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叶萧从军后之所以那么拼命,受那位养父影响很深,是想得到认同和做出成绩来让对方放心。他原本只以为因为是养子,所以格外事事追求优秀,想表现自己,结果事实是身世有污点,所以才越发要证明自己让养父放心?
结果对方表面是放心了,暗地里戒心依旧那么重?
他微微眯眼,看向爬到角落里的韩英。这人这段时间不止一次被他发现的,看叶萧时那种挑剔审视,仿佛看待一个走上岐路的人般的目光,也就有了解释。
白澄冷笑一声,这些人到底知不知道叶萧付出过多少,究竟要怎样才能对他真正放心?
这一刻对于自己的战友,白澄是打心底里为他觉得不值。
叶萧此刻也在想,究竟要怎样才能对他放心?结论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心的,如果能放心,他过去那么多年的表现还不够吗?
他有哪一点表现得有背叛征兆吗?
当然是没有的,如果有,他们也不能容他活到现在,但末世之后,他一系列不服从命令的表现,让某些人觉得,他不受控了,要做坏事了,所以早点铲除以绝后患。
他渐渐冷静下来。
他睁开眼,看着眼前小姑娘担忧心疼的目光,摸了摸她的头,却发现自己手心又是一片血色了。
他目光沉了沉,低声说:“别担心,我没事。”
他看向缩到角落的韩英,目光冷冷道:“你说因为你继承了叶胜河的遗志,有着叶胜河的金牌令箭,所以我不能杀你?”
韩英全身打颤,这次是真的觉得可能要保不住这逃命了,他慌忙道:“你刚被叶伯伯领养的时候,大家都歧视你,欺负你,骂你,是我,是我保护你的啊!你刚入伍的时候,很多知道你身世的人都排挤你,针对你,也是我为你打抱不平啊!叶萧,你念念旧情!”
叶萧闭了闭眼,就在韩英觉得他心软的时候,他声音冰冷地开了口:“是啊,我感激你,所以上次我去救你了,就是已经还了你的情,但这次你要杀我。”
他像看着一个死人看着他:“我不喜欢有人时时刻刻盯着我,判断我有没有走上歧路,思考要不要杀我,你没有这个资格评价我。”
他抬起枪,声音冷硬至极:“我没有做错事,我不接受任何监督。”
他扣下了扳机,在韩英惊恐的还想要说些什么的表情中,准准地击中了他的眉心,一个细小的血洞出现,韩英的表情就此定格。
室内一静,叶萧缓缓放下手,喃喃地接上一句:“叶胜河的也不行。”
林谈谈担心地扶着他,他顺势环住了她的肩膀,挺直僵硬的脊背软化下来。
白澄没有出声,拖走了韩英的尸体,把空间留给这两人。
两人很长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叶萧才说:“我的亲生父亲,确实是一个叛徒。”
林谈谈一惊,没有作声,安静地听他继续说。
又沉默了片刻,叶萧才道:“他是一名军人,他很出色,很厉害,五岁之前他一直是我的偶像。
但五岁之后,一切就变了。
故事说来很简单,身为出色军人的男人执行了一个很重要的任务,目标是一伙毒贩子,那次是军警联手,制定了一个庞大的计划,就在收网之际,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男人收到了秘密恐吓信,随着信一起寄来的还有妻子被绑架的录像带。
男人很爱妻子,看到录像带一瞬间都快疯了,因为恐吓信里说若他敢声张,就会杀了妻子,自己队伍里肯定出了叛徒,男人不敢冒险,独自前往了。
他有备而去,他本能带着妻子逃脱,但关节时刻他美丽柔弱的妻子给他使了绊子。
原来妻子并不是被绑架,她原本就是对方一伙的,或许不该这么说,她其实身份很清白,不然也不会通过政审和军人结婚,但她出身贫穷,是被好心人一对一资助才得以上学,大学时唯一的亲人外婆生了重病,也是靠好心人的钱才做了手术,保住一条命。
妻子发誓要报答好心人,在外婆临终之际,还在那个朴实女人的要求下,用外婆的灵魂起誓,如果她不报答,外婆就永世不得超生。
其实那个时候妻子已经和未来的丈夫谈恋爱了,而她和她的外婆,也已经被好心人洗脑,至于那个资助的好心人,正是贩毒集团的一员。
这个局看似复杂,其实所费很少,不过是那个集团广撒网的一个手段,但一旦被他们看中的人有一个起了作用就是很大的作用,妻子丝毫不知道自己入了套,直到这个任务的启动,好心人找到了她。
她其实什么都不知道,至少知道得不全面,虽然觉得不对劲,但对方告诉她,只要把男人扣留一天就行,只要她能做到,恩情就算还了。
她很爱她的丈夫,但她更爱一手把她养大的外婆,为了让外婆得以安息,她最终答应了。
男人被抓,原本对行动没有太多影响,因为他以备不测已经将队长的位置交给了自己的副手,但在露出了狰狞面容的敌人的折磨下,尤其是看着妻子在眼前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他最终还是流着泪咬着牙屈从了,他下达了一个致命的命令,以自己另有发现为由,让行动队全部行动延迟十分钟。
对方原本叫他下的命令是让行动队去设了陷阱的地方,他不肯,让他下令延迟一小时行动,他也不肯,对方一次次让步,让到了十分钟。
男人已经被自己和妻子身心上的折磨扰乱了神智,他以为只是十分钟,即便有所损害,问题也不会很大,而已经成为队长的他的副手对他无比信任,照做了。
就是这多出来的十分钟,让敌人做好了布置,行动队冲进了地下仓库,没有遇到敌人,却吸入了已经到达浓度峰值的毒气,一个一个倒下,当场死亡无数,即便当时没死,后来送去医院也有许多没救回来。
这一场事故,因为毒气泄漏,包括行动队及周围民众在内,一共死了132个人,被毒气致残的人更多,被称为132事件,之后男人被救,却也被送上了军事法庭。
他瞒下了妻子的所作所为,对他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因为后果太过严重,被判死刑,立即执行。
在医院的妻子听闻消息崩溃了,留下遗书,说明来龙去脉,在丈夫被枪决的当日跳楼自杀。
那封遗书只有少数几人看到,叶胜河便是其中一个,他是男人的好友,对这件事唏嘘不已,考虑再三,收养了本该被送去福利院的好友儿子,让他改姓叶姓,单名为萧,意思是前尘过往一笔勾销,从今往后重新开始。
叶萧苦笑一声:“纵然有些情非得已,但他做了背叛的事是板上钉钉的,我没法为他开脱,我……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他们。从我被收养起,所有知情的人看我的目光都不太对,我知道,他们恨他,这份恨意即便没有转嫁到我身上,但也不可能对我毫无芥蒂。我也知道,他们担心有其父必有其子,担心我会步上他的后尘。”
林谈谈动了动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注意到,叶萧提起他的亲生父母,用的都是“他”和“她”指代,他对他们感情十分复杂。
她想了想轻声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还那么小。”
叶萧没有说话。
林谈谈又问:“那你是怎么能当军人的?”
有那么一个父亲,政治审核能过关吗?
叶萧道:“我一开始是以普通人的身份生活,但随着长大,我的一些天赋渐渐展露出来,用我养父的话来说,就是天生的军人。”
他坐在桌边,看着房间里那盏手电幽白的光,目光有些悠远:“为了能让我入伍,养父走了许多关系。”
林谈谈皱起眉:“既然担心你……步上后尘,不如就让你永远做一个普通人好了,让你入伍,把你培养得那么优秀,反过来又担心你用这份优秀来做坏事,不是很矛盾吗?”
叶萧有片刻的沉默,经林谈谈这么一说,或者说在韩英说了那番话后,他转变心态回头去看,就看出了许多以前没看出来,或者说不想去细想的东西。
养父告诉他,父债子偿,既然他有那么好的天赋,就要更加努力,报效祖国,这样才能弥补他生父犯下的错,还要让大家对他改观。
养父一直是这样激励他,鞭策他的,他也是这样告诉自己的,所以他那么拼,每次任务都不顾安危,最能对自己狠得下心。既为了弥补生父的错,也为了不让养父失望。
林谈谈就气炸了:“一面说前程往事一笔勾销,一面又说什么父债子偿,这不是更矛盾?我看他就是舍不得浪费你的天赋,把你当最好的机器使唤,一方面又担心控制不住你这台机器,想留个后门及时摧毁你。”
她气得来回走了一趟:“怎么能这样,既然培养你,就不要怀疑你,既然不相信你,就别贪图你的能力,让你老老实实做普通人!”
“而且他怎么能怀疑你,他凭什么怀疑你,都什么年代了,还兴血统论吗?父亲做了什么事就觉得儿子也会做同样的事?脑子是不是有坑?”
“还有什么还债弥补,一人做错事一人承担,死刑都执行了,怎么还能把事情算到你头上?”
她真是气得不行,只要想想那个不知道长什么样的叶胜河一边忽悠叶萧说,你要还债啊,你做得很好啊,我很欣慰啊,一边用冷梭梭的目光观察他: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人迟早要叛变,我要好好看着他,我死了也要找个人帮我看着他,一看苗头不对就弄死他。
说不定还在想,哎不错不错,任劳任怨的老牛也不过如此了,忽悠他多做点贡献,也不枉我收养他一场。
啊啊,光是脑补就让她气炸了。
叶萧见她如此,苦笑道:“是我愿意的,我生父确实做错了事,他一人的命又怎么能抵得上那么多人的命?我、我救了别人,心里也会好受些。”
林谈谈顿时心疼得不行,也不再去纠结抱怨这方面,但还是生气,做到叶萧身边:“那也不能一边使唤你,一边表现得慈父一般,一边还提防怀疑你。”
叶萧沉默。
林谈谈忽然想起,历史上叶萧是被开除了军籍的,后世还有人说他是什么叛徒,除了叶萧他们被闵延德那些人坑了,死了一些兄弟,彻底惹怒了叶萧,让他决定自立门户之外,会不会还有身世上的因素?
不,不是会不会,而是一定有这样的因素!
原来历史上,那些人还是给叶萧定性了。
叛徒之子,自己本身也是叛徒。
林谈谈心里突然觉得好恨。
这是赤裸裸地泼脏水!
她问:“闵延德还有那个司令长也知道你的身世吧?”
叶萧看着她,点点头。
“那他们也和你养父一个态度喽?”不然也不会因为韩英在这观察了一个半月,那个什么司令长就下了暗杀任务。
林谈谈磨了磨牙:“你看你入伍都那么多年了,为国家做了那么多事,流血又流汗的,他们对你还是这个态度,可见无论你做什么,做得多好,他们都会对你一直存在偏见。而现在是末世,一点不夸张地说,这是一个群雄并起的时代,有点能耐的人就能干出一番事业,他们对你就更警惕防备了。想要他们真正满意,你就必须老老实实听话,一点反抗意见都不能有,即便当牛做马都不能有丝毫怨言,不然就是有私心,就是想背叛组织背叛国家。”
她她语速极快,噼里啪啦一串,然后看着叶萧:“你怎么能过那样的日子?叶萧,你要早点做出决断啊!”
叶萧定定看着她,看入了她的眼底,片刻才道:“你就一点都不在意吗?”
林谈谈微愣:“在意什么?”
“我生父是一个罪人,他身上背负着很重的罪孽,而我是他唯一的后代。”
“再是后代,那也跟你没关系啊!”林谈谈道,忽然反应过来,睁大了眼睛,叶萧、叶萧不会因为这个一直有很重的心理压力,甚至觉得自卑,觉得自己也是罪人吧?
她忙说:“这跟你一点都没关系啊,照你这样说,犯人的孩子都不用活了,一人犯罪就该把全家都判刑才行?”
她想了想,小心道:“你要真觉得过意不去,你不是一直给国家做事吗?你肯定救过不少人吧?就像你说的还债也该把债务还上了。不要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好不好,大不了以后我们多做好事,行善积德。”
叶萧眼中光芒涌动,低头把头放在她肩上,轻轻叹了口气,一点都不硬气地感觉到眼窝有些潮湿酸涩。
耳边似乎又隐隐浮现了那些话——
“他爸是叛徒,别跟他玩。”
“你爸爸害死了我爸爸,你赔我爸爸!”
“这孩子父母都那样,别根子上就歪了。”
“你别看他这么优秀,他爸当年也是精英中的精英呢,谁能想到……”
“叶萧,你父亲的事啊,你要时刻引以为戒。”
“叶萧,我们对你委以重任是力排众议,扛了很大压力的,你不要让组织失望。”
……
太多太多了,无数异样的目光,憎恨的,厌恶的,审视的,怀疑的,愤怒的,轻鄙的,好奇的,叹息的,还有蕴含了无数复杂情绪的,还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全部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希望自己就是养父的孩子有多好,他是叶萧,他只是叶萧!
有一段时间,他甚至很恨自己的父母,他恨父亲为什么那么不坚定,明明是他告诉自己军人要有钢铁般的意志,他难道不知道自己一句命令会有多严重的后果吗?他更恨母亲为什么要那么愚昧愚蠢,害了自己害了父亲更害了那么多人。
在最偏激的青春期,他甚至觉得女人这种生物都是脑子不清醒,纯粹是拖后腿的。
后来长大了,他渐渐理智了,也学会承受周围人的目光,他努力地生活学习,做到最优秀,后来入伍,更是付出了比常人多数倍的努力,他比任何人都想得到肯定和赞同,比任何人都想做出自己的贡献。
他以为自己已经不在意幼时的那些事,但周岩的一次精神攻击就让他破了功,他终于不得不正视,他内心始终有一个角落,藏着那些纠结痛苦的东西。
但即便如此,也只是无奈罢了,毕竟虽然过去不可改变,但他已经靠着自己的努力,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大家对他的态度。
直到这次,那些人竟然郑重其事地将他列入抹杀名单,并且得知连他敬爱的养父都那样提防他,不信他,甚至对他动了杀心,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