之中?难道甄老大人不知道,脚踏两只船的结果就是翻船落水?”
听到这里,楚天舒自然也就知道了这个白胖男子就是她今天要找的正主甄九爷。不过没想到在甄九爷的府邸之中,还藏了一位大神。
这位听口气是皇室中人,而且是当今皇帝的对头,当初夺嫡失败的人家,被甄家家主甄应嘉偷偷弄了出来,藏在了江南——符合条件的也就只有废太子那一系了。不过看着金冠男子的年纪,显然不可能是皇帝的兄长废太子。
结合刚才金冠男子的话来推测,他很可能就是废太子、也就是义忠亲王老千岁的儿子,废太子妃甄氏的亲子,甄家家主甄应嘉的外孙!
虽然楚天舒看过的《红楼梦》中并没有仔细提过皇家夺嫡之争的情景,但是只看这位的举止癖好,楚天舒就觉得他与皇位无缘,乃是天下万民之幸!
“殿下息怒。”甄九爷的手被人狠狠碾动,剧痛钻心,却不敢挣扎躲避,只敢跪地求饶,“家主与殿下血脉至亲,怎么可能对殿下不忠?家主将殿下转移到姑苏,乃是为了殿下的安危。前日有人追查那件事,差点查到了殿下头上,若不及时将殿下送出金陵,只怕被人顺藤摸瓜,找到殿下踪迹。还请殿□□谅家主一片苦心!”
金冠男子微微一愣,脚下一松,甄九爷连忙抽回了手,在背后轻轻抖动着,脸上的笑容却依旧谄媚:“殿下,时间不早了,草民伺候您安置了吧?”
金冠男子的脸上露出笑容,好像刚才用力碾压甄九爷手掌的不是他一样:“滚吧,孤用得着你伺候?”
甄九爷也赔笑,行礼退出了门外,一个三十多岁面白无须的男人就抱着拂尘躬身入内。看着这个明显是太监的人开始帮金冠男子脱衣服,楚天舒起身蹿上了房顶。一直蹲在角落里没有动静的黑衣男人也跟在她身后,落地无声。
楚天舒从房顶的阴影里露出两只眼睛,监视着甄九爷的去向。
“你找甄九?”黑衣男人蹲在距离楚天舒不远不近的距离,轻声问她。
楚天舒的手指在衣服上随意按了按,开启了变声功能:“对。你找……”她用拇指朝下指了指房顶,黑衣男人看了看她,点了点头。
甄九爷已经从院子里走了出去,楚天舒张开双臂一跃而下,穿过数丈细雨密密的夜空,比一只真正的鸟儿更加轻捷,转眼就落在了围墙边的大树上。
身后黑衣男人瞠目结舌地望着她的身影,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引以自傲的轻功简直就像是狗爬……
甄九身边的护卫明显就少多了,楚天舒隐藏在黑影中,跟随他来到了后宅正院里。
看着房间里亮起灯来,楚天舒潜身贴到后窗边上,用锋利的小刀轻轻切割出一块缺口,单眼向内望去,就看见甄九已经换了衣服,穿着家常的白绫中衣,在和明显刚从床上爬起来的甄九太太说话。
“老爷,怎么又弄到这么晚?”甄九太太接过丫头递来的茶水放在甄九手边,声音慵懒。
甄九方才脸上那种谄媚的笑容已经全部消失,此刻的他白胖脸上带着疲惫,却又夹杂着狠戾:“你今天白天说发现了一个绝色女子,十一二岁?”
“嗯,是一个小乡宦家的外甥女,家里没什么能耐,我已经让人给他家里送了礼,让她明天就过来。到时候老爷你看了,就知道妾身所言非虚了。”九太太精神一振,“她如今这个年纪,正好送到金陵教导两三年,届时送进宫中一定能得到陛下宠爱……”
甄九举起一只手打断了她的话:“明日她来了,若是真如太太所言,就把她送到殿下院子里去吧。”
九太太大惊:“老爷,那未免也太可惜了……”到了那位殿下手中,只怕那女孩子活不过半个月!
她在江南搜集美女数年,这位绝对是她所见的美女中最有潜力的一个。不仅容貌出众,气质独特,更难得的是聪明冷静。这样的人儿,只要好好调.教,让她心归甄家,凭着甄家的人脉,捧出一位宠妃轻而易举,到时候甄家又能延续数十年富贵。
那样他们夫妻也会记下一笔大功。老太爷也许诺了,若是事情办好了,就给他们儿子捐个官儿做。错过这样的机会,以后再想提起给儿子捐官的事情,又不知道等到何年何月了!
“没有办法了。”甄九放下茶杯,手指捏着自己的眉心,语气沉重,“殿下已经坐不住了……若是他执意要出门,我也拦不住,只有给他找个绝色女子,才能让他安静几天。”
他听老太爷提过,今上登基之前,就已经在背地里组建了一支绣衣队,在街头巷尾搜集情报,为其夺嫡提供了极大的帮助。如今绣衣队的规模已经更加扩大,称为绣衣卫。他们遍布大江南北,上至王侯内宅,下至码头妓馆,无孔不入。
若是殿下不听劝阻,执意出门,很可能会被姑苏的绣衣卫发现,一旦事情闹破,甄家可就是谋逆之罪!
面对灭族危机,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了。
九太太愣了一会儿,神情恹恹地坐回了床上:“那就听老爷的吧。”
甄九皱着眉头问:“那女孩子家里是什么情况?一定要把首尾弄干净,不要在这种时候惹出麻烦来。”
九太太的声音从床帐中传出:“我听陈峰家的说了,那小官家好像不是很乐意,多有推托之辞。不过提出咱们甄家的名头,就算是韩德庄也得给面子,一个不入流的小官又能怎么样?礼也收了,人留在府中,量他们也翻不起什么大风大浪。”
“不妥。”甄九站起身来,“这种关键时刻,不能留下任何隐患。你把那家人的地址给我,正好金陵本家那边刚刚派了人过来,我让他们找机会把那家人全都做了,到时候弄成失火的模样,就万无一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