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仔细想想,少年状元,若是没有几分能耐,初任得官之后,怎么可能会立下这等大功?
寻白蜡就算了,十有八九是靠运道——虽然这运道实在是够好的。
断奇案也不算多稀奇的事情——哪一州、哪一县的官员不会遇上几桩棘手的案子?
可除了这两桩,抚流民、修沟渠,无一不是规模庞大,意在深远,牵涉极广。
寻常的州县官,就是外放一辈子,也未必能碰上一件,然而这顾五,才得官年余,便碰上了这许多件,还一力担了下来。
这般一想,他熟于政事,也是正常的。
可对方越是当真有本事,张瑚就越不舒服。
这岂不是说明,当初他是真的没有把自家看在眼里?他的推辞,是的的确确出于本心?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商贾子,哪怕一时忘了,想起来的时候,随意打发点东西,也就对付过去了。
可此时,这一个自己从未放在眼中的人,摇身一变,成了再不能等闲视之的存在——寻常时候也罢了,凭着自己的身份,完全可以不去理会他——可父亲来了赣州,又是与他做搭手,这般一来,对方妻子从前救下弟弟一事,便再不能囫囵过去。
想到这里,张瑚只觉得好似背后怕了一只周身长满了毛的虫子,让他想要伸手去拍走,又怕手碰到了虫毛,想要不去理它,又浑身的不舒服。
对面的张待却是全然不知道儿子的心思。
他这回惯例是来领功劳的。
赣州有白蜡、暗渠、流民营,只要不出什么意外,过上一二年,凭借这等功绩,已是足够他在履历上再添上浓重的两笔。
然而他却不是来白捡功劳的。
张待从来都有自己的坚持,也许旁人都觉得他是靠着圣人伯父的身份四处蹭功,可在他看来,自己并不是那等不事生产,尸位素餐的庸官,而是一个肯做事,肯做实事的好官。
他每到一处,都不只是吃干饭,而是有踏踏实实干活的,他领的功,也都是自认为无愧于心的。
第339章 顺利
是以一到赣州,张待便开始马不停蹄地与孟凌交接,想要早些将州中政务接到手中,力求也能作出一番大事来。
然而眼下账目、政事是交接完了,却好似没有交接过一般。
这原任知州,在赣州仿佛就是一件摆设,什么事都不做,什么活都不干。
自家把人叫来问话,他还屁颠屁颠地答什么“舍人尽可放心,这赣州城中,并无什么事情,每日都清闲得很,早间点了卯,就能直接回后衙了,周围倒是有几处好山好水,城东的镜水湖,夏日里头在湖上泛舟而游,又有莲叶荷花,美不胜收,南边有东平山,山上永昌寺外的梅花今时还开着,正可带着小公子去赏玩一番,那一处的素斋也做得极好,西边有……”
数了一堆子吃喝玩乐的东西出来,还要加一句,“咱们宗室,出来当官的,又不是去做那苦力,赣州有顾通判在,尽可安心,必不会出什么乱子!”
张待当即连一张好脸都懒得再摆出来,直接就点汤送客了。
后来是召了衙门里头的积年的吏员来问,又把宗卷拿出来一一看了,叫手下外出打探了一番,才多少对赣州的事情有了个了解。
张待心中早有了谱,也早做好了准备,知道以孟凌的能力,十有八九并不会做什么事情,可谁成想,对方竟是庸碌成了这幅德行。
而今赣州城中大小事务,早是尽在通判手中,满城百姓,皆是只认通判,而不知有知州。
张待不是孟凌,自然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在自己身上发生,是以一旦弄得清楚了,连一日都不愿意等,即刻便吩咐人去将顾延章请过来,两人先行私下商议一番。
他知道年轻人难免气盛,对方又才立了许多大功,从来在城里头说一不二,自己若是在衙门里头说要重新分工,将知州该有的权力给接回来,多半会闹得两边不愉快,索性先在家里谈一谈,劝一劝。
反正自己占着理,无论身份还是地位,都在上风,此时不过是给后辈一点面子而已。
张待存了这样的心思,早做好了需要软硬兼施,才能慢慢收服对方的准备,谁晓得此时一开口,便听得一句——
“早该如此了,按着朝中体例,州里许多事情本不是延章份内,越俎代庖,不过是因着孟知州身体不好,暂代其理事而已,既是舍人来了,我也能松一口气,早早交了出去,也能专心干好辖内事体。”
听得这话,张待已是冲到嗓子眼的劝服话术,登时全数被逼回了腹中,一时之间,竟是卡巴了一下,才想出该回些什么。
他干巴巴地赞了两句“深明大义”,“识大体”,“明事理”,才找回了脑子,试探性地提了把那暗渠同白蜡虫两桩事情接回来,并分割了几块州中的事务。
顾延章竟是半点也不拒绝,反而爽快地答应了。
张待看着对方气定神闲,仿佛真心没有一丝芥蒂的脸,只觉得自己如同在做梦。
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究竟懂不懂自己这是什么意思?
自家挑走的,可是接下来两年最容易出效果的白蜡与暗渠!
这小子,是初任得官,不知道其中的弯弯道道,还是当真这般淡泊名利,抑或是只是此时用来敷衍自己,等到一转身,回到衙门里头,便要琢磨什么法子来应对?
张待满腹狐疑,倒是叫他后面好长一段功夫,都心不在焉的。
顾延章同张待粗略谈了一个多时辰,等到重新分工的事情大概都理清了,才从从容容地告辞。
他回到后衙,已是过了亥时。
季清菱正同几个丫头在挑布料。
顾延章一进门,瞧着一幅一幅的料子或搭在地上的箱子上,或摊在一旁的椅子上,不由得问道:“怎么才做春衫?还来不来得及的?”
一面说,一面捡了捡桌上的料子,放在季清菱身上比划了一下。
季清菱挑了半日的颜色,只觉得眼睛都要花了,忙抓着他道:“五哥,快帮着选一选,我要做几条百褶裙。”
顾延章哪里选得出来,他只觉得幅幅都好,种种颜色套在自家这一个身上,都是极好看的,各有各的好看,其实不是衣衫衬人,而是人衬衣衫。
他认真思考了好一会儿,又煞有其事地拿着布料做了许久的对比,才抬起头,望着对面的人道:“还是都做吧,你穿起来件件都好看。”
季清菱把他手里头的布料扯了回来,小小的“哼”了一声,嗔道:“败家子!好容易得了点钱,迟早被你这般在我身上胡乱花完去!”
顾延章听得忍不住笑,索性把椅子扯得近了,挨着季清菱,搂着她的腰,柔声道:“最多过上三四个月,我就要回京述职了,到时候十有八九能升上一级半级的,等俸禄多了,我都不花,全花在你身上,左右我又用不了什么,咱们这回便把这颜色都做上一遍,好不好?”
他的眼神又真又诚,热烈极了,看得季清菱有些坐不住,只把头转到一边去,小声道:“做那样多,又穿不了,明年长得高了,就不能穿了。”
她说完这一句,才渐渐醒了过来,掉转过头,啐了他一口,道:“哪里就穷到要你全省出来了,你就唬我吧!”
她说着说着,自己就禁不住笑了起来。
顾延章看着她笑,把左边手臂张了张,做了个示意。
季清菱抬头看了一眼,见几个丫头早退了出去,便抿着嘴,乖乖地窝进了他怀里。
顾延章抱着她,把方才去张待府上的事情粗略交代了一遍。
季清菱皱着眉毛想了一会,问道:“五哥,旁的倒无所谓,只你这般乍然放手,白蜡虫虽说有朝中来的农官盯着,究竟也要人去管,暗渠那一块更不用说,如果出了事,岂不是可惜?”
顾延章笑道:“也不要紧,今岁白蜡虫养得少,正好看他练手,如果出了毛病,再接过来,不算难。”
“至于城中暗渠,如今大体上已是成了样子,有孙霖盯着,下头又都是熟手,只要他不随意乱改规矩,应当不会出什么事。”
第340章 收敛
季清菱只觉得今次听到的消息,同以前收到的风,全不一样,忍不住问道:“不是说张舍人安份得很,不爱折腾吗?如今看来,传言是不尽不实啊。”
张待此回挑的两桩事情,一是白蜡虫,二是暗渠,而那烫手的流民营,他连碰都不碰,分走的其余政务,也都是容易出功绩的,那等费神费事,出力不讨好的,一样都没有选。
暗渠的主沟已经挖得七七八八,如果流民的数量没有太大的变动,沟渠的进度不出什么意外,再有三五个月,便能竣工,接下来只剩下每年小规模的修缮维护。
修渠是大功,可维护沟渠,再开新支,却不会激起太大的水花。
有了前任把这样庞大的架子搭起来,继任者无论再翻出花来,也不可能将沟渠的规模成倍的扩大——哪怕侥幸做到了,考功清吏司的人也会觉得这是在拾人牙慧,接着前人的光做些修修补补而已。
而白蜡虫是前一年才起的头,今岁估计能有点样子,等到后一二年,正当气候,再往后,便有各项弊端显露出来,正要靠着州官去打点。
张待来的这个时间恰恰好,又捡走了暗渠、白蜡虫,只吃到了最肥的那一块肉,却是没有挨着打。
顾延章笑着摇头,道:“你听谁说他不爱折腾的?原来在延州,杨平章威望甚隆,还要把他请去城里头,免得在阵前指手画脚——因为这事,平章还差点与延州城中的郑通判起了龃龉。”
郑霖本来就不是个有本事的,又被杨奎扔过来的张待日日盯着,大事小事都放不开手脚不说,还被明里暗里分了权,又丢了脸,自然不忿。
他不敢拿太后的伯父怎么样,只能三天两头叫人去阵前找杨奎诉苦。
当时大战在即,杨奎又怎么会理会他,连敷衍都懒得给。
后来郑霖深恨杨奎,没少在后头给阵前使绊子。
这事情在延州官 chǎng上并不是什么秘密,不少州官都知道,顾延章跟陈灏、周青走得近,自然也有所耳闻。
人的性格一般只要成了型,便不会轻易改变,张待在延州爱争权抢功,来到赣州,难道就会转了性子?
季清菱却是第一回听到这等小道,只觉得有些意外。
她转念一想,顿时明悟了。
张待不惹事这一桩,全是自己一厢情愿认定的,只因为她对对方没有什么印象,便觉得这应该是个安份的——勋戚之后,在仕途上几乎没有任何建树,在历史上也没有什么恶评,在她心里就等同于安份了。
她犹豫了一下,问道:“五哥,如果白蜡虫当真有什么不好,后头人又没有理好,州中养虫的,吃了大亏怎么办?”
不是她乌鸦嘴,而是任何新鲜东西的大力推行,都不可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如果是五哥在这里长期任官,自然能第一时间发觉其中的问题,及时做好应对之策。
她原还想着,这一二年间好生总结经验,提前帮着虫农摸索,谁晓得如今竟是一二年功夫都没有了,事情全数移交给了张待。
历史上,张待也只有那一个儿子张瑚靠着平邕州之乱有了名声。
而张瑚其人的功绩全在平乱、战事上头,还是三十岁以后,才渐渐声名鹊起的,并未听说他在治政上有什么能耐。
季清菱虽然只见过张瑚两三回,可看着对方的行事,也不觉得这是个多周全的人,哪怕礼数上找不出什么毛病——毕竟是勋戚子弟,教养得当——可本质上却是个极自我的人,并不会认真考虑旁人的想法。
以小见大,举一个最显而易见的例子,当日在自己已经屡次暗示夫君不在家,府上并不方便的情况下,张瑚还能毫不理会,每日着人将弟弟送过来,这其实已经是有些蛮不讲理了。
如果只是私下这般还无所谓,可若是在政务之中,也是这样的风格,那当真叫他整治起州中大小事体来,估计也不会细细帮着辖下百姓设身处地地着想。
顾延章倒不是很着急,只安抚她道:“这是避不开的,索性咱们家里头也有蓄养白蜡,还是头一个养的,遇上什么事情,也是头一个遇得,如果当真出了什么问题,李劲自会早早说来,我再上折朝中,看后来人如何解决吧。”
这毕竟是后话,提了一下,季清菱也没有再纠结着不放,只道:“先看看罢,还不晓得张舍人究竟是个什么才干,要是他当真做出来了事情,咱们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想了想,又算了算时间,问道:“五哥,朝中是不是要下诏,着你回京述职了?”
状元任官一年之后入朝面圣述职,乃是惯例,顾延章从赴任到今日,早一年有余了。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原本开春就该有诏过来了,想来今岁朝中事情多,暂未来得及管这事,今次赣州城里头流民数万,估计要等到一应都安置好了,才好宣我入京。”
季清菱犹豫了一下,道:“咱们这回觐见,要不要收一收?”
她没有把张待分权抢功的举动放在心上,相反,她是乐于见到对方来抢功的,最好把五哥的风头压下去一些,才是好事。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眼下五哥要紧的事情,已经不是得功,也不是升迁了。
与普通初任得官的新人不同,顾延章虽然才赴任一载有余,可立下的功劳,已经足够好几个选人转官了。
大晋官制,靠战功升职的武官权且放在一边,文官由低到高,分做选人、京官与朝官。
其中选人与京官的官品,由从九品到从八品。所谓京官,并不是指在京中任职的官,而是指在京中挂名的官,而选人又叫做幕僚官,是挂名地方的官员。
选人选人,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名字。
时下有一句话,叫做“永沦选海”,用的一个“沦”字,其中道尽了选人转官的心辛酸与困苦。
第341章 预防
如今朝中两万两千余名文官,在朝廷制度不改的情况下,会有将近两万人一辈子都是选人,只有寥寥两三千能做京官。
想要从选人转为从八品的京官,如果不是立下大功,磨勘一年跳两年,磨够五任,就要得到五名州、路一级的高官联名举荐,朝见天子,应对得宜之后,才能升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