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术——须弥普普
时间:2019-05-29 09:23:03

  张待的身份高贵,祖上是节度使出身,同太祖打天下的资历。张家建朝前期一直大权在握,张待侄女早是万人之上、曾经垂帘多年的太后,他本人袭了高品爵位不说,本官还是清要至极的阁门舍人。
  先皇继位之后,张待的差遣就没有断过,刚开始还是平常差事,等到彼时还是皇后的张太后悄悄代夫理政之后,好缺是一个又一个地来。
  张太后从皇后做到太后,几度垂帘,又几度撤帘,功劳苦劳自然是有,可好处也没少给娘家挣。
  然而即便有积淀极厚的家族支持,有身居高位,手握权柄的侄女、外侄孙照顾,数十年官做下来,张待竟还是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功绩!
  没有功绩也就罢了,前一阵子赣州闹出来的事情,便是季清菱也有所耳闻。
  按着李劲送来的书信,福寿渠上的壮丁、城外的流民、赣州辖下的民众们,据说还私下给张待起了几个外号,有叫“张呆”的,有叫“张歹”的,还有些骂人不见脏字的穷书生,给他寻了个谐音叫做“张殆”,盼他早死!
  张待从前做过州官,虽然也没出什么成绩,却也不曾被骂成这样。究其原因,归根到底,其实问题出在顾延章。
  有一句话,叫做“不患寡而患不均”,用在此处虽然不太贴切,可也能勉强说得通。
  凡事都怕对比。赣州惯来清闲无事,从前唐奉贤任通判、孟凌任知州的时候,虽然并无建树,可也总算平静。
  赣州没有大批量地征召过徭役,没有做过什么大的水利、工事,连天灾、强盗都极少,往年遇得路过的流民,最多也就是在施施粥而已,纵然引得当地民众怨言,可过了那一阵子,也就平静了。
  等到顾延章上任,事情做得又多,可极少扰民,至于工程浩大,偏又能功在千秋的福寿渠,干脆是流民帮着修的。
  城中百姓饱受水患多年,苦不堪言,此时虽然出了点银钱,少不得要心疼,可比起自家去服役,比起年年要把家私搬来搬去,利弊之分,自然是辨得出来的。
  然而顾延章在赣州做得越好,衬托得张待越废。
  这对比实在是太强烈了!
  收入锐减,活还多了,偏又因为州衙的安排问题,反而事倍功半,修渠的流民们怨声载道。
  而被迫去服役,要脱得一层皮,本来只要出点余钱就好的百姓也怨声载道。
  便似众人坐在同一辆马车里,明明前一刻那赶车的驾得飞快平稳,连颠都不颠一下,还能在上头喝茶打打马吊,撩起车帘赏赏风景——等到换了个车夫,一个人都还未反应得过来,路况也半点未变,驾车的竟是自己直直撞到路边的树上,把整车厢的人都掀翻了。
  这般半点缓冲都没有,倒比一路被颠得死去活来,最后终于翻了车的更叫人气,叫人想要骂娘。
  张待卯足了一口气想要做好,不被领情就算了,还要挨骂。
  自有了白蜡之产,又有流民营、福寿渠之后,赣州便是朝中的重点看视之地,皇城司,江南西路的转运使,朝中的御史,都不是吃干饭的。
  皇城司多少会顾忌几分张待的背景,后面两拨人却毫无顾忌,一封又一封的弹章往朝中发。
  这一些是朝中弹章,赵芮留中不发,官员们就算知道,也不好在朝堂之上提出。
  可另有一桩——今年的赣橙、香菇皆是丰收,又有白蜡产出,赣州群商云集,那些个南来北往的商人自那一处回了京,难道会不吹几句牛?
  古往今来,京城最不缺口若悬河的闲人,不但爱论朝政,点评宰辅施政,天子宫闱,一般地爱议论宗室。
  今日担心天子下头不中用,生不出儿子,明日排一回哪一位藩王将会靠着儿子上位,后日又去说一通太后同天子的母子关系。
  眼下已是算要入冬,恰是去赣州贩货的商人们陆续回京的时候。
  不管是去仁和酒楼,还是去路边的小酒肆,只要你坐上一日,必能听到些流言。
  “听说天子同圣人又吵起来了!圣人那伯父,去赣州做官那一个,据说是个蠢材,差点没把流民给逼反,修条沟旁人都快修好了,他自己去收个尾,还搞得乱糟糟的,叫人骂得狗血淋头,台中那些个官人上书要罢免他,天子想要罢,偏那圣人不同意,把天子给骂了一顿!”
  有人言之凿凿。
  “可是当真?最后罢了不曾?”
  有人问道。
  “罢个屁,这大晋虽然姓赵,可别忘了,姓赵的是从姓张的肚子里爬出来的!难道他还敢反了娘?!听说被骂得缩头缩脑回了宫,半句话也不敢多说。”
  “这你都晓得了?听谁说的?莫不是吹牛罢?”
  有人狐疑。
  “胡说八道!老子会吹牛?也不打听打听,老子三姨夫的二表弟的亲外甥隔几日就要进一趟宫,全靠他听得清清楚楚!”
  “你三姨夫的二表弟的亲外甥……那不是倾脚头倒粪的李大吗?甚时割了子孙根进去的,怎么听得到宫中说话?”
  “圣人、天子就不用屙屎拉尿啦?!”
  ——这般类似的对话,出现的频率并不少,传来传去,自是沸沸扬扬。
  凡事只要沾上了宫中天子、圣人的关系,便能引得百姓们说的唾沫横飞,听的津津有味。
  这些个言论自然瞒不住宫中,更瞒不住那些个京城里头的大小宗室官员。
  季清菱虽然自己不爱交际,却也常听松节等人说得外头传言,自然听说过。
  她心中一面觉得张待被骂得活该——五哥在赣州城中呕心沥血一干努力,并自己当日耗尽心力才弄好的白蜡产业,被他这样一搅和,虽不至于全废了,可必定也至少会被拖累了许多年。
  可一面又觉得,张璧这般聪明,偏偏小小年纪,旁的没有学到,纨绔子弟的嚣张跋扈之态,已是初见端倪,着实可惜。
 
 
第478章 高兴
  车厢并不算大,张璧坐在后座上,仰着头,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难过,不如说是生气。
  他自出生开始就被捧在手心长大,因为张太后,无论天子也好,皇亲宗室也好,人人都他当做宝贝。
  虽然性子熊,又还是个小儿,张璧却极为护短。在他心中,自己家人是不会有错的,错的只能是旁人。
  杨度骂他爹是“废物点心”,那就是杨度的错,对方该打,若不是因为杨度是杨皇后的侄儿,打死都不算什么。
  而在对方被他打了一顿之后,供出来说以前他平日里玩耍的伙伴们,私下也个个都笑过张待是个蠢蛋,张璧就觉得那些人全都该关起来。
  张璧其实早有先生启蒙,也读了不少书,说起书中道理来,其实是一套一套的,可书毕竟是书,一旦回到实际当中,他并不会用学到的道理来想事情,只会用自己从小到大受到的熏陶来想事情。
  那熏陶便是——除却天子,张家是最大的。
  此时他坐在后座上头,气鼓鼓的,只拿眼睛盯着季清菱,道:“姐姐,你说他该不该打!”
  季清菱听得此话,心中微微一叹。
  两人到底有些缘分,放任不管,将来成了气候,也不晓得会生出多少祸害。
  虽然未必能有什么大用,可能做些什么,还是要想办法引他向上才好。
  此时马车已经开始往前驾,因是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走得极慢。
  这一条街上有仁和酒楼,有许多其余酒肆食店,有挑着担子吆喝的小贩,有讨价还价的客人。
  车厢乃是木制,车帘很薄,几乎没有太多阻拦声音的能力,坐在车厢里头,很容易就能听到外头的人声。
  季清菱想了想,坐在了张璧的身旁,轻声道:“你方才说,先生已经开始给你讲史,我只问你,你可知天下何物最大?”
  这并不是什么难题。
  张璧脱口道:“先生说,太祖皇帝问宰相赵普,赵普说‘道理最大’。”
  季清菱又问:“为何说‘道理’最大?”
  张璧睁大了眼睛道:“因为天地间惟理与势最为尊,便是天子,也要遵天地之势,讲天地之理,谋万民之福。”
  他答得又快又顺,说完之后,眼睛骨碌碌地看着季清菱,等她夸。
  季清菱便道:“你是天地间一等一的出身,这般年纪,已是懂得许多大人都不懂的道理,你将来想要做什么?”
  张璧有些发愣。
  他年龄太小,生活太顺,并没有,也并不需要想将来。
  季清菱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开了春,你就要八岁了,世间许多人,有人饭也吃不饱,有人日日奔波养家,有人庸庸碌碌一生,有人时时只会吃喝玩乐,你想做哪一种?”
  张璧纵然调皮,可他长在张家,张待、张瑚都是有大志向的,日日进宫,张太后更不是那等每日闲着无事的人,听得季清菱给的这些个选择,下意识地觉得一个都不对,只摇了摇头,道:“我是要做大事的!”
  季清菱的一颗心顿时就悬了起来。
  不怕他不做事,就怕他想做事!
  如果同他爹张待一般,将来如何是好!
  她想了想,道:“你要做大事,想怎的做?”
  张璧瘪着嘴巴道:“像我爹那般,就是做大事的。”
  季清菱的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被吓得跳出来了,忙道:“你同你爹做大事是为了什么?”
  张璧哪里知道,睁着一双眼睛,有些迷茫的样子。
  季清菱便道:“我夸你好,你高不高兴?”
  张璧露出一个大大的笑,用力点头。
  季清菱又道:“你家里头人都夸你好,同你玩的人都夸你好,你高不高兴?”
  张璧“哼”了一声,道:“那些下人夸我都是哄我呢,同我玩的……他们当着我的面夸我好,背着我骂我爹不好,我才不要理他们,下回见了,我还要打他们!”
  季清菱又道:“那如果你去到哪一处,那一个地方大半人都夸你好,当着你的面谢你,背着你也同旁人夸你,人人说起你,都对你千恩万谢,你高不高兴?”
  张璧点了点头,昂首道:“本来就应该这样!”
  季清菱再道:“同你玩的人,与那个杨度,说你爹爹不好,那你可知道,你爹爹去了那样多地方做大事,当地的人说他好还是不好?”
  张璧愣了一下,道:“应当都是好的吧?我爹爹哪里会有什么不好?”
  季清菱没有反驳他,而是道:“你打了那杨度,他来找你道歉,你心里高不高兴?气消了没?”
  张璧气呼呼地道:“他骂我爹爹,我骂死他、打死他也不觉得高兴,我爹都被白骂了!”
  季清菱道:“如果别人帮你骂他,你高不高兴?”
  张璧不明白地抬起头。
  季清菱微笑道:“你爹爹在赣州做官,若是赣州人来了京城,听得那杨度这样说你爹爹,帮着你爹爹骂他,说你爹爹是世上最能干的,是个好官,他们当你的面骂杨度,在外头也骂杨度,还同旁人说你爹爹的好话,骂那杨度是胡说八道,说杨度才是蠢蛋,是废物,后来叫京城人人都说你爹爹的好话,帮着骂那些说坏话的,你高不高兴?”
  张璧一面听,脑子里一面想到那场景,想到那杨度才说了自家爹爹坏话,就被一群不认识的人围了起来骂,追着骂,又吐唾沫,又追上去打,而那些人个个都夸自家爹爹好,登时就笑了起来,道:“他那是活该!”
  一面说,一面脸上的笑容挂着不止。
  比起自己打人骂人,自己分派下人打人骂人,自是那些不识得的人自发地帮着反击回去更来得痛快。
  张璧虽然年纪小,可已经能分辨哪一种方式是最痛快的了。
  季清菱就道:“那你可知,怎样才能叫百姓帮你说话,夸你好,当面对你千恩万谢,背后只差把你供起来?”
  张璧道:“我要让他们安居乐业,当地路不拾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话倒是说得极溜,后头却是补了一句,道:“我下头有许多人,叫他们去做,他们晓得怎么办的!”
  季清菱笑道:“怎的才能叫下头人去做?赣州百姓要种水田,你可知道每日吃的稻米长什么样子,要多久才能种出来,一亩田有多大,得的米能让多少人吃多久?你交给下头人去做,自己不清楚,便是他们做不好,你知不知道呢?”
  张璧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季清菱又道:“作甚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做,打人也自己打,骂人也自己骂,你若是将来做了大事,又是好事,不管旁人说你什么,当地的人都会帮你骂他,懂道理的人也会唾弃他,岂不是更好?你高不高兴?”
  她笑道:“你生出来什么都有啦,银钱也有,地位也有,样样都不缺,只缺人人都真心说你好,见了你就高兴,人人盼着你去,不想你走,个个自发维护你。”
  又道:“你去问问你大姐姐,再去问问先生,看如何才能这般。”
  张璧只觉得好像自己面前被推开了一扇崭新的大门,捏着拳头,张着嘴巴,就这般发起呆来。
  车厢外头,坐在车夫旁边、原一直跟着张璧的那一个下仆也听得呆了。
 
 
第479章 汗青
  季清菱这一番话,也只对张璧这样的小孩子才管用。
  他天资聪明,本质并不坏,性格中自有一股执着之意,又因出身极高,人生当中,全无需要奋斗之处。
  张璧衣食无忧,不用担忧前途,祖上留下的基业让他便是挥霍一辈子,也是丝毫不愁,又因是张待的老来子,自小被父母兄长宠着长大,还有张太后精心呵护,想要什么,只要张个口,就有人捧到面前。
  然而他偏又不是那等浑噩无知,并不求上进的纯粹纨绔。
  张家是有家教的。
  他家是开国元勋,纵然后来成了皇亲,可养育子嗣,也绝不会把人往废了养。
  虽然大家族在后期极容易凋零,从前那等十世公侯再难重演,可眼下的张家,还远远不到衰败的时候,正是鲜花着锦。
  张待与张瑚作为家中砥柱,为张璧作了极大的示范作用。
  摒弃他们行事上的缺陷与能力所限造成的混乱,单单讨论意图,这两个张姓人是有想法,愿意为了做事付出努力的——虽然凡事只是吩咐下头人去做,可所行所为,同一些混吃等死的宗室、皇亲有着本质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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