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广信军叛兵已是归顺,广源州已平,等到将此事呈往朝中,得了天子发话,最好将叛军押往延州屯田,若是不能,自家也争取过了,算是无愧于心。
事情到了此处,便算了结,广南也能暂时重归宁静,只要好生防备交趾便罢。
能做事就行。
无论是做什么,只要认真做,利州利民不说,也总能显出自己能力。
慢慢累得多了,天子自会看得见,到得将来水到渠成那一日,他要去遮那一柄清凉伞,谁也拦不住,比起其余人谋来算去,虽然要耗费多一些时间,虽然要做更多的事情,可本就是他想做的,如此为之,也更稳妥。
慢慢来,该是他的,谁也抢不走。
他还这般年轻,便是四十岁入阁,也还有二十年能积累,日子还长着,不急于这一时。
况且清菱也一点都不急,比起求封求诰,倒不如多些时间好好陪陪她来得有意义。
眼见事情告一段落,想到家中娇妻,顾延章只恨不得赶紧把面前这一批叛兵扔去延州,自家也能早些回京。
***
无论心中怎么想,面上的事情还是要做到。
然而出乎顾延章意料的是,在派兵寻找梁炯的过程当中,叛军们却是禀报了另一桩事情——
原本已是被关押起来的徐茂,不知使了什么办法,从其中逃跑了,除此之外,原本住在峒中的交趾使者也不见了踪影。
官军连忙派出数百兵士在特磨洞附近寻了好几日,虽然已是把附近的老鼠洞都挖了一遍,鸟巢都翻过了,却依旧没有什么线索。
广南本就多山多岭,广源州中更是山林众多,杂木丛生,特磨洞中也有大小数十个小山峒,当中崇山峻岭,梁炯多年驻守此处的,只要他随意扎入一处地方,便同鱼儿入了大海,想要再寻出来,实在是没有什么可能,可徐茂却是从未来过此处,居然也熟门熟路地跑了,也不晓得是不是投了交趾,同对方一并走了。
过了数日,因实在找不到,大军并不可能在此无休无止地等下去,只得开拔回邕州。
这一回带着叛军同其家属,浩浩荡荡上万人,走得自然慢上许多,等到得邕州,还未来得及进城,顾延章同张定崖便接连得了三个消息。
孙密、杨奎薨逝。
陈灏急病不起。
交趾叩边,已破钦州。
第454章 救援
孙密、杨奎两位重臣过世的消息,其实是一个多月前传到邕州的了,因为顾延章与张定崖正带兵去广源州,是以直到今日才知晓。
两人驾鹤西去自然是哀事,然而无论对广南西路,还是对顾延章、张定崖二人而言,却是陈灏的病更为要紧,尤其还是在如今交趾叩边,已破钦州的时候。
陈灏病得很突然。
顾延章同张定崖二人收到消息便急忙去了后衙,等见得病榻上的陈灏,几乎都是吓了一跳。
不到两个月的功夫,陈灏已经瘦得脱了形。
见得二人进门,他勉强支起身来,问了几句梁炯叛部的事,待得知走了梁炯之后,连生气的力气也没有,只把幕僚唤了过来,吩咐对方执笔写折子送往京城,好早些把数千叛兵及其家眷的去处给定下来。
等吩咐好这一处,他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却是面上突然露出了极不舒服的表情,头上也开始大滴大滴地冒着汗,连忙打铃召来一名随从的老兵,在对方的搀扶下去了后头。
顾延章看得心头大震,把立在一旁的亲兵召了过来,问了一回陈灏的病情。
对方一脸的忧色,躬身答道:“节度乃是痢疾,先只是腹泻,本以为无事,谁晓得后头越发严重,连忙请了御医来看,连着今天,已是吃了五日的药了,还未见好,前两日更是已经开始发热了。”
听得亲兵这般回话,一旁的张定崖急忙问道:“御医怎的说?”
那亲兵又道:“说是外感疫毒,内伤饮食,致邪蕴肠腑,气血壅滞……”
他照着御医写的医案才背了一半,张定崖已是听得脑壳晕乎乎的,只觉得自己头都有些发疼了。
顾延章也忍不住皱起了眉。
痢疾本就不是容易治愈的病,寻常时候还罢了,如今正正遇上交趾叩边,陈灏乃是广西经略使,领着广南西路的兵事,又有便宜行事之权,如今钦州被破,也不清楚其中情况如何,正是紧要关头。
他这一病,简直太不是时候了!
好容易听那亲兵说完,张定崖忧虑地看向顾延章,问道:“这脉案,不要紧罢?”
太医院的御医不愧是正经出身,写的医案咬文嚼字,他好似在听念经一般,云里雾里的,几乎搞不懂几个字,也不好意思再问那亲兵,只得眼巴巴地看着顾延章。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不好说,不过节度身体底子好,又有御医看护着……”
他记得很清楚,两年前自己离开延州的时候,陈灏才是天命之年。
杨奎治兵很严,自律更严,一向喜欢以身作则。陈灏是他的嫡系,行事作风自然如出一辙。
当时陈灏过生,明明是整岁,可碍于就在阵前,军中也只多做了一碗长寿面而已。保安军的部属想要去贺,却也知道规矩,并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举动,不过众人一齐给他说一声祝词。
为着这个,转运司中那些个小吏还背地里议论纷纷,说杨奎同陈灏这等做官的,最擅于做表面功夫,私底下不晓得捞了多少,说不得肚子里头都流黄油膏子了,面上却做得一副两袖清风的模样,只装给外人看。
从那时到得今年,满打满算,也就过了三两载。这个年龄放在民间也许是上了年岁,可在朝中,无论从文从武,都是正当时,在枢密院里,更是算得上“年纪轻轻”了。
陈灏是武人,身体强健,只要御医好生用药,应当不会有事,只盼他快些好起来才行。
两人坐着等了好一会儿,陈灏才被人搀着又从里间出得来,他坐回床榻之上,本想就这般直坐着,可惜腰腿无力,还是只能靠回了床头。
他面色苍白,整个人都十分憔悴,简直叫人不敢相信这是从前那一个陈灏。
“去把前日的急报拿来。”靠在床上歇了一会,陈灏才对着立在一旁的亲兵道。
顾延章第一个接过,草草看了一回,递给张定崖。
是钦州的求援信。
“钦州城虽然已破,却说不好是什么情况,如今交趾封了路,消息不通,难知钦州城内景况如何,我烧得厉害,只得把事情交给吴益打理,后来才知晓他接了求援,却只派了三千兵马过去支援,如今并无半点回信。”
陈灏皱着眉头道:“吴益毕竟没有当真带过兵,不知道事情厉害,我如今十分不放心。”
又对着张定崖道:“梁炯叛部既是已经归降,广源州便已是安稳下来,你且带三千保安军去一回钦州,看那一处究竟如何,届时见机行事。”
才说了短短几句话,陈灏已是有些气力不继的模样。
顾延章看得越发担心。
“延章……”休息了一会之后,陈灏又对着顾延章道,“你去搭手一把刘平,他若是没有空闲,你就接过来,三千将士在外,粮秣军需都少不得。”
顾延章听得一怔。
刘平乃是广南西路转运使,也负责邕州城中物资调配事宜,陈灏的话表面虽然加了一句前提,说刘平“若是没有空闲”,可那意思,分明是让自己直接把事情给接过来。
才两个月功夫而已,邕州城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竟到了陈灏这个广西经略使要直接插手州衙里头的正常事务。
陈灏身体状态极差,只勉强同顾、张二人吩咐了几句话,又让幕僚去拟了文书,就再没有多余的气力了。
然而就在这短短的小半个时辰当中,他又去了两回里间。
等到陈灏出得来,顾延章忍不住问道:“节度,若是一直不好,还是请个邕州本地的大夫来看看罢。”
陈灏摇头道:“都看过了,只说是水土不服才发的痢疾,先吃药撑着罢。”
***
军情似火,张定崖才到得邕州,便又立刻点兵点将,急急去往钦州驰援。
顾延章则是按着陈灏的吩咐去了邕州州衙。
如今邕州知州唤作吴益,是去岁才来上任的官员,原本在潮州做知州,通判叫李方同,得官才五六年,也一直在广南西路各州当中转来转去。
这二人连同广南西路转运使刘平,是邕州城内官职最高的三名官员。
顾延章离京前查过广南二路官员的履历,对后头两个却没有太深的印象,想来是他们都没有什么大建树的缘故。
然而邕州知州吴益,却是个鼎鼎有名的人物。
第455章 私心
吴益是因为弹劾宰辅被贬到邕州的,在士林中极有声望,被认定是“不畏强权”、“耿直清白”。与其余不幸被分派到广南二路、西南之地的官员们不同,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用不了几年,他便能回京。
他资历已经攒够,任了外官十余年不说,还曾经两次因为弹劾宰辅而被贬出外,光荣无比。
下一轮转官,一个知制诰的翰林学士是跑不了的,此后无论仕途与官声,都会顺畅不少。
吴益的官途,若是那等说书人拿来赚茶水钱,能说上足足两场。
他是元佑八年的进士,登第之后,不多久便去了高邮军做主簿。
高邮隶属淮南东路,自古富庶,称为鱼米之乡,历来是个寻常人求也求不到的肥缺。吴益到了之后,三年岁考有两年都是中上,时候够了,顺顺利利转了官,去襄州做通判。
在襄州任上,吴益只呆了两年,直接便回京了。
同科进士,哪怕是状元郎,都依旧在学士院中抄书写史,积攒资历,可他一个二甲排名靠后的进士,却已经得授直馆史,进御史台。
吴益无论出身也好,功绩也好,都算不上出色,这个升迁速度,在京城外头还罢,可一旦入了京,又如何能不惹人眼红?
同科们便给他私下起了个绰号,叫做“鸭蛋御史”,又叫“咸菜御史”,讽刺他是靠着高邮的咸鸭蛋、襄州的咸菜捞了大钱,行贿宰辅才进的京。
不知是不是为了摆脱这个名头,进御史台的第二年,吴益便接连上了七八个折子,弹劾其时的首相孙密枉法妄为、蠹国害民,致使天时不和。
然而所有上折皆被赵芮留中不发。
吴益索性在某次大朝会时,当殿弹劾孙密当年乃是勾结宦官,巴结圣人,才得的首相之位。
他这一手并不是乱来的。
当时的范尧臣与杨奎,都还不是后来位高权重、遭天子压制的宰辅,反倒孙密因为在相位日久,枝叶遍地,为赵芮忌惮。
看出这一点的人并不少,可碍于从前赵芮与孙密君臣相得的戏演得实在太好,没有摸准脉络之前,几乎没有人敢于出声。
只有吴益胆量过人,出手无比果决,几轮下来,孙密自请外出,吴益也因此被调往瀛州。
然而靠着这一回,他几乎是一战成名,从此无论朝野,提起“吴益”二字,都要夸他一声“不畏权贵”。
再次回京之后,吴益进过流内铨任职,曾经同修起居注,此次外出,是因为他去岁弹劾范尧臣举官不当、行事不检,致使江南、北地天灾不断。
这一回范尧臣从首相的位置退回到参知政事,范党大受打击,而与此相对,吴益作为御史台中跳得最厉害的那一个,也被贬得最远,先是去了潮州,没过多久,又被调来了邕州。
然而无论是谁都知道,一旦给他回了京,以后便是平路坦途,想要入台入阁,也只需要再垫垫脚而已。
顾延章只在刚到邕州的时候见过吴益一回,因为当时急着赶往广源州,两边几乎没有打过交道,然而按着其人从前的经历来看,无论内臣外臣,尽皆做过,治理起邕州这一州事务,应当是游刃有余的。
然而等到了邕州州衙当中,不过寥寥数日,顾延章便察觉出有些不对来。
这一位本该经验丰富、行事周全的吴知州,却是十分激进,并不讲究循序渐进,反而一副着急一蹴而就的模样,许多回如果不是广南西路转运使刘平帮忙收拾收尾,都要闹出乱子来。
吴益是年中才由潮州转往邕州的,也许是想要在任上立下功劳,是以十分想要做事,他不但自己职责之内的东西恨不得做到十二分,便是其余人的事情,也要插足干涉。
很快,顾延章便知道为什么陈灏会让自己过来给刘平“搭一把手”——这一把手搭的不是刘平,而是吴益。
顾延章是随军转运,他与张定崖带兵外出之后,负责邕州到军前的转运之事,许多都压在了刘平身上,可吴益不光时常将刘平的手下挪去用,还会重新给刘平的手下指派差事,这差事往往又与刘平原本的安排南辕北辙。
吴益是知州,在陈灏重病不起的时候,毫无疑问,他的权位最高,说话分量也最重,一旦他做了安排,刘平压根没有反驳的余地。
顾延章才点了几日的卯,便发现好几回原本应当送去钦州阵前的粮秣,明明已经到了该出城的时候,却还没有从库房当中运送出来,这也就罢了,可早该到位的民伕,也全然不见踪影。
旁的事情还能忍,可这一桩,却并非等闲。
大军在外,一旦粮秣供应不上,后果不堪设想。
顾延章连忙去问一回刘平,对方也焦急不已,却又无可奈何,只说州衙当中的胥吏已是被吴益抽调一空,去查收秋税了。
面对来询问的顾延章,吴益却是理直气壮。
“若是秋粮不能按时收齐,明岁常平仓空虚,又有谁来担此责任?!届时你等平了叛,自领了功劳,后头的烂摊子岂不是全数扔给邕州来收拾。”吴益坐在桌后,连面子话都懒得多说两句。
如果不是人就在自己面前,如果不是对方身上穿着的官服、挂着的鱼袋并无问题,顾延章几乎要以为面前这个吴益乃是谁来冒充的假官。
这都什么份上了,居然不着急就在眼前的交趾兵,还去操心岁考中那一点秋税?
顾延章按捺住心中的火气,尽量心平气和地同对方道:“知州,而今钦州城破,若是不派兵驰援,安知对方不会来攻邕州?届时兵临城下,便是玉石俱焚的下场,无论为朝为己,都当通力对敌才好。”
吴益只淡淡地抬起头,看了顾延章一眼,道:“你才得官两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