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饶是如此,广南也禁不起这样打!
钦州数万百姓,这一回不晓得要死多少人,旁边还有宾州,再远一定更有邕州、梧州,往东则是整个广南东路,若是控制不住,广南危矣!
这才过了多久?
杨奎一死,交贼就反了天了!
赵芮盘盘算算,点来点去,就算把邕州、桂州的兵力集中起来,加上陈灏带去的那点人手,也没法正面对上交趾兵。
广南西路已是发了急脚替来求援,方才枢密使郭世忠就在与范尧臣争执要不要发兵救援、怎样发兵救援的事情,而今多少事务都等着自己去决断,若是错了今天,又要拖明日,多挨一天,广南就多死不知道多少人。
赵芮把身上的被子掀开,也顾不得旁的,就要爬起来。
郑莱忙道:“陛下,您只睡了一个多时辰,而今刚过了午时三刻,诸位官人才到得外头等候。”
赵芮一惊,抬头看一回殿中光亮,吓得手脚都软了,问道:“怎的这般黑??”
难道竟是自家眼力出了毛病??
听说太宗皇帝就得过眼疾,差点瞎了,明明正当时,却不得不早早禅位给儿子。
难道自己也传了太宗皇帝的毛病?
赵芮这边还在一惊一乍,只听得郑莱回道:“下官怕日照太亮,扰了陛下安眠,便叫人把窗、门都用重纱罩了起来。”
他自觉这乃是邀功,却不知道自己这一番举动,差点把面前的天子吓了个半死。
这一位从来脾气极好的皇帝,头一次几乎想要把这自作主张的死太监给拖出去打上几板子。
郑莱想拍龙屁,可龙屁股又哪里是这样好找的,果然拍到了龙爪子上,他犹不自知,还以为自家这般体贴周全,必是做得到了位。
赵芮自是懒得跟一个小小的宦官去计较,他匆匆整了整仪表,出了外殿。
二十余名大臣已是分班而列,领在前头的是黄昭亮与郭世忠,可赵芮坐到龙椅上之后,先点了郭世忠出来说话,等他禀过之后,却没有问黄昭亮,也没有问他后头已经头发花白的参知政事石逢宾,而是越过了好几人,径直点了持笏而立的范尧臣。
“范卿,郭卿意欲从潭州调兵,从朝中调派将领前去领兵,你意下如何?”
范尧臣出班道:“臣无异议,只大军粮秣、辎重等物,潭州恐怕一时难以支应。”
赵芮点了点头,道:“粮秣着永州、衡州从常平仓中暂且调用,朝中随后补上。”
范尧臣便又问了些后勤补给、领兵将领等事。
郭世忠举荐了好几个人,一一都被范尧臣挑了毛病,有一两个他没意见的,又被黄昭亮跳出来说不行,殿中登时乱糟糟的。
孙卞站在后头,看着天子有事只问范尧臣,最多带上黄昭亮,石逢宾半幅身子进了土,本就干不了什么活了,自是无所谓,可自己正是大展身手的时候,竟被天子这般闲置在一旁,却也无可奈何。
商讨到天都黑了,政事堂与枢密院也没就任何事情达成一致,赵芮只得先下诏叫潭州点兵点将,准备物资,又着此事明日再议,就这般散了。
范尧臣出了宫,一回到家中,马上便着人把女婿招了过来。
见得恭恭敬敬立在下头的杨义府,他也不绕弯子,直接问道:“交趾叩边破了钦州,朝中如今正在商讨派兵驰援广南,我欲安排你协理随军转运,你意下如何?”
杨义府听得广南二字,只觉得挨了闷头一道雷,差点掩饰不住眼中的震惊之色,直盯着自家岳丈大人看。
岳父这是……疯了吗?
第489章 应对
杨义府想杨义府不是傻子,自然不会不知道随军南下救援的好处。
战时才好建功。
寻常选人转官,没有外放三回五回,哪里有可能出头。
可如果能在广南驰援中立下大功劳,等到将来回朝,只要范尧臣还在位,甚至都不需要杨家在后头帮忙运作,杨义府都能借此得转京官。
而范尧臣给他安排的甚至不是领兵,仅仅是协理随军转运而已。
这个差事虽然也极考验人,却不需要领兵在前,与敌寇对阵,甚至不是正职,哪怕出了什么差错,虽然也会受到影响,却不会担大责,相对来说要安全多了。
范尧臣毕竟只是给女婿找机会立功,并不是想让女儿当寡妇。
然则这哪里是杨义府想要的!
那可是广南西路!
交贼乃是蛮夷,广南也尽是瘴疠、蚊虫,一个不好,还要去广源州,也难说会不会要深入交趾。
杨义府并不是那等死读书的酸书生,他出身清鸣书院,拜在钱迈门下,对大晋与交趾百年来的恩怨知之甚深,于战争之道也不是毫无所知。
正因为如此,他才绝对不愿意去钦州。
哪怕是延州、河湟、抑或是川蜀,杨义府都不会这样抵触,可他一个北人要去广南跟着打战,这不是在害命吗?!
他又不是那等没有选择的穷酸,只能卖命谋出身!
顾延章是商贾、郑时修是农户,他杨义府,可是士族!
他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因知道此时此刻,绝不能做出挑三拣四行事,只略犹豫了一下,立时回道:“小婿全听大人安排!”
杨义府回得这样快,范尧臣自然也不做他想,只点了点头,道:“阵前转运并不简单,你原在谷城做事,只为亲民官,想来少有临阵经验,从前那顾五做过一份转运章程,朝中增删之后,曾发下各州各乡叫人参照而行,如今下头虽未必能样样照着来,架子多少也搭起来了些,你趁着这一二日间还未出发,好生读一读,也少行些弯路。”
再道:“我原来行军,多少也有些旧人,虽未在转运司中做过,也总归是老人,届时安排两人跟你一道过去,便不至于那般手生。”
杨义府听得十分不舒服。
顾五的那一份章程,他自是知道。
清鸣、良山两院当时拿着这东西几乎当成宝贝,院中师生都曾认真一一琢磨过。
杨义府虽然也觉得这东西做起来要费些心思,花些功夫,却不至于被吹捧到这地步——若是叫他自己去跟着钻研一阵子,写一份这样的章程出来,其实半点也不难——哪怕再好些,也不是没有可能。
细是细,有用是有用,可你要说里头有多少巧妙之法,真知灼见,却也没有,都是寻常的行事,只是被顾五总结到了这一份东西里头,厚厚一叠纸,看起来就有些吓人。
这般先声夺人,把大家唬住了,又见里头密密麻麻写了这样多,逐条逐列的,确实又有些用,才有了今日被捧成金玉之言的结果。
杨义府总觉得这等东西,是那没有太大眼光的人才会看重,此时听得范尧臣也说好,未免就有些不舒服。
他与顾五两人从前本是平起平坐,自家还要隐隐压过对方一点,因殿试当中阴差阳错,才导致自己一步错,步步错,慢了一着,看着就有些位置掉转了。
要说不服也是有的,可要说让他仿着顾五那一条道走,杨义府却又是不乐意。
与之相比,他更中意郑时修的路子。
顾、郑二人能做的事情,他杨义府也能做,而且能做得更好。
只是少一个机会而已!
如今有条件做选,为甚不选好的,要去选差的?
何苦要去广南??
明明留在京城,一样能顺顺当当,事半功倍,为甚要去走那等弯路?
然而无论多少不乐意,他还是没有当着范尧臣的面说出来,相反,郑时修做得滴水不漏。
他先做得“诚心诚意”地谢过了岳丈的着意提携,当场表态,自家一定踏踏实实办差,努力立得功劳回来,不负众人期待。
等到得最后,还不忘贴心问道:“大人举荐我去协理随军转运,可会被人盯上?若是如此,却也不好。”
凭借杨义府的品级,离入崇政殿议事还有千万里之遥,自然不可能知道今日在殿上范尧臣与黄昭亮、郭世忠等人的争执。
然而范尧臣却不会与女婿解释那样多。
女婿虽是半子,却仅仅是半子,而不是儿子,何况杨义府只是个低品阶的官员而已,也并非范党的中坚,与他说政事堂、枢密院之间的交手与博弈,还不到那个程度。
范尧臣只是摇了摇头,道:“你且认真准备,我自会安排,成与不成,过两日便知晓了。”
郭世忠想要让他的人带兵南下建功,黄昭亮也想安插自己的人入营。
这一回乃是交趾叩边,并非原本的平叛劝降,功劳便又由原来陈灏嘴里的一张小饼,变作了此时无主的一块大饼,谁都想要去撕一半。
杨奎过世、陈灏南下之后,本就不是一块铁饼的枢密院,自然也更是各自为政。
范尧臣手头并没有合适的带兵人选,却有能力暗助郭世忠一把,作为交换,放几个范党的人随军南下也好,借用其余同自己不沾边的名义,把女婿塞到转运司中也好,其实并没有多难。
最近黄昭亮的势头窜得有些快,范尧臣也不愿意就这般任其坐大,同自己别苗头,少不得要动动手,让人看看自己还是有能力撬动朝堂的。
翁婿二人各怀心事,又说了片刻话。
杨义府寻个理由,主动告了辞。
他并不愿意去广南,可推辞之语,却是绝不能从自己口中说出来。
既如此,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一路疾驰回了家,将马匹丢给下人之后,杨义府也不着急进屋,有意在大门口站了小一刻钟。
此时已是初冬,天气转冷,很快,他便满身皆是寒意。
等到伸手探了探,摸得跑马跑出来的热气全数散尽了,手上、身上甚是寒凉,他才快步进了门,去寻妻子范氏。
第490章 意外
范氏正在里间给丈夫绣荷包。
她二十出头,相貌并不算特别出众,性情倒是非常温顺,少有吵闹的时候。
范尧臣是真正的寒素出身,得了进士之后,前期一直在外任官,每日忙于衙门事务,并没有太多闲工夫,在教养儿女方面,难免就疏忽了些。
也正是以为如此,等到他权柄日深,对几个儿子便罢了,见到女儿,总会忍不住偏疼几分。
范氏及笄的时候,范尧臣早入了政事堂,这个女儿的婚事,他斟酌了许久,才挑了杨义府,看重的除却才学本事,也有对方性格温润,谦谦君子,想来对待妻子,自是能做到相敬如宾。
范尧臣从未纳妾,身边只有一个老妻姜范氏。
他少时家中十分贫苦,能有今日,全靠的自己后天一人之力,是以年轻时娶的妻,也不过是左近的农人之女而已。
范尧臣的官越做越大,姜范氏却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妇人,相夫教子已是极限,便是想要去打理产业,都有些力所不逮。
幸而范尧臣并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辈,他持身甚正,这些年来,虽然有过诸多诱惑,最终还是没有乱来。
有这样一个丈夫,又如何能指望姜范氏教女儿识人?
嫁给杨义府之后,范氏半点异常也未有察觉,只是心满意足,每次回范府,对这一个丈夫都是只有夸,没有贬的。
丈夫在外的行事,她并不太关注,可丈夫回家之后,当真算得上是体贴无比,万般怜爱。
两人成亲这数年,从未红过脸,感情十分深厚,如今差的……也只是一个孩儿而已。
范氏一面穿针走线,想到这一处,忍不住停下手来,轻轻抚了扶自己的小腹。
前两年一直跟着杨义府在襄州做官,那一处才遭了地动,气候、天时皆是很差,范氏到了没多久,就接连生了两场不大不小的病,请了大夫,说是水土不服,过了大半年才适应过来。
母体不好,想要怀上,自是有些困难。
今次回京之后,姜范氏特意给女儿请了京城的老医官慢慢调理,才把范氏的身体给调转了回来。
算一算,她已经快两个月未来癸水了,感觉很像是有了信,眼下却又不敢确认,只能暂且先缓一缓,等一阵子再说。
想到有这样一个可能,范氏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到时候确认了,若是告诉官人听,他头次做父亲,不晓得多高兴!
她还未来得及把手收回来,已是听到外头一阵脚步声。
那步伐的点踩得非常熟悉,虽然比往日要匆忙些,范氏还是立刻就辨认出来。
她连忙把针扎别进了荷包里头,站起身来,就要上前相迎。
然而才将将走了两步,就见到杨义府从外头推门进来。
“怎的才回来!虽是入了冬,外头也还有些余霜余露的,凉得很!也不晓得什么事情,爹爹这样着急把你叫过去,天都黑了,都不能明日再说吗?”
范氏口中抱怨着,面上却是带着笑,亲手给丈夫斟了一杯热茶。
杨义府转身把门给掩了,却是不回话,慢慢走到了桌边。
他面色有些犹豫,似乎有话想要说,又碍于什么原因,不甚方便,只寻了张离范氏最近的椅子,坐了下去,接过那一杯茶,捏着茶拖放在桌上,并不去碰那热热的杯身。
夫妻数年,范氏很快察觉出了丈夫的不对劲。
两人隔得很近,虽然并未碰到,范氏依旧感觉到了杨义府身上透过来的寒意。
她不禁伸出手去,搭住了丈夫的手。
杨义府忙要把手收回去,却哪里来得及,被范氏正正握着。
“怎么这般冷冰冰的!”范氏责道,“还不去换了衣衫,若是着凉怎的办?”
杨义府勉强一笑,并未说话。
范氏觉得更不对劲了,不由得问道:“官人,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杨义府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却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道:“真娘,爹爹给我安排了一个差事……”
范氏“啊”了一声,双手紧握,赞道:“太好了,官人也候缺候了这样久,总归有个好结果了!”
又问:“是哪一司的差事?”
杨义府抬头道:“不是哪一司……大人想叫我去广南……”
范氏面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半晌才磕磕巴巴地道:“莫不是……莫不是听得岔了,怎么可能是去广南??”
杨义府连忙解释了一番,又道:“其实是个难得的好差事,若是一应顺利,遇得好上司,行军又妥帖,当地也有支应的人,再兼民伕肯听管,手下得力,熬上一年半载,至多一二年,只要没有事,仗打得又顺,待得回来,一个京官估摸着是走不掉的,若是运气好,说不得再外放一两回,连朝官都能想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