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酒店前面,周雪梅同苏茂哲站着,苏志伟正送车去车库。看见一家人从出租车下来,周雪梅哎呀一声迎过去,“天冷路滑,志伟该去接接,倒忘了你们过来不方便。”
赵传芳为人温和,笑着摆手,“不要紧,外面冷,咱们也先进去吧。”
苏茂哲戴一副眼镜,身穿英伦深灰大衣,脚蹬皮鞋,打扮得体,很有小资范儿。王秀英同他说话,只是应几句,不大热切。
王秀英农村老太出身,动作话语粗鄙。想到魔都女友的奶奶体面精致,他皱了皱眉。
目光又转到苏妙身上,顿了顿。那件棉服他认得,邻国潮牌,今年新款,女朋友想要这件当礼物,他买不起,为此还跟他生气。
“妙妙这件棉服不下三千,二叔,您可真舍得。”
“这么贵?”苏志强惊讶,“衣服是她小舅买的,专程从京城带回来,这孩子太实诚。”
周雪梅了然,“弟媳身上这件衣服穿了三年,可都舍不得换,我说呢,怎么会把闺女宠成这样。”
赵传芳攥了攥衣袖,不着痕迹看看,衣服还跟新的一样,没脏没破,松了口气,又觉得面上发烫。这衣服只年节拿出来穿,大嫂记性太好,连这个都记得。
苏茂哲记得二婶弟弟是个程序员,在京城工作,也不过月薪万把块。同是一线,他知道这个工资在物价面前算不了什么。
一问,才知道赵传泽新开了公司。
苏茂哲跟苏妙喊他小舅,对他印象却不深,问是什么公司,赵传芳也摇头,只知道是一家软件公司。
周雪梅娘家父母国营企业双职工,她一向忖度自己背景好,看不起赵传芳这个弟媳。如今看她弟弟又开公司,又买贵重礼物,心里便梗了根刺,拿出在学校说教那一套。
“现在网络发达了,都跟风开什么公司,岂不知大多赔得血本无归,连个本儿都留不住。”她矜贵地擦擦唇,训说赵传芳:“不是我说,你婆家境况本就不好,怎么由着他胡闹!”
赵传芳只做些小买卖,见识不广,但对自家弟弟没来由信任,“传泽聪明稳妥,打小他想干什么就没有不成的。毕业工作这么多年,要是没有把握,我看他不会轻易辞掉工作。”
周雪梅在学校严厉爱说教,学生在她面前每每被训成孙子也不敢顶撞。
听赵传芳言语,她面色冷了冷,“随你,到时候公司破产,还不得你这个姐姐倒贴。”
王秀英听这话瞥了一眼赵传芳,“你大嫂见识多,你也听着点。本来日子就过不好,没补贴娘家的道理。”
婆婆发话明显偏心,赵传芳憋一口气,心里不上不下。
苏志强看不得老婆受委屈,抽了口烟道:“我家贫困日子过不好,亏得小舅子人好。妙妙生病借了不少钱,上月还补贴我家十万,比只会说教的有良心。”
“我这当爹的没本事,妙妙读书越来越好,将来是个有前途的,传泽以后就是她半个爹了。”
苏志强早年在社会上滚打,也是个有脾气的,说话不留情。
苏妙不介意苏志强给她乱认亲戚,脾气极好地眯眼一笑,“诶,那我就把小舅当爹养。”
周雪梅半天吭不出一个屁,蓦了嗤一声,“小人得志。”
王秀英倒是惊讶,“他真给你们家十万了?”
“都是一家人,我骗您干什么。”这点钱大哥不缺,不至于藏着掖着,只怕大嫂嘴里又吐不出什么好话,苏志强补充:“妙妙该念大学,那钱一分没动,小舅子想的周到。”
未几苏志伟过来,酒杯一碰,席上又变热闹。
喝到兴处,苏志伟脸色微醺,“上次老叔过来,说家里不知出了什么毛病,想请人看看。婶子刚去两年,他的腿不听使唤了。他儿子,开大卡出事儿,现在还在医院躺着。”
这事儿苏志强也有耳闻,还去医院看过,“也是,运气不好吧,也不能一家子都出事儿。老叔家底儿还行,也禁不住这么折腾。”
“邪门儿。”
苏妙以前话少,爱在家闷着,亲戚认不全几个。听他们讲话也不知是谁,她觉得这情况,像是被人阴了。
“要么他想找个风水先生呢。”苏志伟夹了个花生扔嘴里,“可找了几个都没看出问题,他想让我帮着介绍个。”
“胡扯!”周雪梅呵斥,“什么年代了,还搞这些封建迷信,你也是个干部,说话注意些。”
正跟兄弟唠嗑,被老婆当学生一顿骂,苏志伟嘴角撇撇,些微不耐。
苏妙观他山根有暗纹,眼肚细纹横向生出。暗道两夫妻离心离貌,原是在外面有了暧昧。
第21章
青市往外二十公里,是二叔苏建华所在洛溪村,苏妙太爷爷就葬在村里田地。
年节回家祭祖,苏妙反常要跟去,苏志强喜得带上她,又讲起这位二叔,“你二爷爷是村支书,挺得大伙尊敬,见了就喊二爷爷,可别不礼貌。”
一小时车程不到,就到洛溪村。
苏建华已经备好黄纸祭品,两家稍一寒暄,便相携去田地。
地里空气好,苏妙深吸一口,苏建华走路一瘸一拐,一脚踩空,差点摔倒。
苏妙眼疾手快一把搀住他,接过他手里提篮,笑了笑,“二爷爷慢走,地里土疙瘩多,小心崴到。”
她手上劲道不小,苏建华看一眼身前不远石块,脑壳差点磕上去,后怕出了口气,“这几年老是倒霉,身上没少磕磕碰碰。”
又笑着拍拍苏妙肩膀,“丫头灵巧,学过功夫似的。”
他身材清瘦,苏妙扶着不费力。瞄了眼他瘸腿,苏妙问:“二爷爷怎么出的事,没去医院看?”
“摔倒就被送去医院,所以这腿还能走。但也怪了,一直好不全,医生说不出来个缘由。”
坟地就是在田里鼓了个包,各家认得各家坟,苏志强兄弟将祭品摆好,又点燃了香,跪下烧黄纸冥币。
坟地一圈干净,周围庄稼还埋在雪里,坟边枯萎着荒草,间或夹杂着烧了一截的符纸。
苏建华喜欢这个小辈,见她盯着,温言解释:“家里总是出事儿,就叫了几位大师来看,谁知都没起色。”
苏妙想起张真人,“这些大师多鸡鸣狗盗,借势鬼神拿钱不办事,损阴德。”
“听说港台那边有大师,我有意去请人,现在家里不行了……”苏建华叹口气,脸上皱纹饱经风霜。
临旁不远埋着他的妻子,两年时间过去,他还不大能接受这个现实,让两个侄子去烧纸,自己等在这里。
苏妙围着坟地走了几圈,将脚在地上踩出几处脚印,苏建华看了奇怪,问她何故。
“这几个点。”苏妙指了指,“煞气外涌,地下应有邪晦物。二爷爷,您也知道祖坟动不得,挖出来看看怎么样?”
苏志强烧完纸也回来了,闻言笑她,“小丫头懂什么,你比大师强?”
“骗饭吃的不叫大师。”
苏妙见没人信自己,去近旁找了根树枝,寻了其中一个脚印往下挖。
苏志伟变了脸色,“这种地方可别胡闹,妙妙,撒手。”
苏妙扔了树枝,坚硬的土地上却已经被她挖了个小坑,坑里什么都没有。
“就说你胡闹。”苏志强叹气,准备帮闺女把坑填上。苏妙手指在坑里一捏,到苏建华面前,指尖捻了捻,“二爷爷,你看这是什么?”
“土呗。”苏建华疑惑看看,不明白这刚熟悉的侄孙女儿搞什么名堂。
“土是这个颜色吗。”一抹土放至掌心,苏妙踩了踩地上,“寻常的土,黄,褐,再看这个。”
仔细一看,竟然泛着猩红。只是埋在地下日久,洇得不太明显。
这颜色不吉利啊。
苏建华被她一提点,心里打了个突。
“这是猫血,在坟边杀死了,血洇进地里,怨气大,又不好发现。”苏妙一撒手将土倾了,指刚才几个脚印,“您住得近,才遭了灾,时间一长家族出事儿。全部铲了,等会儿我帮您化煞。”
“丧天良的呀,谁这么狠毒!”
这手段肯定是人为的,想到自己过世老伴,苏建华眼里差点冒泪,“我清清白白做人一辈子,怎么就被人惦记上了?”
老人哽咽了,苏志强看得心里不是滋味儿,回去拿铲子,又提上闺女。
“你怎么看出来的,还帮着化煞?什么玩意儿?”
苏妙眼睛滴溜转。
她本事大,都是别人求她办事,一辈子没说过谎。现在让她糊弄人,真是难为。
“以前太闲,我爱看个易经柳庄,时间长了,就捉摸出点东西。”
苏志强奇了,“那你看看你爹,什么时候能发财?”
“您是富贵命,后半生发大财。”
苏妙换壳子之后,这家人的运势全然大变,命盘一片混乱。她满嘴跑火车,苏志强倒也没深究。
走到村里,有村民见只他父女俩回来,好奇问苏建华。
苏妙抿唇,装作纯真道:“我家祖坟被人撒了猫血,也不知道谁干的缺德事儿!”
“嚯!怪道他家老出事儿呢,谁这么大的仇?”那人一惊,嘀咕着,到苏妙家坟边去了。
苏志强皱眉,“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这次铲了,下次又有人陷害呢?”苏妙催他快走,“有些事闹大了才好收场。”
“理论一套套!”
拿铲子回来,坟边已经聚了好些人。村民围着议论纷纷,苏建华颓然坐在一边,当着众人面,没好哭出来。
苏志强去铲猫血土,苏志伟给旁边乡亲一根根递烟。
他呵呵一笑,“二叔在村里多谢各位照顾了,今天出了这种事,倒叫你们笑话。”
“客气话!倒不知谁这么坏,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儿!”
“对啊,我揣摩着二叔在洛溪村这么多年,村支书也做的不错,不至于得罪人。”苏志伟抽一口烟,笑得和气,“这人忒阴毒,没事儿动我家祖坟,下次谁惹了他,那不就……哎,也不知是不是村里人。”
这话像是无意中一说,村民们却都一惊,左右相顾,心里忐忑。
各家坟墓都是裸露在田地里的,谁要是想干什么,只要摸清点,还真容易下手。
“我寻思着,这人必须找出来。”苏志强挖了几个坑,擦把汗,“大伙都是良善人,可不能被这人坑了。”
这话出来,立马有人附和,也有犹疑,“这血看着痕迹挺久,人怕是也不容易寻着,大荒地的,监控更没有。就是有心帮建华叔出头,到哪儿找人?”
土已经被挖出来,远远堆在一边。苏妙蹲在苏建华旁边,瞄了眼人群,“二爷爷,村里人都在这儿吗?”
苏建华眼睛浑浊,随意看了眼,“没全在,大年节的,现在好些人爱出去游玩。”
那也不打紧。
苏妙手指背在身后掐了掐,念起法咒:“……生老病死苦,造作犯殃。闻吾咒者,万鬼伏藏,急急如律令——”
群众讨论得热烈,那一堆土被人忽略。
苏建华就在苏妙旁边蹲着,听她嘴里嗡嗡,再看猫血土,瞬时愕然。
干涸日久的血迹像是活了一样,从土堆顶部开始,迅速褪色,一直向下。而那些血迹脱离了土堆,在空气里形成一片猫的形状,血色的爪子往前一探,诡异的很。
苏妙不悦地唇一抿,那群猫便缩回爪子,往土堆后面藏了藏,洇进地里,不知所踪。
苏建华惊诧的说不出话,手指伸着,嘴张着。苏妙冲他一眨眼,比了个嘘的手势。
此时众人讨论也稍有了些成果。
“咱村里有不少野猫,但是我记得大前年,有好一段时间都听不见猫叫。当时还以为找不着吃的去了别处,现在看来,难道被人杀了?”
“呦,大前年呀。”
苏志伟问了句:“大前年怎么?”
“大前年盛传村子要拆迁,按面积算,好些人加盖自家房子呢。不过后来一直没音信儿,就没人再传了。”
苏建华沙哑开口:“那时候好些人问我,要是政策下来,我早说了,不至于藏着掖着。”
猜出时间简单,大海捞针难,全村四百多人,找出一个人来,哪有那么容易。
众人正抽丝剥茧,田头一户人家忽然响起嚎叫声。
村民惊诧,有人过去察看,都被眼前景象惊呆。
张寡妇家大门正敞,院里她儿子苏大鹏惊恐蹿跳,身上已经一道道血痕。浅红色的雾笼着他,浑身游走,有人颤抖一指,“那,那是猫啊!”
仔细分辨,果然是猫的形状,只不过血雾凝成,松散变形。
苏大鹏身上皮肉已被抓得破烂,起先还能跑动,后面直接倒地不起。这场景太诡异,众人吓得连连后退。
苏妙不害怕,一片安静里,她忽地问了一句:“杀人偿命,杀猫也会被索命吗?”
没有人回答她,在场众人,后背却泛起凉意。
苏建华叹口气,带头回去。
小辈跟在他后面,他沉默片刻,开口:“那年都在说拆迁,有几户人找我批宅基地,想多得些赔偿款。当时没通知,大鹏家困难,我就没给他批,结果出了这事儿……”
到了家里,苏建华沉默坐下,脊背像是塌了。
人心恶毒至此,两家没得一个好结果。
苏妙陪他坐着,听他开口,“那猫……”
“也是命。”
是命,就不该被人糟践。
糟践了,就得承担后果。
苏妙看他双腿,那团萦绕黑气消失,一团肌肉却萎靡坏死。
手指一掐,一丝元气游走进去,苏妙左右看看,寻了支笔,“二爷爷,我给您写副药方,每天中午晚上各吃一顿,保管您这腿恢复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