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不善言辞的性子，被训了后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之前接待的销售顾问，高大健壮的身材和他那沉默委屈的模样造成了一种反差，越发让人心疼。
“我也想为您留下那套房子的，但当时意向书上写好了，过时不留。最近市里一所重点小学的分校要搬迁过来，我们楼盘也是水涨船高，实在留不住……”
那销售顾问也是刚工作不久的小年轻，遇见这种事真的是又内疚又可惜。
“你们当初来挑的房源是顶东头，又是热门房源，所有人都看着呢，这迟到了半小时，我只是个销售顾问……”
售楼部里的热闹氛围是被炒出来的，本就是为了让那些犹豫不决的客户立刻下手买定，在这种房子一套一套减少的现场环境下，自然会催生出急迫感，让人急着去交钱。
在这种情况下，仇复那套房子一直挂在销控板上没成交，自然就成了各方争抢的香饽饽，哪怕说这套房有主了都压不住。
这销售顾问跟着仇复小两口这客户大半年，自然是希望他们能买走这套房的，可售楼部为了开盘还搞了什么现场直播，售楼部一怕出现纠纷，二怕别人说他们“虚假操作”，最后还是没顶住压力，将这套房子转卖了。
江静的母亲只是性子辣又不是泼妇，自然不会来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事情，当时那种情况她不是业主，又掏不出一百四十万来签订合同，原本就理亏，又被一群急着买房的一拥而上差点挤倒，售楼部打出“保护客户安全”的旗号将她们母女请到了“VIP贵宾室”，等再出来时，房子已经被卖了。
仇复这时候才来，是木已成舟。
见正主儿到了，又见是个人高马大的壮汉，售楼部怕出事，一边派售楼部经理出来安抚，一边暗中叮嘱保安盯着仇复，担心他犯横。
对于经验丰富的售楼部经理来说，这种纠纷也不知经历了多少，一出来就用娴熟的话术安抚仇复几人，又是送礼物，又是承诺如果看中这小区其他房源在原本优惠基础上可以再打九八折云云，总算没让江母当场闹起来。
江静一直在安抚她妈，仇复没办好事，也在丈母娘面前矮了一截，想到买房是巨款，九八折能省不少，仇复便决定听从经理的建议，看看其他的房源。
然而他来的晚了，面积合适价格合适的房子早已经都被签订了合同，还剩下的都是顶层的大复式，动辄几百个平不说，仇复和女友都不喜欢住顶楼。
个别几个平层的住宅，价格都贵的离谱，哪怕最便宜的一间一百四十平的，打完所有折扣和优惠，也要一百八十多万的首付款。
多出四五十万，仇复根本没办法凑齐，只能沉默。
“仇先生，您怎么看？”
小销售和售楼部经理都期待地看着仇复，“这套房子原本是一个先生预定的，结果这先生的妻子怀了双胞胎，选了另一套面积更大的，其实这套也很不错的。”
是挺不错的，除了价格以外。
仇复看了眼准丈母娘和女友，在售楼部经理期盼地眼神下摇了摇头。
“钱不够。”
吐出这几个字的时候，他的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也随着这些字一起被吐出去了。
如果他是个开朗大方的，这时候或许还能顺口自嘲几句；
如果他是个油滑厉害的，这时候或许会顺势和售楼部的销售人员还还价……
但他都不是，他只是个为了买房辛苦攒钱、为目前困境一筹莫展的普通人。
“钱不够”的声音一落，所有人都沉默了，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这已经是现在在售的房源里最便宜的一间了，而且随着学区的搬迁，开盘后价格肯定还要继续涨。
售楼顾问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那销售经理说话依然客气，可眼神也随着他的话闪过了一丝鄙夷和不耐。
“这房子不错啊，我能买吗？”
一直在旁边观望的客户见仇复没钱，伸出头来试探着问，“我对这套房子挺有兴趣的……”
“那怎么行，我们只是钱不够又不是不想买，帮我们留几天，我们去筹钱！”
江母连忙插嘴。
“要不然首付分期付了？”
“这……”
销售经理看看江母，又看看旁边的客户。
“你们做人不能这么势利吧？我们也算老客户了，刚刚没留，现在又不留？我们准备的钱是买刚才那套房子的，不够很正常吧？上百万呢，谁随身带着？”
江母是真的一肚子火，大有她要敢再给别人就闹起来的架势。
那销售经理在请示了上面后，犹犹豫豫地答应了，但是告诉他们这套只能为他们留三天，要是三天不来，就还是得卖出去。
一旁有新客户“虎视眈眈”，自己的女婿又特别被动好像无所谓的样子，江母越发憋闷，做主将房子定下来后，狠狠瞪了一眼仇复就走。
对于准丈母娘的愤怒，仇复感觉脸特别热，是那种羞耻的热。
贫穷就是一种耻辱。
“我妈就是脾气急，你别在意。”
见仇复一个大个儿耷拉着脑袋、佝偻着背的样子，江静挽住了男友的手臂，压低了声音小声说：“就差四十多万，我们一起想办法。”
仇复拍了拍女友的手背，却对“想办法”没什么底气。
为了凑这一百多万，他们家能想的办法都想了。
他妈是独生女，没有什么亲戚，他爸也就一个兄弟，条件比他家还差，当时为了凑钱，东拼西凑才借了二十万，这又不是救急，谁家不缺钱？
在出去的路上，江母到底意气难平，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我看你就是对我女儿不上心，看了半年的房子，临到签合同了迟到，你说你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我跟你说，你这套房要还拿不下来，静静和你结婚的事就别提了！”
“阿姨，我们家为了买新房，连家里老房子都卖了。”
仇复苦笑着说，“家里能借的亲戚都借了，实在再凑不出四十多万了。就算是卖肾，我也不能把两个肾都卖了吧？”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江母眉头一皱，瞪了他一眼。“你别觉得阿姨是逼你。我辛辛苦苦培养出这么个女儿，一路读到博士，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养了二十多年，我这做母亲的不希望她嫁人后和公公婆婆窝在一个小房子里看人脸色，你换位思考下，我这想法有错吗？”
她本来想说“连房子都买不起还娶老婆拖着一起受苦干嘛”，想到女儿和这仇复感情好，小伙子又确实诚恳踏实，硬生生给咽下去了。
但她的态度，已经完全表达出了她的潜台词。
仇复一直低着头没说话。
江母最讨厌就是仇复这种动不动不吭声的脾气，眉头皱的更紧，直接问：
“你说说，你现在想怎么办吧！”
仇复犹豫了会儿，在丈母娘的压力与女友担忧的眼神下，鼓起勇气，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阿姨，我们家确实筹不到钱了。我家之前换房子，我也关注过不少房源，如果这个价格买二手房，能买到一样地段、一样平方甚至可能还带装修的，一步到位不说，还省了不少事。”
他见江母脸拉了下来，又急忙解释：“我和静静工作都挺忙的，也没时间监工装修什么，而且新装修后还需要空置大半年……”
“你放屁！”
江母终于破功了，骂出一句粗话。
“你结婚买二手房，你老婆怎么不找二手的呢？！”
第3章 人生赢家VS人生笑话
“妈！”
江静一惊，连忙制止母亲再说更多伤人的话。
“你别老护着她，以后吃亏的是自己！我的话说的哪里不对了？人家结婚是新房，搁着你就二手房？”
江母拉住女儿的手，瞪向仇复。
“你老实跟我说仇复，你是不是就打着这个主意，所以才对买新房不上心？你今天迟到是不是故意的？你怎么这么有心机呢？”
“阿姨，我没有。”
仇复心里一咯噔，“我是真的遇见交通事故……”
“我们九点就出门了，你九点在哪里？售楼部那么多买房的人八点半就来了，你就掐着点到？你那点小心思能绕得过谁？”
江母对他失望透顶，拉着女儿就要走。
江静没走，拉了她母亲两下，见他妈要翻脸，连忙小声央求：“妈，我就跟他说两句话就来。”
江母知道女儿一颗心就扎在这穷小子身上，拉了两下没拉成，气得自己跺脚先走了。
等江母走了，江静和仇复两两相望，相顾无言。
“静静，对不起……”
仇复看着女友姣好的面孔，讷讷道：“我是真没有办法再筹这四十万了。要不然你们再等半年？等半年后，公司的APP就上线了，上线了也许能拿到一笔分红……”
他说着说着，声音更小。
公司那产品能不能赚钱，自己都不能保证。
“我妈刚刚的猜测，是真的吗？”
江静看了他一眼，突然问。
比起有没有钱，江静更在意的是这个。
“我……”
面对女友认真而探究的目光，仇复下意识地避开，没有立刻回答。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江静和仇复相识这么多年，有些事情实在不用说的太明白就能明了。
也因为如此，她突然涌上一股疲惫。
这么久以来，被买房子拖住的不仅仅是仇复，也包括她。
她去年才读完博士，刚刚进入研究所做助手，一切科研成果都还在雏形阶段，是最忙碌的时候，却在这个时候为了结婚问题跟着仇复四处看房。
仇复的压力和焦虑，她不是感觉不到。但凡她家经济能力再好点，或是自己有些积蓄，她们也会分担一部分。
但她妈妈单身这么多年抚养她长大，并没有更多的能力，也因为如此，更加担心她嫁错了人，从此要将人生浪费到无益的柴米油盐中去。
她不想放弃男友，也不愿让妈妈担心，一边是抚养照顾了自己二十八年，一心只想她有个好归宿的母亲，一边是恋爱了七年不愿放手的男友，她每每在忙到焦头烂额之后，还要在到底是让哪边失望的矛盾中挣扎。
好不容易以为等今天办完手续就尘埃落定，以后面对的就是共同还贷共同承担了，却没想到男友原来一直还有其他的想法。
“仇复，我妈一个人抚养我长大，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读书，已经二十八了还没往家交过一分钱，其实我很对不起她。”
江静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很平心静气。
“她希望我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不必像她一样因为婆媳矛盾离婚，你当初说你理解我妈的顾虑，所以决定买房结婚，对此，我也心怀感激……”
“静静，我没想不结婚。”
仇复越听越是心惊，连忙解释。
“我就是觉得我们都在打拼事业的阶段，以后是什么样子还未可知，现阶段艰苦一点，买一个小一点的房子，或者相对便宜点的二手房结婚其实也过得去，但是你妈妈一直要求我买这个楼盘，所以我根本说不出口……”
“可是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江静打断了男友的解释，眼眶也渐渐湿热。
“其实你要跟我说你不想买新房，或者钱不够，要是和我、我妈好好商量、认真沟通过，也不必弄到现在这么难看，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可是你什么都不说，一边说什么都准备好了，一边想着用逃避解决问题……”
她咬了咬下唇。
“比起你买不起房子，我更失望这个。”
随着这句话被说出口，眼泪也终于涌出了她的眼眶。
远处，江母停在了路边，见女儿哭了，频频回顾，一副随时会过来的样子。
看到女友哭了，仇复惊慌失措，伸手要将她揽入怀里。
“你别哭，你们要真喜欢那套房子，我去借，我想办法就是了！”
“你到现在还觉得是买房子的问题？难道我就这么不值得你倾诉、不值得你相信吗？”
江静一抹眼泪，退后一步避开了男友伸出的双臂。
“我们还是先冷静一阵子吧……”
远处，江母终于在考虑再三后还是选择走了过来。
江静担心妈妈多想，也担心她听见他们的争执，便想结束这个话题。
“房子的事情我会跟我妈说，你也别再为房子着急了，买不起就买不起吧。”
丢下这句话，江静迎上母亲，低头应了几句什么，扯着母亲匆匆离去。
***
在商议买房之处，仇复就有过许多不好的预感。
他预感过买不起婚房会被准丈母娘耻笑，预感过自己说出买二手房百分百要被准丈母娘痛骂，也预感过为买房说不定要和女友闹矛盾……
但他从来不觉得女友会为了房子和他分手，最多是准丈母娘各种不满，然后他再一点点妥协、想办法委曲求全而已。
仇复怎么也没想到，从来没有和他吵过架的女友，会说出“我很失望”、“我们先冷静一阵子吧”这样的话来。
原本就心慌意乱的仇复，浑浑噩噩地走到路口，一抬头，见着三岔路口的高炮上打着房地产商的广告。
上面明晃晃地写着：
——“你可以不买房，除非你搞定丈母娘。”
“艹！”
仇复看着那火红显眼的广告语，再想想现在的处境，心中一股邪火无处发泄，难得失态地踢了路口的垃圾桶一脚。
他能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真听女友的，不为房子着急、不买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