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户这事,世家大族都不少,一个品阶高些的官员身边能配百来个“纳课户”,就是帮他跑腿的、办差的、伺候的等等,这些人只要有这一重身份就能免了正役,所以有许多富户甚至主动向官员投诚,把自己一家挂到官员名下,这样他们就可以花点钱免掉徭役了。
既然这些名额被不干活的人占了,那田地总要有人耕作吧?杂事宗尧有人去做吧?高门大户要显出气派来,能短了人手吗?当然不能,那这些没有落籍、没有田地的“隐户”必然是要存在的,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魏征一样有钱不花,争当大唐节俭标兵!
董小乙虽预料到结果会如何,但李元婴让他去查,他肯定不能不去。反正他正好要带他们的专家团队下去考察,造访殷家庄子的理由很好编,贴上自己人的标签过去拜访的话,董小乙说不定能把他们庄子上实际上有几口人都摸得清清楚楚!
李元婴在信上说要快,得赶在他们相互串联之前去殷家庄子一趟,董小乙当即觉也不睡了,寻上平时给他领路的衙役说自己想去勋国公的庄子上拜访拜访。以前是没机会过来,现在来都来了,不去看看像话吗?有好事儿当然得先紧着勋贵之后!
勋国公殷开山的祖父早年就迁到了鄠县,后来大唐立国之后,殷开山也曾退守鄠县休养过几年。那殷家庄子就是殷开山生前置办的,田地很不少,那一带的上等良田都被划了进去。
董小乙本就是会说话的人,此时别有目的,编起话来那更是一套一套的,直把李元婴说成和勋贵们好得能穿同一条裤子。
听董小乙这么一说,那几个衙役便觉得这是讨好殷家人的好机会,二话不说就领着董小乙一行人前往殷家庄子。
另一边,李元婴已经把吴家村里的事儿做完了。他说了要去太和宫看看,所以核改起手实来匆忙许多。落在随行衙役眼里都挺欢喜,觉得李元婴终于不较真了,要去玩了。
听里正说,李元婴还看上个和他同龄的小娘子,非要拉着人家一起去太和宫逛逛!那架势可真有点人家还没出丧期就想对人家小娘子下手的势头,弄得人家亲娘担心不已,哪怕平时不怎么出门了,这次竟也要跟着一起去!
到李元婴一行人和吴家三口出了村,里正都没等来许敬宗那边的回应,心里有些焦急,只盼着李元婴玩够了就走,千万别玩什么天潢贵胄看上农家女、非卿不娶的把戏!
直至李元婴他们到太和宫了,里正才接到许敬宗的回应。许敬宗说不必担心,扣住吴志远的母亲和妹妹,吴志远不敢说什么的。至于滕王,许敬宗让他好生接待,回头他自有打算。
里正一琢磨,觉得吴志远确实好拿捏,他们家只剩他一个男丁,他要是轻举妄动,谁来奉养吴母?他叫侄子在吴志远家外头候着,等吴志远一家回来后就把她们堵在家里,哪都别让他们去。回头等没人注意这摊子事了,再把他们彻底解决掉!
千怪万怪,只能怪吴志远跑去捅马蜂窝!那些个佃户在殷家庄子里过得好好的,他非要去怂恿人家入籍,像样吗?佃户里头又没有识字的,哪怕朝廷有诏令下来,只要没人给他们说,他们会乖乖为主家种一辈子地。他们要是都去入籍等朝廷给他们分地了,人主家的地怎么办?不种了吗?
若是换成军队里,吴志远这行为就是动摇军心、引起士兵哗变,死一百次都够了!
吴志远的父兄也是,不仅不劝着点,还支持他儿子娶那佃户女儿。那佃户女儿死得那么不光彩,他们还帮着吴志远去埋,甚至支持吴志远往县令那里告,那是安分百姓该干的事吗?
所以说,吴志远一家都是祸根,死了活该!
当然,他们不死也是可以的,但里正看他们家不顺眼。
这份不顺眼是有原由的。
吴志远家生老大时,他家也生老大,但是个闺女;吴志远家生老二时,他们家也总算吐气扬眉了,生了个大胖儿子,但是长着长着,他儿子被长歪了,不学无术得很,吴志远却考进了县学,眼看着就要飞黄腾达了!
到生老三,他们家还是一块生的,大家都是闺女,但,吴志远家的闺女越长越水灵,越出落越好看,殷家的贵人路过都特意问过两句!再看看自家闺女,连里正自己都觉得寒碜。
总之,人比人,气死人,里正就这么恨上了吴志远一家。当初许县令让他“处理”一下这件事,他眼也没眨地让吴家父兄落水了,要不是许县令说吴志远跟着出意外太扎眼,他真想连吴志远也给弄死,再把吴志远那如花似玉的妹妹收来暖床!
既然许县令说要用吴家母女死死拿捏住吴志远,里正心思又活泛起来,有什么比把人收到自己家里更适合时刻盯着的呢?回头他就把事情办了,反正当妾可不算是丧期嫁娶,跟家里添一头猪马牛羊没什么区别!
里正想得挺美,李元婴却已经把太和宫玩了个遍。太和宫本就不大,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李元婴只去太上皇游览过的地方缅怀一番便要走了。他假意与吴志远分别,自己带着来时跟着的人走了,吴志远一家三口则跟着早早过来太和宫等候他们的人从另一条路带离,保护起来当被告!
忙活了几天,李元婴也累了,带着小伙伴们回县城歇着。许敬宗听说他们回来了,第一时间把随行衙役叫过去问话,看看李元婴到底有没有发现吴志远一家的情况。
随行衙役说李元婴今天玩得挺尽兴,还尝了吴家村的甜瓜,赏了他们不少钱。最后玩累了,李元婴就顺势说要回县城歇几天,暂时不去忙活人口调查的事了。
吴志远家的事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听许敬宗问起吴志远一家,大伙都没回想起什么特别的事来,只说吴志远突然冒出来痛哭一场,李元婴问他怎么了,他只说是遇到毒蛇了。
许敬宗听完便放下心来,上次吴志远状告殷家的结果是让他父兄丢了命,这次谅他也不敢再告出口。虽然已经让吴家村的里正想办法拿捏住吴志远,许敬宗还是觉得李元婴留在鄠县容易闹出事来,他思索片刻,叫人去长安跑一趟,找人把李元婴看上农家女的消息传扬出去,不能提吴志远一家的名儿,只说李元婴相中人家还在服孝的小娘子!
要知道,李元婴可是魏征的准孙女婿啊!
魏征是什么人?魏征可是连李二陛下都敢当面杠的人!听说李二陛下和李元婴斗个鸡就被魏征堵着骂,骂完李二陛下为了平复他的怒气还让人宰了斗鸡送去给魏征炖着吃!
由此可见,魏征的杀伤力何等之强!
第131章
这一晚上,许敬宗没睡好,底下有消息传回来,说是董小乙带着人到殷家庄子去了。
虽然董小乙的话说得天衣无缝,但许敬宗还是从中嗅到一丝不妙,更坚定了把李元婴送回去的心思。这两年内丧父的小娘子可不止吴志远家那个,他叫人放流言时是在李元婴去过的村子里随意挑几家,东说一个村子,西说一个村子,反正李元婴看别人可怜就给钱安抚,大方得很!
许敬宗觉得这事准成,毕竟李元婴是个皇亲国戚,皇亲国戚传点风流事不是很正常吗?又没有说他作奸犯科,顶多只是不太讲究,连人家丧期内的小娘子都不放过而已。到那时,上头就会意识到放李元婴出来是个错误,早早把他宣召回去!
哪怕已经做好应对,许敬宗心里还是不太踏实,第二天一早叫人早早出城去与殷家庄子说一声,让殷家那边别什么事都给李元婴派去的人说。
殷家那边有点懵了,董小乙要考察他们庄子,问他们有多少人手,问他们有多少田地,还一脸“大家都懂的”的表情,他们管事的认为是大好事,是李元婴要带他们赚钱,所以都痛快地把底子交待得清清楚楚!
难道李元婴是派人来摸他们底的?大家都是穿一条裤子的,李元婴怎么可以这么无耻?!
管事忙把这事写在信里递回长安,请示长安那边的意见。
李元婴这边得到殷家庄子的情况,董小乙套话技巧一流,把人家的隐户隐田摸了个底朝天。
他看完后信里已经确定吴志远说的话是真的了。
要是殷家隐户不多,也不会怕有人向他们宣扬入籍的事,虽说也不是人人都愿意返回原籍过苦日子、承担赋税徭役的,但万一他们被说动了,集体要去入籍分田,那岂不是他们白白丢了一群替他们耕作、伺候他们起居的劳力?所以,当人心浮动,他们就要来一次狠的,让所有人都记着教训不敢再提!
很不幸,吴志远喜欢上的那小娘子一家就成了牺牲品。
这年头哪怕是登记在案的家奴,主人也只需要上报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就可以打杀,更何况是这些没有户籍的“黑户”。
李元婴看着面前的隐户隐田记录安静了好一会儿,叫人取来笔墨,刷刷刷写了封信连着董小乙套来的证据回京,让董小乙送到户部那边去。这事太得罪人,不能祸害他大侄子,也不能祸害魏征,户籍之事可是户部管的,合该从户部往上报!
李元婴自认自己的想法合情合理。
不想他信还没写完,负责盯着府衙的人就回来了,说许敬宗确实找人去殷家庄子了。而且,许敬宗还找人去了趟长安,负责跟着那人的侍卫回来说,许敬宗让人在长安散布关于李元婴的消息。
李元婴奇怪地道:“什么消息?”
侍卫面色也挺古怪:“说您看上还在丧期的农家女。”
李元婴不由看了眼旁边坐着的魏姝。他姝妹妹这么可爱,他才不会看上别人!
侍卫道:“到早上跟盯的人赶回来时,传的话都变样了,有人说殿下您喜欢刚守寡的寡妇!”那传言还说得有鼻子有眼,说寡妇丈夫刚下葬,坟头土都没干,为了和滕王苟合,她拿着个扇子一直在扇坟。别人问她咋回事,她说她和死鬼丈夫约定过,要等他坟头土干了再改嫁,她等不及想嫁给滕王!
李元婴听了,觉得想出这故事来的人挺有创意,兴致勃勃地说:“看到谁编的了吗?有没有记下来?回头把人挖过来,专门编故事给我听!”
魏姝听侍卫回禀说许敬宗要散布传言害李元婴名声,心里还很为李元婴紧张。见李元婴不仅听得津津有味,还想把人挖过来给他讲故事,魏姝觉得自己白担心了,抓过李元婴的手想掐他一把,上了手又舍不得,只能不轻不重地捏他手心。
李元婴感觉自己的手被魏姝捏了一下,低头一看,真捏了。他来了兴致,反握住魏姝的手回捏她手心,捏得魏姝耳根都红了,李元婴才笑眯眯地松手,不动声色地结束两个人间的小动作,刷刷刷地把信写完了,让董小乙把信和跟盯的侍卫一起带回长安,早早把状告了!
至于怎么彻查此事,那就不是他该烦恼的了,反正他不乐意再和许敬宗这些人打交道。起先他只觉得他们长得不怎么样,还试图挖掘挖掘他们美好的内在,结果才下去没几天就撞上这样的事。
董小乙他们走后,李元婴就闭门谢客,谁来都不见。
狄仁杰几人心情也不好,他们也看了董小乙等人带回来的证据,这些东西无一不表明一个事实:吴志远说的是真的。
好在这段时间董小乙在筹备鄠县图书馆,他们暂住的地方搜集了不少新书旧书,还有鄠县当地的县志,他们闭门谢客也不会没事可做。
当年萧何靠着秦朝的图书典籍帮刘邦治理好天下,他们也该好好读读鄠县的地方记录,不能全靠许敬宗让人给他们说的经验——前面他们就是太相信别人的经验了,才会一直被人牵着鼻子走,一举一动都被人掌握得清清楚楚!
论读书,武媚最有一套,她很快把该看书的分门别类地理出来,分门别类地给每个人分任务。几个人都有一雪前耻的心思,转眼就从闭门谢客状态切换成闭门读书状态,等着长安那边把这事处置了再一展拳脚!
……
若是以前,许敬宗的法子可能能奏效。但是不幸的是,去年长安刚起过一场大风波,直接把李泰给刮到封地去了。皇家之间的那点龃龉没人会傻到到处宣扬,许敬宗早前又在外地熬日子,更没机会打听到李泰是怎么被送到封地去了。
照许敬宗看来,一个县城到长安去卖货的货郎传点当地新鲜事不是挺正常吗?
所以许敬宗就干了,不仅干了,还让人多留两天好好煽风点火。结果流言确实愈演愈烈,但是他派去的人也很快被人抓走了,还不是抓去一般地方,而是大理寺。
那地方是一般人能去的吗?那简直是全国最高审判机关,进去就没小事!负责传话的人当场就吓傻了,哭着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自己传那些话都是一时糊涂,以为没什么大不了。再问谁指使的,他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是许敬宗让他来的,素材也是许敬宗给的,据下去办差的衙役说是真的!所以,他不是流言的创作者,只是流言的搬运工而已!
至于许敬宗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也不晓得啊,上头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做,哪有做事还问为什么的?
大理寺这边审问完,见实在掏不出更多消息了,便把结果递给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面上无喜无怒,谁也看不出他对这个结果满不满意,只问了句鄠县县令是谁。
来回禀的人明白了,这是要查许敬宗了,当即毫不犹豫地把许敬宗的名字报上去。
李二陛下果然说:“彻查。”
大理寺的人领命退下,心中暗道许敬宗也太倒霉了,使的手段是魏王使过的,虽然反着来用,但也一样会让李二陛下想到被踹去封地的魏王啊!
你玩什么不好,居然拣魏王玩过的来玩!你又不是圣人的爱子!现在好了,等着死吧!
官场上就没有多少人是干净的,李二陛下还在查面前加了个“彻”字,许敬宗这回看来可以死得透透的,再不用挣扎了!
大理寺的官员刚走,唐俭又一脸难色地求见李二陛下。见李二陛下心情不太好,唐俭面色也挺苦,只要是,李元婴给他扔了个烫手山芋。这厮明明是魏征的准孙女婿,偏就是不往李元婴那边递证据,非往户部递!
再不济,你直接呈给李二陛下不行吗?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位滕王殿下也是鬼精鬼精的,知道让别人去趟雷。
唐俭带着呈到户部来的殷家隐户隐田证据和李元婴亲自写的案情陈述递到御前。
这要是没送到他面前就罢了,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李元婴显然不是个喜欢息事宁人的,到时事情闹大了,跑李二陛下跟前一对质,那小子能当场说他拦着不上送!
为了不惹上一身腥,唐俭亲自跑了一趟,给李二陛下看看他弟弟在鄠县捅了什么马蜂窝。
真要彻查隐户隐田那就不是一家两家的事了,那可能会把所有世家大族得罪个遍!像李元婴这样先派人登门套近乎,转头又把套来的话当证据往上送,保不准会被所有世家大族列为拒绝往来户!
李二陛下看完唐俭递上来的证据,面上仍是无喜无怒。要是没隐田隐户的情况,他去年也不会下令让各地浮游无籍之人前来归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