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了夏,顾延章便在城里城外两头跑,一面又要安排挖暗渠,一面又要去城外营地安顿流民,日日脚不沾地不算,日常的府衙事务也不能丢开手,时不时还得盯着下头的人打点赣州的桑田赋税,丁亩刑名,免得叫那些个胥吏从中做什么手脚,简直是忙得不可开交。
季清菱便把白蜡虫的事情接过手来,帮忙盯着。
因她接管了,山上养虫子的李劲便开始事事让自己媳妇来回来问。
季清菱一听松香说,便晓得这是李妻过来了,她问了两句,便带着几个小丫头回了侧厅。
李妻正和一个小丫头坐在厅中,一人脚下放着一个垮篮,等季清菱进来,自带着小丫头上前行礼。
两边见过礼,又寒暄了两句,李妻也不废话,立马把椅子旁的挎篮提了过来,她掀起上头的布,对着季清菱道:“按着夫人原来的吩咐,这新蜡分了六层来放。”
说着把两个挎篮都抱了过来,又将里头的蜡块全是捧了出来,摆在桌上,一一指给季清菱看。
第311章 背锅
“这一块是只煮了一回的头道蜡,这一块是煮了两回的二道蜡,二道蜡要比头道蜡耐烧,烟也少,两种蜡都几乎没有味道,我们特买了如今坊间最好的蜂蜡去回去,两种一齐烧,不管是光亮还是旁的,咱们出的这白蜡都要比黄蜂蜡好上许多。”
李妻恭恭敬敬地把桌上的蜡块分别向季清菱解说了,哪一块是什么个情形,哪一块又如何,说到最后,她再按捺不住,问道:“夫人,咱们明年能不能再包十来个山头,多雇上六七百人?”
“今岁才是第一年,总共便得了两千余斤蜡,这白蜡比黄蜡要好这样多,定然能卖得上价,便是打个对折,一根蜡烛也能卖上二三百文,算起来,一斤蜡简直比一斤银子还要金贵!”
她的声音里头尽是兴奋。
季清菱曾经说过,今岁的山上白蜡虫出的蜡卖的银钱,无论得了多少,去掉本钱之后,便会给他们两口子分一成。
李妻从前并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虽然一心一心一意做事,养白蜡虫不遗余力,起早贪黑,却是全为了自家丈夫的出路。
原想着是给州衙里头的通判干活,无论这官人让自家做的事情再没用,只要能攀上了人,捏着鼻子也要认了。
谁晓得,这不起眼的虫子,竟然当真能生蜡,还一生就生这样多!
这简直就是摇钱树啊!
季清菱见对方说得激动,微微一笑,也不正面回复,只问道:“山里头雇的那几十号人,如今还在不在?”
李妻的面色微凝,道:“正要同夫人说一声,当日按您的吩咐,特从附近的小村小宅里头寻了不少人过来照看,一个村子里头只选一二人,不是里正、村长家中的,便是族老家中的。”
“如今山上还在收蜡丝,那些个人却是三天两头的,你告一天假,我告一天假,你请辞,我也请辞,上回我说如今人手少,要给多点工钱,谁晓得第二天,有好几个人索性连工钱都不要,自己便下山去了,有人还偷偷带了山上生了白蜡丝的树干走,前一夜人还在,第二天一早,人就不见了踪影。”
她话语中十分忧虑,又道:“夫人,当日并不知晓,如今才晓得这白蜡虫生蜡这样厉害,早晓得如此,便不能找短雇,因是买了人回来,把山都封了,咱们就在山上头一心养虫,免得走漏了风声。”
“眼下那几十个人已是走得只剩下十一二个,走的人又全是不同地方的,说不得如今白蜡虫能得蜡的事情,已经传得到处都是,明年也不是咱们一家养……”
季清菱听她把情况说了一遍,留她吃了一顿饭,本来还要留过夜,可对方一心挂念着山上比银子还金贵的白蜡丝,死活不肯留,草草吃了东西,便告了辞,急急忙忙走了。
见人已是去得远了,秋月才迟疑地问道:“姑娘,您当日是不是就猜到有这样一天?”
季清菱便笑问道:“哪一天?”
秋露也跟着道:“当初您特意交代,说山上寻短雇要出高价,还要找小村小寨里头那些个单姓人家,又要是族老、里正、村长家里的,是不是就是为了叫他们看到这白蜡虫的好处,回去同村里头人说,大家一并养起来?”
秋月也道:“记得您跟少爷说,养这白蜡,要紧是比谁养得好,出蜡多,养得早,早早得了名声,以后便是其余地方也养,都比不过这一处……”
季清菱笑一笑,叹道:“也是没法子的事情,白蜡虫养得越早,养的人越多,出蜡越多,将来州中能得的商税就越多。”
蜡烛这东西,从来是供不应求,哪怕整个赣州的人都养起来,也不够大晋使的。况且还能卖去西域,也能卖去其余地方,便是将来养的人多了,这东西价钱降了下来,一样也是好卖的,并不愁销路。
白蜡虫的事情,若是顾延章来管,定会谨慎行事,说不得要养得一二年,等出了效果,又仔细看过有无什么要紧的问题之后,才慢慢往外吐露。
可季清菱却不是顾延章。
她自后世而来,虽然不清楚白蜡虫怎的养,却是知道这东西并无什么坏处,更清楚养起来门槛其实极低,便是乱养,也能得蜡,只是得多得少的区别而已。
反正都是赚,赚多还是赚少,只看个人能耐了。
这一阵赣州又要修暗渠,又要安置流民,多少银钱粮米都不够的,偏是朝中扣门得要死,什么都不肯给。
虽然听说要修渠,又听说不用服役,只用流民来修,赣州城里头无论富人还是平民,个个都愿意出钱,可究竟也不是很够。
季清菱算了算,按着今时蜡烛的价钱,若是明年能有三万担的白蜡,光是商税,就能叫州中的赋税翻上一番。
她心中有数,行事便另辟蹊径,激进起来。
请来山上帮着照管白蜡虫的短雇,个个都是精挑细选,要出身的村子小,人口简单,最好都是一个姓氏的,最最好,那短雇在村子里头说的话,能有一二分分量——这样的村子,往往行事喜欢同进同退,一家种什么、养什么,其余人家便跟着来。
短雇们看到了白蜡虫是如何养的,又能得多少蜡,十个有八个都会心动。
只要是人,就没有不爱钱的。
以利诱之,谁又能无动于衷?
眼见为实,看了白蜡虫如何出丝,又如何得蜡,若是那些个短雇不想着回乡去养起来,当真是活该穷一辈子了。
除却这些,季清菱还打算让李劲邀请岑庄上山看蜡。
跟农人不同,商人的胆子往往会更大,也会更贪心。
季清菱相信,只要让岑庄看到了那一树一树的白蜡丝,不用多说几句话,对方就会倾尽全力,种树养虫。
等到明年秋天,赣州的白蜡有了点样子,自然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掺和进来。
然而这之外,还有一桩更重要的事情要提前做好准备。
季清菱取了几块蜡,回了书房,仿着顾延章往日具折的口吻,写了一封奏章,内容不是其他,正是将赣州新得之特产,名唤白蜡的,进呈天子。
——世上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自己不背锅?
让最大的那一个人,帮你背。
第312章 后觉
养白蜡虫会一帆风顺吗?
不会。
季清菱就亲眼见到过两种会吃白蜡虫的虫子,一种长得像流萤,一种长得更大,有甲壳。
而连续几天下雨之后,每棵女贞树下,都能见着许多白蜡虫的尸首躺在地上。
按照如今的情况来看,白蜡虫是有天敌的,对气候也有一定的要求。
在同一个院子里头,不同的女贞树上,放养同样多的白蜡虫,得产的白蜡能相差十倍有余。
虽然只养了一年,可蓄养过程中,负责养虫的秋露已经发现了很多问题。
而在蓄养之外,一样也有很多的麻烦,最要紧的一桩,便是一旦白蜡虫得以传开,赣州辖内田亩数必然会进一步减少。
然而世上哪一件事情会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蓄养白蜡虫得蜡,一则此物能利民,二则此物能得厚利,只要有这两个好处在,其他的毛病,都可以暂时搁置在一边了。
季清菱在折子上头,把如何发现白蜡虫,此物又是何状,如何蓄养,得蜡多少,若是推广开来,又能得利多少,都写得清清楚楚。
可写完了好处,她笔锋一转,又把推广白蜡的坏处详详细细地列了一遍,把那一分的坏处,写得好似有十分一般。
李妻送过来的白蜡里头,有蜡块,也有制好的蜡烛。
季清菱便把这些个蜡烛一一放好,等着一并送去京城。
她草拟好了折子,一心等着顾延章回来,待要好好同他商议此事,谁成想快到亥时,人还未归,只有松节匆匆忙忙走了进来。
“少爷说今夜有事,便在城外住下了,过几日事情理清楚了再回衙。”他恭恭敬敬地禀道。
季清菱忙让丫头把顾延章的换洗衣物找出来,让松节送了过去。
且不说这一厢季清菱挂着心事入睡,赣州城外,顾延章却是住进了才建好的营房之中。
虽然才是秋日,可已经开始陆陆续续有零散的流民往赣州而来,顾延章专派了人在城外守着,将人引到营地之中。
趁着此刻人还不多,他便起了个念头,把自己当做流民,在里头住上一阵子,无论饮食行住,都同旁人无甚区别,才好知道问题在哪里。
等他把这一厢忙得七七八八了,算一算,竟是已是过了近十天。
秋爽不敢在季清菱面前说,大半夜的,却跑去秋露跟前抱怨,道:“少爷忙得跟个陀螺似的,恁多天,才回来几次啊?回回打个转就走的,果真便要去学那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吗?瞧着也不是不回衙门,却只在前衙待着,刚没过几个时辰,又去城外头了,倒似那一处才是他的家一般。”
秋露知道秋爽小孩子心性,便耐着性子同她讲道理,道:“你往另一处想,少爷忙着这样了,还要时时记得回来看一看姑娘,这才是着家的人。”
秋爽从鼻子里头“哼”了一声,道:“叫我说,怪不得古人云‘悔教夫婿觅封侯’呢,要我,只愿意找个朝朝暮暮同我腻在一处的,少点银钱,少点产业,不是官身,也是不要紧,两个人好好过日子便罢。”
秋露却是出了一会神,才道:“我倒是愿意找个肯吃苦,好生上进的,日日黏在一处有什么用?出去有车坐,有银子使,有好饭好菜吃,这才叫好日子呢。”
两个小丫头站在门口,小声讨论着女儿家的心事,却不妨听得外头一阵人声,不多时,院门便被推开了。
此时已是深夜,院门处高挂着的灯笼里头透着明黄的光,正正照在进来的人脸上。
秋爽一惊,倒似说人坏话,被抓个现行一般,连忙站直了身子,向对方行礼道:“少爷!”
顾延章只点了点头,问道:“姑娘睡下了没?”
秋露忙答道:“已是睡下了。”
顾延章便放轻了脚步,走进了里间。
他挨近床边,撩开床幔,见季清菱睡得正香,便径自去隔间洗了个澡,等到一应收拾妥当了才回到屋中,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去,贴着人,闭上眼睛睡了。
季清菱半梦半醒之间,只觉得身边隐隐约约有动静,可她正是好觉的年龄,那念头在脑子里头一晃,便又被睡意压了下去。
及至次日醒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整个被人圈了起来。
她迷糊了一下,很快便清醒过来,抬头一看,却是顾延章正睁着眼睛,含笑看着自己。
“五哥甚时回来的?”
季清菱口中还在问着话,对面的人已经挨了过来,低下头,扶着她的后脑,跟她唇齿相缠起来。
一大早的,被顾延章厮缠了半日,季清菱只觉得全身都燥热起来,她乖顺地任着对方亲热,只觉得今日的五哥,无论是亲吻还是爱抚,都格外温柔。
过了大半个时辰,季清菱才喘着气,枕在顾延章的胳膊上头,慢慢的养着力气。
顾延章把季清菱抱在怀里,右手轻轻地抚着她的光滑的后背,一面抚着,一面又往前她的胸前滑,口中还柔声道:“我今日休沐,咱们晚些起来,下午再同你去练鞭。”
季清菱正要答应,却渐渐觉得不对起来,她忙地把在自己胸前乱动的那只手给按住了,有些羞窘地嗔道:“五哥,说话就说话,手莫要乱动……”
她见顾延章只看着自己笑,那笑里头含着说不清的味道,叫她莫名其妙地,脸便似火烧一般。
两人在床上赖到中午才起来。
梳洗之后,随意吃了些东西,季清菱便把自己前些日子拟的折子拿了出来,又把李劲那边的情况,并自己原来做的事情一一都说了。
“看着秋露蓄养了一年,我觉得白蜡虫这东西只要好好看顾,不会有什么大麻烦,便想先试着推一推……”她瞄了顾延章一眼,偷偷地观察着对方的表情。
这一阵子因为五哥甚忙,她的许多决定并行事,都来不及同对方商量,便径自拿了主意,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此刻掉转回头,才发觉自己有些擅作主张了。
第313章 想法
顾延章却半点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他把奏章看了一遍,抬起头,正要说话,却见季清菱一副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好笑。
“才多大的事情,怎的这样害怕?”
季清菱心中有些忐忑,只道:“我原看你忙,就没同你商量,自己拿捏着办了,现在回头想想,觉得还是有些莽撞……”
顾延章心中一叹,把椅子挪了挪,凑得离季清菱近了一些,拉着她的手,放到嘴边吻了吻,认真地道:“清菱,你做得很好,从来都好,不存在莽不莽撞的说法。”
他也不再多说,当着季清菱的面,直接把她拟的折子誊抄了一份,一个字都没有改,将其跟蜡块、蜡烛一并收起来。
等到这一应做完,顾延章才抬起头,望着季清菱道:“这一桩事情,这一封折子,便是我来做,我来写,也未必能有你做得好,写得好。”
顾延章是男子,哪怕再心细如发,行事、行文上头,许多细节之处,都比不过季清菱细腻。
而季清菱见了对方这般行事,心中却是微微一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