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复!”
坐在副驾驶的江静一惊,连忙喝止,然而已经迟了。
“你说什么?!”
江妈妈果然不知道这件事,她要知道,搞不好早就逼着被仇复“迷晕了脑子”的江静和他分了。
这件事这么多年来,其实一直是仇复和江静避而不谈的一个话题。
虽然江静当年对他说是自己不想去,但两人都心知肚明,这只是个“顾全”仇复的面子的借口。
江静不愿提,是不想仇复生出歉疚之心,她做出决定的那时候已经是个成年人,也并不为这个决定后悔;
仇复不愿提,是因为自己的弱小。即使江静做出了这样的“牺牲”,长久以来,他也没有任何能力回馈江静更多,弥补这个遗憾。
但现在两个人都“强大”起来了,这个话题,似乎也变得不是那么难以启齿。
尤其是仇复,其实他的内心里,隐隐是感激上天给予这次机会的。
“过去,是我无能又怯懦,让静静为我担心,不得不放弃这个机会。这么多年了,我心里一直在后怕,如果静静这么多年来其实一直在后悔呢?如果静静偶尔回想,觉得自己也许当年出国才是最好的选择呢?”
仇复认真地剖析着自己的内心,“谁的人生都不能再重来一次,所以错过了就再也无法挽回。我曾经让静静错过一次,以至于内心又愧疚又后悔了这么多年,现在又有了一次放在我们的面前,我不会重蹈覆辙,让自己再成为她的‘弱点’。”
江静绝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了,仇复竟然一直没有释怀这件事——在她都已经释然了的情况下。
“妈,孩子可以以后再生,结婚了也可以暂时分离,机会错过了就真的错过了。她已经等了我这么多年,现在该换我等了。”
仇复对身边的江静笑了笑,对向的灯光照着他的脸庞,清晰可见他的神情。
那张脸上,满满的都是信任与鼓励。
“她在努力地往上爬,我帮不了她多少,但至少能做到不拖她的后腿啊。”
坐在后座的江妈妈怔愣住了。
女婿的一句“不拖她的后腿”,一下子打进了她的心里。
她曾经也年轻过,也有和丈夫如此恩爱之时。
在重男轻女的家庭里生了个女儿,因为时代的大潮失去了工作,多少次,她拼命想要上进,得到的只是轻视和否定。
在那些难熬的日子里,在她试图为自己闯出一条路来时,她并不奢求丈夫能够帮自己一把,她唯一想要自己的丈夫做到的,也不过就是“不要拖她的后腿”而已。
结果他岂止是拖了她的后腿,简直是把她的腿都砍了。
在仇复这样的年纪,有这样的条件,还能说一句“我不拖她的后腿”,而不是“她应该理解我服从我”,她还有什么好“劝说”的?
到底又是谁在劝说谁?
回想起往事,江妈妈眼角沁出一丝泪痕,好在车内昏黑,她靠着车窗,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悲拗和欣慰,若无其事地擦拭了一把,哽着声音叹息。
“只盼着你们都不后悔才好啊。”
***
得到了仇复和父母双方的支持,江静心里放下了一个大包袱,第二天一早就表情轻松地上交了自己的申请书。
提交申请的人普通员工是看不见的,但是“高培委员会”和上一级领导却是看得见的,江静刚刚结婚就申请“交流”的事情,很快就引起了一番讨论。
理论上来说,江静是完全符合去斯坦福交流的资格的。
她年轻,有学术成果,有自己的课题组,而且她从来没有出国留学过,既不是“千人计划”的海归精英,也没有参加过交换培养,需要世界上最优秀的同行们建设团队的先进经验。
但研究所里,已经很多年没有“放”出去过女研究员了。
“你不是和李教授商议过了吗?怎么申请书还会提交上来?”
委员会的一位委员埋怨地问那位主任,“李教授没有做她的思想工作吗?!”
“我都做了李教授半个月思想工作了,每次都劝,他不同意,我有什么办法?”
虽然是“主任”,但其实只是推出来办事的,几个委员地位和话语权都差不多,他没好气地说:“难道你让我直接去找江静谈?那不是性别歧视吗?!”
“那现在怎么办?”
埋怨的那个委员说,“我还是倾向于推荐袁函。他比较稳重,事业心强,又是我们研究所多年培养出来的,对我们研究所长期发展有好处。”
“但是他这么多年,没有什么突出成果。”
另一个和江静他们不同研究部门的委员吐槽,“我是不知道你们集成电路那边怎么考量的,反正在我们这里,这么多年没突出成果,培养了也是浪费资源。”
“那也比给了机会全砸手里好!”
有人嗤笑。
“这个江静十月份就要结婚了,今年已经二十九了吧?家里不催生孩子?新婚燕尔的,意外怀孕了怎么办?这刚休了婚假,让她去了斯坦福,没几个月再休产假?这不是占着茅……”
他大概也意识到接下来的话说出去不好听,止住了话头。
在这里的人,未必都没有私心,但也未必都为了私心。
所里的资源是有限的,有人得了,就有人要失去。
每个教授都有自己想要培养人才和“心腹”,每个人都希望为自己的学生和下属争取到这次机会,为自己未来的话语权加上“筹码”。
交流归来,那就是“左膀右臂”,江静这两年来已经太显眼了,再“锦上添花”下去,其他人都要被衬成土鸡瓦狗了。
何况刚刚那个教授提出的问题,也是现在研究所里聘用女研究员遇见的最大问题。
他们是做“高层次人才”培养管理的,以往也聘用过许多条件很好的女科研人员,可是在最该出成绩的三十岁左右,男研究员大多开始厚积薄发,纷纷“大放异彩”,女研究员们却大都选择结婚、生子,最后不少甘愿担当后勤、退出第一线,还有些辞职离开了研究所,选择了接受企业或高校的聘任,去过一份安稳且规律的生活。
平庸与规律的生活,是科研这条路的大敌。
实在不是他们性别歧视,而是他们已经被这种事情“坑”怕了。
都是花费一样资源培养出来的人才,是磨砺已久的武器,结果剑还没有出鞘,自己就折了,怎么让人不痛心?
能坚持在这条路上的女性学者少之又少,原本他们对江静这个苗子很有信心,但现在江静嫁的是那个赫赫有名的“仇复”,他们又开始不确定起来。
这样有钱有为的年轻企业家,没道理不要求妻子回归家庭。
“我们坐在这里这么想那么想都是猜测,我建议,还是私下里和江静坐下来谈谈,看看她是什么想法。”
其中一个比较温和的教授建议道,“女性在社会中承受的压力本来就大,如果她自己有放弃的想法,不见得会提出申请;既然提出申请了,就说明她没想放弃嘛……”
“多少女研究员一开始都说的是不会放弃,结果一生孩子就把这些话都忘了,哭着说对不起我们要辞职!家庭的牵绊对前途的影响太大了,在这一点上,还是男研究员更有优势。”
埋怨的委员皱着眉说。
“我同意找江静谈谈、摸摸底的建议。”
“我也同意。”
就这样,少数服从多数,他们私下里找来了江静,希望听听她的看法。
江静做梦也没想到,她好不容易得到了家人和爱人的支持,却在自己的战壕里,被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怀疑。
“……以你的条件,可以说在申请人里出类拔萃,正因为如此,我们对此也有很多的担心。研究所的资源有限,尤其是这次机会,是国家财政拨款的,我们也要为国家培养人才的初衷负责,相信你也能理解,对吧?”
主任用非常委婉、非常温和的说法说明了他们的顾虑,试探着问。
依照法律,即使江静怀孕了,她依然还可以继续工作,可如果她怀孕了,势必难以维持高强度的工作,哪怕她愿意维持,他们也不愿见到发生“意外”的可能。
要是孩子出现什么问题,不仅仅是遗憾的问题,还涉及到“工伤”以及道德上的顾虑。
而且生孩子就要有好几个月的空窗期,他们送人出去学术交流是为了学习别人项目的管理经验,每一个环节都要参与的,哪里有空窗期可以空出?
“我不能理解。”
江静苍白着脸,因为紧张和愤怒,她的手指绞着自己的衣角。
“就因为我马上要结婚、又年轻,所以所里觉得如果我去,就是浪费资源?我可以理解这是一种性别歧视吗?”
这是什么道理,“家庭”是男人奋斗的动力,却成了女人奋斗的软肋?
“不,我们并没有因为你是女性就不允许你去。只是你已婚未育的身份,很容易出现一些‘变数’,这个你是要承认的。”
“性别歧视”这样的大帽子一扣,几个德高望重的教授都坐不住了。
为了避免场面太难看,又考虑到江静确实是个“人才”,那位主任更是想了个“折衷”的办法。
“这样吧,只要你能向我们保证……不需要书面的保证书,哪怕你是口头保证……”
“只要你承诺在这两三年内不会怀孕、生子,不会耽误这份工作和难得的机会,我们就打消这方面的顾虑……”
他觉得自己这个提议已经非常“人性化”了,所以满怀期望地看着江静。
“你觉得如何?”
第97章 潜规则
江静能觉得如何?她只觉得很荒谬。
关于她人生的规划, 她自己还没规划好, 就有别人替她规划了, 能不荒谬吗?
主任的问话虽然既委婉又温和,看起来毫不咄咄逼人, 可坐在这个办公室里的无一不是每个部门里顶门立户的人物, 这么多高级管理层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你,就等着你表个态,说没有用气势压人,那一定是骗人的。
江静并不是什么见过大场面的职场女性,她自然也会慌。
这一瞬间,她想了许多。
她想到自己这一路走过来的点点滴滴,想到获得成果的不易,想到以袁师兄为首的中青年男性研究人员们对她有意无意的打压……
现在, 这个她千想万想的机会唾手可及, 只要她答应。
只要放弃在两三年内生子, 只要她一心扑在工作上, 只要她牺牲掉家庭, 将自己完全地奉献给事业……
这本来就是她一直在选择的路,不是吗?
但莫名的,还是觉得憋屈。
即使这是她原本就选择好的路,就因为此刻被人强按着头要做出承诺,江静有一种说不出的屈辱感。
一个科研人员, 不是拿她卓越的贡献去换前途, 也不是拿她未来的潜力去换前途, 而是要用自己的子宫、用自己的生育权去换取她的前途……
这对一个以“科学家”为目标的女性来说,怎么能不是一种侮辱?
这是她自教授将名额给了袁师兄,以及被人提交报告而无力反驳后,江静第三次感受到那种深深的无力。
“在我小的时候,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那就是‘女孩子没有后劲’。”
江静看着面前的“高层”们,苦笑着说,“一个女孩子,如果你小学成绩好,他们会说‘等到她初中就完了’;如果她初中成绩依然出色,他们会说‘中考肯定不行’;假如她中考优异入了重点高中,那高中也一定追不上男生了……”
“我的整个求学时代,就是在这样的氛围环境中成长的。即便你学习成绩再好,别人依然会有人认为你只是特别认真、特别努力、特别踏实而已,你就是个比男孩子早熟,所以‘开窍早’的女生。但男生不是,男生那是‘真聪明’,他们只是不肯学,在他们口中,男生只要‘开始发力’了,那‘后劲儿’就不得了了。”
“我一路上了重点大学、读了研究生、读了博士,现在再也没有人会在我和我的家人背后说‘女生没有后劲儿’了,他们只会说,看,那个‘读书读傻了嫁不出去的书呆子’。”
她自嘲地一笑。
“至于那个‘女生没有后劲儿’的传说,将会由新一代的女孩子继承。”
几个教授不自在地推了推眼镜,不明白江静为什么要说这个。
“我初中时换了个数学老师,方言太严重听不清,有段时间数学没有跟上,我妈妈去学校找老师沟通,我的数学老师非常自然地说:‘女生,数学学不好很正常’。就因为这句话,整个初中阶段我在数学上非常努力,数学成绩从未掉到第二过,到了高中依然如此。我想证明女生在学习数学上和男生并没有什么不同。”
江静咬了咬唇。
“可即便我的数学成绩在全校都数一数二,文理分科时,我的老师依旧建议我去学‘文科’,理由是‘女生在理工科上注定要走的艰难’。”
“我从来不相信‘女生在理工科上注定要走的艰难’,所以我学了微电子学科。我很幸运,我遇见的恩师是李教授,他并没有和大部分教授一样不接受女学生,或者说,她并没有表面上接受,私底下却淘汰掉排名更高的女学生,只因为她们是女孩子……”
之前一直埋怨的委员便是个典型的例子,他的实验室里一个女人都没有,从助手到研究员,全是清一色的男人。
江静的话一说完,不少人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移到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