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南西路多山多水,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此处土人甚多,各色少民杂居,人口一杂,本来就容易乱,再兼其余肯从中原迁过来的州民,初时多半也不是因为什么好事,是以从古至今,就没怎么安分过。
邕州土人也好,少民也好,闹事、造反都不是什么稀奇事,从前每每朝中派了兵来平叛,给点面子的,众人往山上一躲,一座山上十七八个岩洞,一个县里头成千上百座山,哪里又找得到人?不给面子的,直接就在山林间同你战,朝中成建制的兵士,倒未必比得过他们本地人熟悉山林,又兼有水土不服,打起来倒是输多赢少。
后来朝廷也看出来了,干脆给其中几个成气候的大姓土人、少民封了官,每岁给些银钱养着,叫他们纳降,自己管自己,这才真正安分下来——比从前的花费的银两还少了。
不过看着安稳是安稳了,邕州左近的乡人对山路的熟悉,顾延章依旧是半分也不敢小觑的,想着只要提前叫人快些收拾躲藏起来,应当也不会那样困难。
陆西堂今日也在衙中听得吴益说话,自然知道如今邕州的知州究竟有多不靠谱,少不得最后还要他们帮着收拾烂摊子,是以并无二话,唤了人进来,果然分派下去,叫营中抽出若干兵卒,通传各处交贼将来,要快些躲藏云云。
就在这短短的片刻之中,营帐外已是来了数人,皆是外出的探报,所说大同小异,都是交代交贼正急行军朝着邕州而来,可要问及多少兵力,个个也是口径不一。
陆西堂听了几轮探子回报,想了想,转头问道:“延章,照你来看,这一趟交贼约莫有多少兵力?”
顾延章回道:“若是算上广源州中一应洞主带的兵,少说也当有六万之数,不然他不能打得这样快,张都监那一边,也不至于半分没能回信来。”
陆西堂略一点头,复又道:“便是钦州、宾州折损数千人,留下数千人,至少也剩有四五万之众……”
他说完这一句,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这一仗……当真不好打,只盼朝中援兵来得快些……”
又道:“也不晓得节度甚时才能好起来……”
顾延章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只能跟着叹了口气。
陈灏病得太不是时候了。
三军主帅,并不是谁想上就能上的,陆西堂虽然也是多年行伍的老将,可想要与陈灏比肩,还差得太远。
平叛军中本来就兵力散,有保安军、广信军、潭州七拼八凑的厢军,又有些陈灏在半路上抽调的兵力,光是副将就有四名,四人届是百战出身,对战事各有己见,如果遇上大事,众人意见不一,谁也别想说服谁。
吴益到了邕州之后,倒是没少训练兵士去广源州左近演武,只是城中统共就那数千兵卒,也是十分散乱,上过阵的更不算多,哪怕现行招募,也不能立时就用。
顾延章也打过仗,太明白没有经历过战事的人是个什么德行了。
箭还没射过来,往往就抱头往地下蹲,也不管蹲的地方是不是箭正正射过来的地方;刀才堪堪砍到贼人的身上,也不晓得使劲抽出来,有时候还要把兵器给落在人骨头里了。
只有当新人成了老人,在战场上,才能算得上兵力,其余的,不添乱就不错了。
如今敌强我弱,更麻烦的是,还遇得城中那一个时时想要横插一脚的吴知州。
“半撤营罢。”
几个副将凑在一处商量了一会,很快就拿定了主意,同意了顾延章原本的提议。
第503章 威风
在暂时摸不准交趾兵力的时候,邕州城中战力最强的这一支军队,实在不能全数放在外头。
至少要撤一半回城,保证城门处的兵力。
这一天,距离邕州城与张定崖的援兵失联,已有二十一日。
且说这一厢顾延章同王弥远在东门处横叉了一杠,见那一处民愤暂歇,又有邕州州衙中老练的都监来看着,便径自脱身回了兵营。
他二人军务繁忙,自是并未把这等事情放在心上。
然则他们不去理会,却不代表没有其余人去理会。
那吴铺头,其实是吴益府中的一名堂弟,见得卫七、杜二忠在那处“大放厥词”,句句都没有得“知州”的命令,就嘴没把门地往外说,自然又气又恨。
依着他本来的打算,等到自家领兵来了,将此处乱民制住,该抓的抓,该罚的罚,自然就平静了,谁成想邕州人这般嚣张,竟是敢拒捕,更该抓进牢中,以儆效尤才对。
他跟着吴益已是许多年了,屡试不第,功劳也不足以得举荐,只能一直靠着这一位堂兄混口吃的,幸而他与其余族人不同,到底是亲堂弟,两边关系密切许多,得的差事,自然也要好一些。
这一阵子城中的情况,吴铺头也看在眼里。
堂兄等着要找地方来立威烧火,自愁威风发不出来,他正想着无处拍马屁,此刻见了卫七、杜二忠两人,如同瞌睡时碰上了枕头,简直妙不可言。
只他总算有几分谨慎,等到事情暂告一段落之后,特去寻了守城的兵卒,又叫了杜二忠,问了卫七来历,这才晓得原来两人是有人“指使”,而这“指使”之人,真是才给自家堂兄落了面子的平叛军一行!
实在不要太巧!
这不是正正自己送上来的把柄吗?!
他得了消息,再顾不得去收拾残局,忙把城门的烂摊子扔给下头人,急急忙忙就往州衙里头赶。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吴益却依旧还在前衙同各位官员商议要事,吴铺头一个不入品的小铺头,自然没有资格进去,这等不大不小的事情,也不方便令人通传,等了许久,见得天都黑了,只能悻悻而归。
他因是有了这一桩事在心上,次日一早,天还是擦亮就爬了起来,换了衣衫就往后衙去,想着寻个堂兄未曾上衙的功夫,把事情说了。
谁晓得,一进得门,惯熟的门人便提点道:“知州已是去得前衙了!”
吴铺头讶道:“兄长今日怎的这样早上衙?”
门人道:“听得说昨夜东门处出了大乱子,有人想要出城,被拦着差点闹出数条人命来,后来也不晓得是谁在说交趾要打过来了,我睡一觉起来,四处都传来了,城中个个心惊胆战——一大早的,知州便被人叫得起来,想来约莫是这事!”
吴铺头“啊”了一声,一时略有些失望,又有些后悔。
他想要做的第一个,如今,也许有人捷足先登了,早晓得昨夜便熬着夜等一等……
这等机会,可是可遇不可求的。
虽然眼下自己还只是一个巡铺头子,可伯父已是答应了,等到过上一二月,这一回邕州的事情了了,就叫堂兄给自家报功。
等有了官身,他就去考锁厅试,想来要比跟那无数人抢发解试的名头要好得多,若是那都不行,有了官身,将来堂兄给自己再安排位子,也要方便许多些。
若不是眼下自家只是个白身,哪里会这样惨,年纪也不小了,还要做个巡城的铺头,虽然油水也有一些,到底没什么前途。
想到这一处,吴铺头又急急加快了脚步,往前衙而去——虽然旁人吃了头道,自家难道就不能吃二道?
他也是有优势的,毕竟当时在场,桩桩看得清楚,也晓得堂兄想要听什么。
***
且不说这一处吴铺头迈着大步往前衙而去,唯恐二道也吃不到,前衙的公厅里头,吴益却并非在听昨夜的卫七传出“交贼”来袭,闹得城中私下沸沸扬扬的事情。
公厅当中坐得十来人,俱是满面倦色,显然个个一夜没怎么睡好。
吴益看在眼里,心中暗暗自得。
什么叫做令行禁止?
这就叫!
往日里头通传人来商议什么事情,个个都不到最后一刻不出现,如今可好,说了什么时辰,提早小一刻钟,就已是坐得齐齐整整了!
他把才得回来的探报往桌上一放,吩咐胥吏往各人手上传,自家则是道:“今日这样早把诸位叫来,乃是为了战事——半夜得的探报,交贼早则明日,晚则后一日,就要到得城下,虽然州中已是向左近州城并朝廷都发了急脚替,可不管再快,援军到得,至少也是一个月后了,而今城中城门有四,我昨日安排下去的事情,你等可曾办妥?”
下面的人听得面面相觑。
如何办?
昨夜在州衙中议事已是议到了子时,今早天还黑着,卯时三刻就又被叫过来说有要事商议。
办事总要时间罢?
这短短数个时辰,便是他们有心要办,衙门里头的差役,也都要休息。
吴益显然也想到此节了,却是把头一抬,冷冰冰地道:“如今是战时,你等还当做是往日么?辰光这样紧,须臾贼子就要来,城中若是样样没有准备,如何应敌?!”
又看向其中一个,问道:“招募壮勇的事情分派下去了未曾?”
那人咽了口口水,道:“昨夜下官已是派人去了各部吏员家中,通传此事,叫他们连夜把文书给写了出来,今日便要张榜告示!”
吴益点了点头,复又看向另一人,问道:“城中八处府库的粮秣、辎重你可有清点完毕?”
那人轻轻点了点头,道:“下官昨夜连夜去查了各个库房的账册,因此时尚未到旬度……”
他话未说话,吴益便打断了道:“我不要你解释什么,你只告诉我,而今州中有多少粮秣、多少弓箭、多少盔甲。”
那人面色一白,张嘴想要报数,却半日没有说出来话。
吴益抬起头,叫道:“来人!”
很快,两名差役便走了进来。
吴益又道:“请张县尉站到一旁去。”
那人面色涨得通红,也不要两名差役动手,自己就站到了一旁。
吴益厉声道:“如今是战时,你们都是有官在身,我是不能行那等有辱斯文之事,可这一桩桩,一件件,我全数记在纸上,将来上呈天听,是要论功行赏,按过行罚的!”
又对着那人道:“张县尉哪时记得起来数目,再重新坐下罢!”
第504章 告状
县尉并不是管库,真正论起来,库房也好、常平仓也好,其实都不是他的直管,而是由他下头的官员统算了数目上报过来。
更何况这两处寻常都是账目、库房半旬一清点,一旬一上报,此时距离下一回清点还有好几日,压根没有到时候,是以张县尉自然也不可能立时报的出来。
不单他报不出来,只要认真发问了,堂中所有分管各处府库的多半官员都报不出来——这些数目,对于众官来说,只是誊写在纸页上上报的一行行字迹,他们每日要处理的事务并不少,分不出太多力气来关心这些。
其实真正论起来,哪怕是先前吴益问的那一件招募壮勇的事情,那官员也只是在空口诓骗而已,短短的数个时辰,压根来不去交代分散在州城四方的下官胥吏——半夜三更的,邕州城中正在宵禁,谁都不可能生得出这样多的令牌,叫人漏夜一一去通晓手下人。
吴益只要多追问一句,叫对方此刻把拟好的文书给拿过来,当即就会露馅。
此刻张县尉被这般逼着站去了一边,堂中文武官员难得地一般心情复杂起来。
文官们又是庆幸、又是心酸。
庆幸是庆幸头一个被问这一个问题的不是自己,若是自己,恐怕也脱不开被罚的下场。
心酸是心酸哪怕是县尉,也是正经进士出身,也会被折辱到罚站的地步,这样的羞辱再来上两次,任谁都扛不住。
而武官们则是更为惶惶不安。
昨日那巡城甲骑明明行事毫无错处,依旧被抓着杖二十——本以为这只是针对低阶武官,拿来立威的,现下来看,果然谁也比不上文官手狠心辣,发起疯来,自己人的面子也不给。
这吴知州,究竟想要作甚!
平日里已经不太好伺候了,眼下把州中的官员全束在一处,日日议事,谁能腾得出手去做事!
吴益去没空搭理堂中人的想法,他又接连抽了好几个人来问话,三个里面总能挑出一个毛病,各自都打发了,不多时,后头就站满了一排人。
看着后头站着的官员,又看着面前垂头坐着的官员,他皱着眉头大声喝道:“交贼就在眼前,你们不思报效朝廷,每日都在尸位素餐,做的甚么蠢事!”
又说了一通话,要众人打起力气干活,若是将来差事中出了什么错漏,绝不轻饶。
到得最后,才对几个在最后罚站的官员道:“你等回去,且要好生反省,戴罪立功,若是下回再交代什么事务,依旧是这般结果,便不要怪我吴某心狠!”
再阴测测地出声道:“此乃战时,非同往日,城中一切按战时来计较,如果谁敢怠慢军情,不听我号令,衙中的刀可是磨得够快了,你等难道想要比交贼更早来试!”
又道:“只要待得朝中援兵到了,逼退交贼,我自会给你等请功!要赏要罚,自家细细思量罢!”
说完,这才遣走了众人。
一时一群官吏衣袂飘飞,几乎是飞也似的挤出了堂中,等到出得屋子,连交头接耳也不敢。
一看天色,这一场议事从头到尾,光听着吴知州喋喋号令,呼这喝那,竟是论了将近两个时辰,来时天色还发着黑,走的时候,点卯的时辰都过了,都快到了晌午,只得急急忙忙各自回自家衙门去了。
眼见交贼就在眼前,吴益自然不可能只顾着管束衙门中的官吏与城中兵卒,更重要的,还是要把城外那数千平叛军主力收为己用。
平叛军的将领是陈灏,既然陈灏病重,按着资序,下来自然就要转到他这个朝中重臣、邕州知州,营中那等排不上号的副将,哪里够什么格!
他想了想,四个副将中其余人手下领的兵都不少,唯有一个王弥远,只有三两百的广信军,同其余的也不是一路人,想要收服起来,应当也方便些。
至于那顾延章,实在是个刺头,虽然要拔也不难,却多少要耗费些功夫——眼下来看,还是先放一放好了,待得把王弥远等人办妥了在论!
他一面想着,一面召来一名差役,命道:“去请平叛军中的王军将过来,就说我有军情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