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话间,忽听得后头路上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同脚步声,顾延章掉转过头,却是几列城门守军,手上扛着木枪,杀气腾腾地往这边行来。
第500章 插手
此处聚众甚多,本来已是生出了踩踏迹象,百姓一力向前,无一个回头查看的,自然都没有发现后头已是来了城中不少兵丁,犹自挤在一起,吵个不停,闹着要开城门。
原本的城门守兵想来是得了吴益的令,不能擅违,可眼下的场面,明显已经不是他们这一二十人能控制的了,只能徒劳无功地拦着城门,口中呼喝不停,却俱是无用。
就在此时,听得一人隔空叫道:“哪里冒出来的乱民!休要闹事!再来鼓噪,小心把你等全数抓起来!”
却是领兵而来的一名衙门官差。
这人声音已是不小,只是此处人实在太多,又吵嚷不休,几乎没有人有闲功夫去听他废话。
顾延章听他口音,只觉得不是邕州本地人,倒像是闽州左近的味道,便转头看向方才过来答话的那一名小卒,问道:“这是谁?”
那小卒在城门守了多年,也练出了几分眼力,一看官服,二看人,三看马,刚刚是没回过神来,此时一缓过气,眼泪都还没淌干,向日练就的本事又自动自发地回了来,连忙答道:“是邕州州衙的吴铺头!管着这几条街道的巡铺!”
想了想,不待顾延章再问,又补了一句,道:“乃是新任,半年前才到得!”
广南西路也产马,但是数量极少,此处多为山地,尤其桂州、邕州等地,山丘一耸一耸的,就着漓江行军的时候,顾延章没少见到两岸的青山碧秀。
此处山岭同其余地方的大山大丘不同,都是矮山,风景倒是极为秀美,座座山峰不同,山上丛林密布,云雾缭绕,便是冬日里头也不落叶子,也不黄、也不红,均是一片肥腻的浓绿,衬着碧水,尤为好看。
只是好看倒好看了,山上却一条大路也没有,多是当地人脚踩出来的山径小路,走起来非常不便。
在这样的条件下,高头大马自然不好行走,是以广南多为矮马,多是从滇地买来,后来也渐渐自己养一些,也有些气候。
尤其桂州,历来就有吃马肉的习惯,当地特产的一类新鲜米粉,粉质细腻柔软,其中加入马肉,干拌起来,添些卤水、酸笋、酸萝卜、豆角,再有几粒炸过的花生米与辣姜、小葱,米粉白生生的,缀着沉黄、翠绿等等颜色,叫人一见食欲大开,而其中加入马肉,比起其余肉类更香,更韧,撇开价钱高,旁的再挑不出什么毛病。
这类米粉,当地人当做饭来吃,外乡人虽是路过,也都爱尝一尝,很是遍地皆有,消耗极大。
为着这些乱七八糟的缘故,邕州人图其中的利润,也常养了马儿卖去桂州。
只是这些马匹大多性情温驯,体型矮小,除了用来驮送东西,平日里头也只能骑着走走山路,想要行军打仗,实在不太堪用。
邕州城内,哪怕是大户人家,最多也就是骑骑滇马,只有少数州中达官贵人才能蓄上一两匹河西、大宛马,顾延章胯下这一骑,乃是从军中特意挑出来的大西马,体格健硕不说,高而壮,皮毛油亮,也神气十足,被他勒住缰绳,停在当地,十分趾高气扬的模样,高高昂着头,连响鼻都懒得给那小卒打一个。
见了这马,小卒登时就知道眼前这一位不是寻常官人,回起话来,自然更是小心殷勤。
顾延章坐在马上,先听得一个“吴”字,又想起对方口音,已是了然于心。
吴益吴知州便是闽州人。
听说他带得许多家人、幕僚过来,总归要安排差事,想来方才说话的那一位,便是其中之一了。
就在两人这一问一答的功夫,吴铺头又叫了几声,依旧无人作答,显然十分恼火,一声令下,便向后头兵卒们道:“这些乱民,简直无法无天!给我上去把头前的全数拿下!”
他带了上百人过来,手中皆是持了木枪,枪头虽非精铸,却也是铁造,磨得又尖又利,上阵应敌也许未必顶用,可用来对付面前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却是毫无阻碍。
自杨奎平定交趾,邕州已是安稳了许多年,守城的兵卒没有经过什么乱事,碰上这近千人,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一群兵卒扑得上前,先还顾忌几分,等被人拥堵在一处,手忙脚乱的,便再管顾不得,开始把那枪棍一通乱使。
守城兵因为能从进城的百姓处抽些水头,相对来说,算得上是个肥缺,暗地里不使几分力气,寻常是做不得的,这些兵卒比起成建制的州兵,少经训练,下手自然更没有分寸,才围上去没多久,便有百姓被打出血来,不仅乱象没有被制住,反倒越发混乱起来。
此时各色哭声,嚎叫声震天,交贼还没打过来,已是有了几分战事惨相。
那吴铺头是个文人,也是个生手,哪里遇到过这等场面,满似自家这百来号人一上得前去,木枪一亮,百姓就要俯首帖耳,老老实实束手就擒,不想众人反抗不说,还搞得一地狼藉。
他一个人远远地地缀在后头,坐于马上,不晓得上前阻拦不说,面上竟是露出了几分惊慌之态,自顾自地发着愣。
城门乃是州衙所辖,与平叛军半分关系都没有,顾延章不方便插手,是以一直与王弥远等人站在一旁,最多也是把随从派出去拉点老人、幼儿而已,此时见形势越发不堪,这铺头又孬又蠢,半点搬不上台面,实是不能忍。
他知道再拖下去,还不晓得要生出什么事来,于是转头对那下头立着不敢擅动的兵卒令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兵卒心中一喜,连忙道:“小的姓杜,名唤杜二忠,‘一二三四’的二,‘忠义’的忠,乃是邕武路东门的城门兵!”
他虽不知道眼前这官人是不是看中了自己,但是就在面前的机会,却决不能放弃,是以说得又快又细,把自家名字都拆得开来,生怕对方记错,还将从前听那等老秀才帮着解释的话也搬出来再说了一回。
顾延章却是没有想那么多,他见这人声音大而响亮,便道:“杜二忠,你且过来。”
一面翻身下马,对那小卒急急吩咐了几句。
第501章 劝民
顾延章自己乃是朝官,不便亲身下阵,只怕有失礼仪,交代过杜二忠,复又回头一望,才对王弥远道:“王军将,借你这军校一用。”
说着指了指卫七。
王弥远还未发话,卫七就颠颠地打马上前,一把翻身下了马背,小跑着蹭到了顾延章的面前。
顾延章也与他说了几句。
一时两人都领了命,卫七重新上了马,与那杜二忠快步跑向前去。
他胯下乃是高头大马,有了熟人带路,很快拐到了一处小道,绕去了城门下,寻了个高处。
卫七中气十足,声音响亮,到得地方,他一拉住马儿的缰绳,立刻大声叫道:“闹什么闹,都给我住手!交贼已是就在半途之中,举了大军来攻,不消一二日,便要到得城下,州衙为了百姓安危,才将你等俱都留在城中,眼下吵闹不停,都不要命了!”
又扬起嗓子重复了两遍。
卫七行伍出身,年纪虽不算大,上阵次数已是不少,此时又立在高处,吼得出来,下头虽未必听得清楚,可也都知道上边有人大声说话,那话音里头还煞气十足,不免都抬起头看了一眼。
杜二忠连忙用邕州土话又大声叫了几遍。
交趾要攻城的事情,民间只是传闻,大家私底下悄悄通一通消息而已,从来没有确切的话,也没有佐证,今时见得一个军校,一个兵士立在上头,俱是这样说,不单下头百姓惊慌不已,便是那等来管制场面的城门兵,也都吓了一跳。
从数朝之前到大晋如今,许多州衙之中的官员们都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虽然面上要说开启民智,多建州学,叫人知善恶、懂礼仪、明荣辱,可实际上,更愿意辖下都是些脑袋迟钝,你说什么他就听什么的愚民。
他们并不想人人都是读书人,只想读书人的人数够了,有了文气,能叫自己考功簿上闪亮亮的好看,就足够了。
至于其余人,最好还是老老实实耕田的耕田,入伍的入伍,打铁的打铁,织布的织布,莫要窜来窜去,种田的也想去当官,织布的也想去当官,叫他们难以管制,生出事来,又要耗费精力。
吴益做过几任亲民官,恰巧属于这“许多”中的一个,此等治民的“精髓”,自然是领悟到位了,是以严格把控消息,除却州衙中的官员,并四个城门的城门官与守兵,其余人尽皆不知晓交贼来袭的确切情况。
在他看来,若是人人都知道了,州中还如何能管?
且不看,平叛军不过在城外稍稍演练了几日,便闹得外头的草市伶伶仃仃的,城中物价飞涨,当真交贼的消息传开,还不晓得是什么情况,届时若是人人都想往城外冲,只会徒耗人力去管控。
那等民众,只要老老实实待在屋中,莫要生乱,壮勇们听话出来打仗,妇孺缩做一堆,最好不要动弹,体力少耗些,粮米也少吃些,等到交趾退了,便算是自家的事情了了,功劳也到位了!
然则顾延章却是不像吴益这般想。
交贼就在眼前,城中真正的兵士只有寥寥数千,如何守城,又如何退敌?
陈灏病重,他与几名副将都一同商议过,都觉得此回交趾来势汹汹,兵力必定不在少数,除却倾城而动,不然并无瓦全之机。
不过邕州也不是半点胜算都没有,城中的兵械、辎重并不少,当日平叛军带得不少神臂弓来,州中府库也有一些,为了平梁炯之乱,担忧届时要一并打广源州,调拨的物资实在不少,只要利用得当,指挥得宜,双方兵力又不至于太过悬殊,守上三两个月,并不是没有可能。
百姓也不傻,你坦白告诉他们,交趾就在眼前,逃也逃不掉了,倒不如搏命反击去抢一线生路,众人无法可选,自会齐心协力,可若是你一味瞒着,等到交贼当真到了下头围城,他们头一个想的不会是退敌,而是慌乱。
到时候州衙一边要守城,一边还要安抚民心,哪里腾得出来这样一只手?
倒不如把百姓的惊慌提前了,过得两日,交趾真的到了,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况且此时城门处这般混乱,若是没有一个大消息,也着实镇不住。
果然,听得卫七、杜二忠的话,下头一阵喧哗。
众人再无心思去做旁的,却有人大声叫道:“交贼来了,还不叫我们出城同家中人说!城外人的性命便不是性命吗?!”
这人话一出口,人人皆是一阵鼓噪,眼见又要闹腾起来。
卫七吼着嗓子大叫道:“放你娘的狗屁!你此时回去,走回得家要什么时辰了?你说话别人就信得?你说话比得上朝廷说话效力强?若不是你等在此耽误工夫,衙门早抽出人手去一一通传!”
又道:“莫要拦着我等出城通传外头陈节度的大军,他营中有宝马,莫不比你们行路要走得快?你等走出城门,若是遇上交贼前锋,被俘了去,莫说通知家人,便是自己性命也保不住!”
杜二忠又用土话喊了几回。
城门处聚拥的人都被说得心中犹豫。
卫七又叫道:“再拦在此处,我们出不得城,外头百姓落在交贼手中,算在谁人头上?若是你等家中躲之不及,将来不要再哭,还不快散了!”
他说得这样真,便是下边来压制百姓的那等城门兵都有些犹豫起来,把手中木枪半收了起来。
那吴铺头见形势渐安,听得卫七、杜二忠这般说话,也是将信将疑,只他旁的不知道,自家这一回的差事却是记得牢牢的,忙打马上前叫道:“快把前头生事的全数都抓起来,尤其不能走了祸首!”
顾延章听在耳中,几乎想把这蠢蛋也抓起来。
这样多人,如何分辨谁是“祸首”。
莫说全数抓起来,就是抓那一半,邕州城中的监牢都不够用的!
吴益此举,本来就是莫名其妙。
把这样多人留在城中,又都是左近的乡人,他们住哪一处,吃什么?
谁来城中赶集,还带上许多银钱?
无钱吃住,不是逼人去抢去偷吗?
这般一来,交贼还未至,城中就多了近千潜在的“乱民”。
也不知道这知州是怎么想的,还是压根没有想过!
第502章 撤营
幸而这吴铺头隔得本来也不近,此时着急,一口官话当中的闽腔越发地明显,叫人听得半清不清的,其余百姓皆又看着卫七二人,便未有过多留意。
此处闹得这样大,邕州城中负责治安的都监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他原在州衙中被吴益拖着议事,此时才带着数名属下骑马匆忙而来。
这都监是个老官了,见得顾延章、王弥远二人,只草草行了一礼,便叫了个守城的兵卒过来,把事情重新问得一遍,连忙上前去安抚民众去了。
他行事周全,并不像吴铺头那样毫无章法,叫兵卒将围聚在此的民众分派为几拨,安排人一一问候了伤情,但凡头破血流、伤势不轻的,全数叫下头人帮着抬去了左近的医馆,又分派人好生安抚百姓。
见此人如此,顾延章便放下了心,他与王弥远此时着急出城,也等不得城门处重新安定下来,急急取了令牌出城去了。
陈灏病重之后,大印、虎符分别给了顾延章同另一名保安军中一名名唤陆西堂的副将,着二人暂代行之,此时回到营中,顾延章就去寻了对方,想要调拨部分兵卒。
那副将不似顾延章二人,乃是从另一处门出得来,是以虽然走得晚,因没被百姓堵着门,倒是到得早,此时听得顾延章要兵,登时有些奇怪,问道:“要这样多人马,做来何用?”
顾延章便把城门处的情况说了一回,道:“广南不同其余地方,多山多峒,半山上多有寨子,左近人想着躲一躲,倒也不是不可能,城中不管,我们却不能不管,且不说人命关天,若是被交贼虏了百姓的命来垫着攻城,实在也没有对策,既如此,索性早些把人打发走。”
又道:“而今秋收已过,各家之中多少也有些余粮,若是不早做提防,被交贼掠了去,一则损财折物,二则倒是便宜他们以战养战了,眼下叫他们各骑了快马去,一村一县都交代到了,将粮秣细软先藏得起来,人也要快些躲藏才好。”
他到得邕州虽然时间不长,也不能像从前在赣州一般事事亲力亲为去查问一番,可季清菱已是帮着把能找到的一应广南风土、人情、地理尽皆整理了一遍,省去了前期极繁琐的步骤,等到了地方,再一一对应起来,便不会像原本那样毫无头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