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志戎脸上一会青一会白,只认为这茶铺子里人人都在看自己,一时看那小二站在门口同人说话,转过头看了一眼里头,似笑非笑地瞥了自己许久,又一时见对面不远处,似乎有人一直盯着自己不放,一时恼羞成怒,将那一个装了花生壳的瓷杯扫到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骂道:“小人得志!总有你倒霉的时候!以后别撞到小爷手上!”
他摔完瓷杯,随手掏出一个荷包,扔到闻声而来的小二身上,喝道:“一边去,别来吵吵!”
语毕,阴沉着脸对那右脸一颗黑痣的考生问道:“伯容,你可知道那两人姓甚名谁?”
梁伯容只后悔自己当日贪图这许志戎的钱财使得大方,与他一路来这蓟县赴考,本以为可以沾点光,谁成想这是个不省事的,考着试都不肯消停下。
他只得与一旁的同伴交换了个无奈的眼神,转头劝道:“这事都过去了,何苦自己抓着不舒服,明日还有考试,咱们好生回客栈备考岂不是好?等考上,回家也好同伯父讨点好,省得他又说你偷跑出来,没个正经。”
许志戎冷哼一声,道:“明日那末流书院,有什么好考的……”
你家有钱可以不考,老子我还要考啊!
梁伯荣心中叫苦,只求恨不得求老天赏个神通,让时间倒回到十多天前,届时他一定不贪这点小便宜,必会躲这许志戎远远的。
第35章 转变
且不说这许志戎在此处生出许多事端,季清菱同顾延章回了家,才吃过饭,便见对方进了书房,摊开一张极大的纸,在上头做起画来。
他纵横勾勒,上弯下回,不多时便运笔将一张纸填满了墨色线条,又换了一只小笔,沾了朱砂色,在上头开始写起字来。
季清菱并不打扰,只在一旁替他磨墨按纸,看了好一会,才瞧出原来这乃是一副西北地图。
顾延章速度极快,不过一个多时辰,这张简单的地图便有了模样,季清菱细细观摩,一面看,一面记,又与脑子里的许多记忆一一对应。
原身只是个闺阁少女,可季清菱前一世跟着季父进学,对历史上那一位“顾延章”侪身枢密院的功劳颇下过一番功夫研究,也对当年那一场重创北蛮的战役甚为了解,此时看着顾延章真人画出来的地图,倒也没有太吃力。
顾延章甚是专注,等到整张图大致成形,已经接近子时,他这才醒过来似的,又见季清菱站在一旁看着地图不眨眼,忙放下笔,道:“有甚好看的,怎的这么晚了也不去睡?小心明日又要喊困。”
季清菱低头看那图,头也不抬,低声道:“我陪五哥画图……”
顾延章听得她这一句话,想到季家、顾家两府从前过的都是何等和美的日子,季清菱有父母兄长宠爱,自己在家更是简直活脱脱一个小霸王。只因延州战事,全数家破人亡,仅剩两个稚子在这他乡远处踽踽独行,挣扎存活。他鼻头一酸,眼泪差点都要涌出来,好容易强忍住泪意,把头转到一边,半日才道:“不早了,也该睡了。”
季清菱心中也甚是难过,她虽不是原本的季清菱,可原身记忆她皆已继承,说是那一个季清菱,也并无差错。回忆起这具身体幼时家中趣事,又想起自己前世受尽家中疼爱的日子,十分郁郁。她忍了一会,见两人之间气氛低沉,便将思绪压下,扬起一个笑脸,道:“五哥地图画得好生厉害,比起我爹房中的,竟也看不出什么不同。”
顾延章哪里看不出来她是在强颜欢笑,逗自己说话,他心中一哂,暗讽自己连个小姑娘也比不上,倒要人家来哄,忙收拾心情,道:“我家中仗着延州城做买卖,若是不知道些周边情况,钱还怎么挣?”
季清菱指着其中一处地方,问道:“顾五哥,当日蛮子便是从兴庆府一路潜行,等过了夏州,这才扯起旗号,开始扣关的吗?”
顾延章面色有些恍惚,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半晌才“嗯”了一声,指着才绘好个雏形地图道:“夏州到延州,马不停蹄,也要十多天路程,保安军沿途都有斥候,不知怎的,竟一点消息都没有探到,数万铁骑就这样兵临城下……本来照着延州兵力,即便死守,也能撑上三五个月,挺到灵州救援一点也不难,可才过了半旬,也不知生了什么事,竟然有人给蛮子打开了延州城的西门……”
季家住在东门,蛮子一入城,眼见势头不好,便有官军打开东门,掩护着百姓弃城逃难,季母带着季清菱等了又等,只等来了丈夫与儿子俱已阵亡的噩耗,仓促间只能携些细软出逃。幸而蛮子并没有追击的意思——能攻入延州城,那群畜生都疯了,忍不住地烧杀抢掠,如同蝗虫过境一般,根本没办法组织起兵力追击。也正是凭着这个,两个妇孺才能一路逃了出来。
而顾家则是更惨,他家富贵,建在州城中心,是整个延州城最为繁华的地段,蛮子一入城,首先就冲着那个地方去。顾家养着家丁、私兵,又有顾延章的父亲同几个哥哥拼死在前头拦着,才把他从隐蔽处送了出去。
顾延章眼睁睁看着家中起火,死活要回去救人,被个老仆在颈项处一掌拍晕,驼于后背,就这般逃出了城。
“依旧例,去岁年末本该镇戎军轮防,不知怎的,竟换成了保安军。”顾延章指着桌上的某条路线,道,“蛮子号称三万大军,即便打个对折,也有一万,这么多人,无论打哪一处过来,除非瞎子都能看到。临洮关有镇戎军守着,他们插了翅膀也不可能从这一条走,那只有东边的顺口才能过来,可顺口也驻扎着数千军士,而且沿途都是官道,难道那些驿卒竟一个都跑不掉,连送个信也不能?”
顾延章连声发问,似乎是在问季清菱,又似乎是在问自己。
延州城破,实在是一件太诡异的事情。哪怕只有一万北蛮,想要行军,都是铺天盖地、乌压压的一片,怎么可能绕过那么多沿途的戍兵,毫无声息地便将延州城围困起来?
季清菱想了想,道:“顾五哥,若是今日那几个镖师没有骗人,杨平章不日便要去往灵州,准备收复延州了,这仗还有得打,听说临洮关、顺口均已沦陷,将来想要收回,却不是那样简单的事情。咱们原不是说好,等延州收复,便要回家考入州学吗?将来咱们入了州学,得中进士,再自请回延州入军,岂不比现在苦思苦想来得有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切莫要因小失大……”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我只是一时想岔了,你莫要理我,待我睡一觉便好。”
经此一回,季清菱在旁看着,发现顾延章不但比起往日更要发奋读书,日间也花了一倍时间在习武上,往往卯时不到便要起身,待到晨时才回来。他饭量渐大,身高也长得极快,整个人比起从前更多了一股说不出来的“劲”在里头。
季清菱看在眼里,虽说明知这是一桩好的变化,也是顾延章从少年转为青年的必由之路,可不知为何,竟觉得心中甚是酸慰。她不好干预,也无法干预,只能想些办法帮帮忙,譬如整理整理延州地理宗卷,北蛮当中各类部落分布、风俗等等,又将各类经书的重点分门别类誊列了,以供这顾五哥翻阅。
第36章 说和
再说当日李婶一心拿捏季清菱,却不曾想倒害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没落得好处,反而失了一户慷慨和气的主家。
她先前还端着,可做到月末,见顾宅上下竟然没个挽留的,等了又等,又拿话去试探季清菱,也只得些多谢、关照之类的场面话,只好灰溜溜卷了东西走人,临到最后一天,还不忘把厨房里一罐子荤油拢在袖子里。
等回了家,她次日自去那家秀才屋中做饭,不想这一户实在小气,事情还多。往日在顾宅里头只要掌勺,秋月前前后后帮着打下手,每日大半个时辰都不要,就能把活干完了,搭上平日里她顺手牵羊的,一个月至少也能落下小一吊钱,几乎都要抵其他两家还多的报酬。
可换了这秀才家,钱给的少不说,别说来帮衬的没有,连烧火洗碗都要她自己上,一家十几个人,个个是饭桶,光是提菜都要手酸,她耐着性子做了两日,找个机会想问对方拿那在清鸣院中读书的才子文章,却被敷衍一阵,没个下文。
李婶越想越不对,回头找丈夫一说,两人俱是没有办法。
她丈夫道:“原也没说一定把文章、书册给咱们家,只是俺们自己想着既然在他家干活,若是开口讨要了,他也不好拒绝,可如今这样,确实没法子。”
李婶便恼道:“早知如此,我还去他家做甚,干得多,拿得少,还半点好处都捞不到,只差自己倒填钱了!原还想着能帮帮咱们家小三,现在看他们那模样,哪里有这码事!”
她说着,把手中篮子一摔,给她丈夫指着那空篮子道:“你瞧瞧,我在那干了好几天了,连根菜叶子也拿不回来,还误了好几回下一家的时辰,被别人主家戳着鼻子教训说不守规矩!”
她丈夫也恼了,道:“你叫什么叫,号丧啊?!”又骂道,“哪有那样轻而易举的事情,人家是读书人,自然端着架子,你只想着咱们小三明日读出来了,自有我们享受,现在摁着你的脾气好生在他家干活,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能求来几篇几书的!”
他想了想,又道:“上回不是说那一家两个小孩的给钱给得痛快,平常也好说话?你不如去寻那廖家,央那边帮着好生说和说和,小孩子容易拿捏,矮着身子求个情,想要回去应当也不难。两边平一平,秀才家给的钱少,那一户赚得多,也当是做个冲抵。”
李婶咬着牙,狠狠道:“那小孩鬼精鬼精的,这一回回去,怕要被拿住了,以后做什么都不好施手脚……”
话虽这样说,想到顾宅给的钱,又想到他家那样少的活,李婶别扭了两天,实在忍不住,去街上屠户处切了一条长猪肉,又在路边买了两块糖糕,找了个天色半蒙黑的时候,忖度着那廖婶子应当在家中无事,这便吊着东西上了门。
廖婶子见她手上拿了这些东西,忙后退两步,让进门来,笑着推拒道:“这是怎的,来便来了,还带这样多的东西。”又叫小女儿,“三妞,来给你李婶倒茶!”
李婶把叶子包着的肉跟糖糕放在桌上,笑道:“许久没来了,过来坐坐……”
廖婶子一时猜不透她来意,只好道:“这个时候,也不早点过来,好歹在我这里吃个饭。”又招呼道,“站着作甚,赶紧坐。”
李婶得了她这个话茬子,把手在衣服上一擦,坐在椅子上,开始往下接道:“原也想常来坐坐,只是最近实在是腾不出手……你也晓得这一阵书院考,我家里头那个老三要下场,平日里白伺候他就要花许多时间,我又接了几家厨房来做,想给大丫头攒点钱好出嫁,这又忙,那又忙,好容易有点空子,这不就来找你了……”
廖婶子听她口风,倒是品出了几分味道,她笑了笑,把女儿提过来的水壶倒一杯温水去桌上杯中,推到那李婶面前,先让一回茶,这才托着杯子,慢悠悠道:“你家老三是个有本事的,将来读书出了头,考个秀才,说不定有什么大出息在前头等着,你如今累也是累一时,有好日子等着!”
她做惯了中人,脱口就是一连串的恭维话,句句搔在对方的痒处,按道理早该让人眉开眼笑,可这一回倒是奇怪,对面李婶虽然也笑了,可那笑容十分却并不十分走心,眉毛依旧收敛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廖婶子早知她来找自己有事,索性给一个台阶下,便道:“这是怎的?你今日来找我,可是有什么话说?”
李婶忙接了话,道:“上回你不是给我荐了一户两个小孩的人家,说那一家找厨娘?”
廖婶子诧道:“两个小孩?哪一户?”她平日里主顾甚多,想了一会,这才悟道,“莫不是姓顾的那一家?这都是春天里的事情了,怎的了?”
李婶见她这反应,心说一声“有门”,乐颠颠地哎呦一声,把当日发生的事情掐头去尾说了,只把责任推到季清菱身上,又道:“也是我性子直,满似以为是为了他家好,竟没落个好,一时不忿便辞了工……”她瞄一眼廖婶子的脸色,接着又道,“如今想转过来,两个小孩子,我跟他们置什么气,索性我是做惯了,不如陪个脸又回去,省得他们再费事去找人。”
她看廖婶子的样子,顾宅应当没有再请厨娘,若是这样,自己应当有六七分的把握能够回去。于是坐正了身子,认真等对方答话。
廖婶子江湖历练多年,听对方这么一说,几乎是立时就猜到其中必是另有因缘。她做惯中人,见多了主人家欺负雇佣的,一样也见过雇佣拿乔欺负主人的,只是此一回李婶子拿了这些礼品上门,两家交情又深,倒不如就卖她这一回好。
她想了想,便道:“那一家虽是好说话,我却未必能做他们的主,只能等人再上门来找我,我帮你从中说和说和,看能不能再回去。”
得了她的承诺,李婶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奉承道:“有你在这一头出马,哪有什么事情办不下来!”又道,“前几日我在家里起了几个坛子腌咸菜,等过一阵,给你抱两个过来!”
廖婶子笑道:“这可好,我惦记那东西久了!”
两人坐了一回,又略聊几句,李婶径直回家,日日候着这一边回复不提。
第37章 放榜
廖婶子等了好些天,满似以为季清菱会来寻自己再去找个厨娘。毕竟两兄妹在这蓟县人生地不熟的,没个中人推荐,哪里挑得到好人。
可她候了许久,竟不见顾家人宅子里来人。恰逢李婶那边又抱着咸菜坛子来家,虽嘴上没明说,可话里话外,都是催她去问一问的意思。
廖婶子拿了人家的手软,又碍于往日情面,只得找了个日子亲自去寻季清菱,打算旁敲侧击一番。
想到他们两兄妹来这蓟县时间虽是不长,却又买屋子又买丫头,送了好几桩生意上门,让她得了不少银钱,这一回却也不好空手上门,便拐到旁边一条不常去的小街上,打算买点零嘴小食做礼。
她找了个挑担子的货郎,刚选了两包便宜点心,就听街上敲锣打鼓的,一条的队伍从街头一路走来,一马当前的是一只舞狮,正上跳下跃地表演节目。后头跟着的人个个穿红着绸,吹哨子的吹哨子,放鞭炮的放鞭炮,竟似过什么节日一般。
廖婶子站在街边看了一会热闹,也跟着叫一回好,鼓一回掌,直到那瞧着那队伍进了一户人家,这才掉转过头,边摸荷包准备付账,顺口便问了一句:“那是哪一个铺子开业,如此大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