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橙黄,街道冷清,头顶飞蛾盘旋,
陈淮望的脸便在这晃动的暗影里忽明忽暗,加深轮廓。
听见尤霓霓的问题后,他脸色未变,如常道:“谁规定我不能走这条路吗?”
是没人规定,“那你走前面。”
闻言,陈淮望不动了。
“……看吧!你明明就有跟着我,还好意思说没有!”
尤霓霓将他的这个反应视为他尾随她的有力证据,有了底气。
指责完,她平复了一下情绪,决定再给他最后一次坦白的机会。
“说吧,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原本她以为陈淮望一定又会编出什么新的理由,却没想到他竟微垂着眼眸,好像真把自己当成了什么穷小子,回道:“跟着大小姐有糖吃。”
语气听上去有些可怜。
“……”
也许是因为从他眼尾拖延而出的落寞过于真实,尤霓霓差点信了他的邪,甚至下一秒就想上前摸摸他的脑袋,真带他去买糖吃。
幸好及时清醒。
她打消了这个可怕的念头,没想到他居然学会了苦肉计。
看他一点儿都不真诚,就像是又在逗她玩儿,尤霓霓有点生气,懒得管他跟不跟着,准备继续往家走,却在转身的时候,无意间扫过上次的那条小巷。
一个模糊的可能性在她的脑海中忽得闪过。
随后,逐渐成形。
虽然这个可能性有点自作多情的嫌疑,可一旦出现,不仅在她的脑子里扎了根,而且疯狂生长,最后占据她的整个思绪。
尤霓霓最终停下脚步,
她不是一个喜欢胡思乱想的人,觉得有什么问题就要当面说清楚,于是叫停脑子的猜测。
而后,她深呼吸了一口气,重新转过身子,走到陈淮望的跟前,盯着他的眼睛,重新问道:“你是为了保护我吗?”
所以才会提前下课,陪她坐公交吧。
找到这块关键拼图后,之前没想通的问题也迎刃而解。
尤霓霓突然有点心情复杂。
如果按照世俗的标准来看,陈淮望绝对不算喜欢乐于助人的好人,但这和他是一个细心的人好像又并不矛盾,又或者说他本来就是一个矛盾体。
就像上次他喝醉了酒,也要坚持要把她送回家一样。
其实就是因为害怕再发生像上次那样的事吧。
这么一想,尤霓霓又想起自己一路上对他的态度,顿时感动又内疚。
而陈淮望没说话,以沉默回望她,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
在她略带自责的注视下,他忽然倾身靠近,缓缓抬手,做了一件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
捏她的脸。
姑娘的皮肤细腻脆弱,他不敢太用力,只轻轻捏了捏,像是在掂量什么,思忖着,评价道:“脸皮是挺厚的。”
言外之意,怪不得能说出“为了保护我”这种话。
尤霓霓:“……”
这都捏得出来?
出于好奇,她也伸手,捏了捏另一边的脸颊,发现没什么特别明显的感觉,果断拍掉他的手。
被他这么一插科打诨,尤霓霓当他是默认了,愈发肯定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
不过,在谢绝这番好意之前,她决定先满足陈淮望刚才的愿望,于是一把拽着他的衣袖,拉着他往前走。
“走,大小姐请你吃糖。”
前面不远处的天桥下有一家冰糖葫芦店,开了二十几年,味道正宗,尤霓霓平时不怎么爱吃甜食,也会时不时跑来买几串。
陈淮望倒也没拒绝,任她牵着,最后被她投食了一袋子的冰糖葫芦。
期间,尤霓霓一直观察他的表情,看他心情应该还算不错,稍微有了一点底气,敢说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了。
瞅准时机后,她终于开口,认真道:“今天谢谢你送我回家,也谢谢你这么为我考虑,但是以后你真的不用这样做了,我一个人没问题的。”
陈淮望看着她脸颊上浅浅的红印,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气氛似乎蓦地莫名严肃起来。
好在这个结果在尤霓霓的预料之内。
她猜陈淮望可能是因为好意被拒绝了不开心,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没有不喜欢你送我,我是不希望你为了送我而逃课。”
闻言,陈淮望“嗯”了一声,“知道了。”
“……你真的知道了?”
又是一声“嗯”。
……
虽然回答和实际情况有些不符,但他都这样说了,尤霓霓也找不到理由再追问,见时间不早,只好和他挥手道别。
俩人在十字路口分开。
独自走了没几步,尤霓霓忽然看见出门买东西的程慈,一边朝她走,一边叫道:“妈妈!”
听见她的声音后,程慈循声望来,却不是看她,而是看刚从她身边离开的人,等她一过来便问道:“他就是陈淮望吧?”
尤霓霓下意识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点了点头。
位于小北街南面的住宅区称得上是一道奇特的风景线,
隔着一条马路,左边是别墅区,右边是老式居民楼,当地人便戏称那条马路是“命运的三八线”。
陈淮望正朝马路右边走去。
上次在程慈的威逼利诱下,尤霓霓不得已,简单说了说和陈淮望之间的事,满足她的好奇心。
唯一遗憾的是,没有照片。
好在今天把这个遗憾弥补上了,虽然只一个背影和模糊轮廓,但程慈还是相当满意。
直到陈淮望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她才收回视线,搂着尤霓霓的肩,语重心长。
“宝宝,听妈妈一句劝,以后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和他近一步发展发展。你不趁着现在谈一场甜甜的校园恋爱,以后长大了准后悔。”
“……”
尤霓霓知道自己的妈妈思想开放,但没想到这么开放。
哪有这样鼓励孩子早恋的啊。
她态度明确地拒绝道:“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哥哥等着我去发现去爱呢,我哪儿有时间谈恋爱。”
闻言,程慈知道这种东西一时半会儿没法改变,便没有再说什么,换了一个话题,奇怪道:“不过,我怎么觉得他有点眼熟呢?是不是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
对于这番言论,尤霓霓并不意外,帮她回忆了一件事:“妈妈,你是不是忘了,对你来说,天底下所有长得好看的人眼熟。”
“……是这样吗?”
尤霓霓咬下一颗草莓,淡定道:“是的。”
“……”
回忆完,她还特别提醒道:“而且,你千万别在爸爸面前说这话,要不然他又该不高兴了。”
“……好。”
得到保证后,尤霓霓放心了,分了一颗冰糖葫芦给程慈吃。
走着走着,她又“啊”了一声,赶紧咽下嘴里的东西,原地蹦蹦跳跳,突然兴奋:“对了,我还没和你说我今天在学校看见哥哥的事!”
见她这么激动,程慈生怕她被手上的冰糖葫芦伤着,干脆帮她拿着。
最后,等她分享完喜悦,满满的冰糖葫芦也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竹签了。
只吃了两口的人发现这个悲伤的事实后,不禁怒道:“妈妈!”
程慈自知理亏,清了清嗓子,给自己找理由:“你和你哥哥的故事这么精彩,我听得一时没忍住嘛,明天妈妈再给你买十串!”
尤霓霓:“……”
*
虽然冰糖葫芦被偷吃,尤霓霓很伤心,但她必须得承认,她和哥哥的故事确实很精彩。
精彩得连大姨妈也想来凑凑热闹。
第二天,它突然造访。
按理说,像尤霓霓这种不贪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恨不得天天喝红枣枸杞西洋参的养生小能手,应该完全不知道“痛经”两个字怎么写才对。
然而事实是,她不但知道应该怎么写,而且每写一次就丢半条命。
这也说明,痛经本质上还是一件“三分天注定,七分全看命”的事,和养不养生没有太大关系。
上午最后一节课,上到一半,这位可怕的敌人终于找上门来。
小腹隐隐传来坠痛感开始逐渐加强。
尤霓霓一手捂着肚子,背脊的弧度渐渐变弯,想要趴在桌子上,又怕被讲台上的雷正平误以为是在睡觉,只好难受地保持着要趴不趴的姿势。
很快,一旁的方遥雨注意到她的不对劲,小声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大姨妈。”
三个简简单单的字,说明一切。
作为一个不痛经的人,方遥雨无法想象她的痛苦,只能帮她想办法:“很难受吗,要不要带你去医务室拿点药?”
尤霓霓摇摇头,坚强道:“没事,我还能再忍忍!”
她握紧拳头,盯着贴在课桌上的江舟池,用他的美色给自己加油打气,而后又对方遥雨说道:“你先听课吧,别管我,免得被雷SIR看见了。”
谁知道怕什么来什么。
话音刚落,讲台上紧跟着传来熟悉的怒吼——
“尤霓霓!站到后面去!别问我为什么!就是看你不顺眼!”
“………”
人在台下坐,锅从台上来?
一听这话,尤霓霓还以为雷正平是真的看她不顺眼,殊不知雷正平早就注意到她的小动作,而且用眼神警告了好几次,不料她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这才终于爆发。
见状,方遥雨赶紧帮她解释:“雷老,她身体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
“……”
方遥雨被问倒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毕竟这种场合,众目睽睽,好像也不太方便直接说出痛经的事吧。
雷正平看她支支吾吾的,更加肯定她俩互相串通好了,压根儿不信这话,“我看她就是不想上课,想开小差!赶紧起来,别耽误大家的时间!”
“……哦。”
尤霓霓认命,身残志坚地往教室后面走去。
虽然只剩下半节课,但在这种状况下,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于是,听见下课铃声的瞬间,她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回座位,而是蹲在地上。
过来看她的三个人担心道:“很痛吗?”
“嗯……还行。”
缓了一缓后,尤霓霓稍微好受了一些,站起来,半弓着身子,一只手被方遥雨搀着,一只手扶着课桌,慢慢地回到座位,动作比八十岁的老婆婆还迟缓。
坐下后,见她们仨还围着自己身边,她笑道:“真的没那么严重,你们快去吃饭吧,我休息一会儿就好。”
“那你等一下要是实在难受,记得给我们打电话啊。”
尤霓霓点点头,等她们走后,又拿出手机,在群里和赵慕予苏糊说了一声。
这时,讲台上的雷正平正好给同学讲完题,看她还没走,问道:“尤霓霓,你不去吃饭,还坐着干什么?”
刚才的事尤霓霓本来就觉得委屈,这会儿仗着来大姨妈心情不好,干脆不说话,继续趴在桌上。
见状,雷正平走到她的面前,用三角板敲了敲她的桌子,“怎么,是不是觉得我刚才罚你罚错了,心里不高兴了?”
是。
这个回答尤霓霓当然不敢说。
雷正平没想到小姑娘脾气还挺倔,好笑道:“你说你不吃饭,最后害了谁,难道饿肚子的是我吗?行了,怄什么气呢,快去吃饭。”
听他又开始婆婆妈妈念叨,为了耳朵着想,只想安安静静歇会儿的人说出原因。
“我肚子痛,不想吃。”
闻言,雷正平反应过来,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没想到自己真的冤枉了她,忽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谨慎问道:“那我去给你倒点热水?”
“……”
嗯,这大概是直男能够表达的最高的诚意了吧。
尤霓霓充分感受到了他对刚才那件事的抱歉,于是不气了,语气好了很多,回道:“不用,您去吃饭吧,我真的休息一下就好。”
雷正平没有放弃,继续提议:“那我带你去医务室躺一会儿,这么坐着多难受。不对,你走得动吗,要不要我背你过去?”
“……”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尤霓霓哪儿受得起这么大的“礼遇”,生怕他越来越夸张,当下便同意了第二个提议,强忍着身体的不适,一边说着“走得动走得动”,一边坚强地直立行走。
幸好医务室就在教学楼隔壁,距离不算远。
和那些把医务室只当成是一个摆设的学校比起来,三中在这一方面做得还算比较好,至少医务室不至于小得多来几个人就挤得不得了,反而还有好几间病房。
去了以后,雷正平给她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安排道:“你先躺着,我去食堂看看,让林老师早点吃完饭过来看看你。”
尤霓霓应了一声,目送他出去后,立马躺下,脑袋一沾到枕头,顿时有了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听见推门的声音,还以为医务室老师回来了,迷迷糊糊地睁眼看了看。
今天又是一个明媚得过分的晴天,清透的阳光洒了满屋。
空气里尘埃漂浮,又被开门时带起的一阵风吹散。
而后,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正朝她的病床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