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林氏便道:“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子,身子骨还没成型,发一两回烧也是常事,吃了药不见效也不怕,好生照料便是了。”
说着让下人给季清菱换一床垫的水席,又命人去烧热水,把那眉寿酒搬过来,等吩咐完这一堆事情,转头见顾延章捏着床柱子站在旁边,想要插手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登时笑骂道:“你个小不要脸的,站在这里作甚,我要给人家小姑娘换里衫了,还不快出去。”又道,“瞧你这一身,尽是尘土,还不快回房洗换了。”
顾延章实在是不愿意走,可也晓得此时师娘在此,不能像前几日一样放肆,一时不晓得该后悔还是庆幸,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临行前还不忘嘱咐秋月道:“有事没事都过来同我说一声,我回房收拾好了,最多一刻钟就回来,就在门口等着。”
他回了屋,也懒得叫热水,就着井水就冲了一个澡,三下两下擦干身子,匆匆罩了一套衣衫,连忙又回了季清菱房中,此时也不好进门,只在门口候着,来来回回打着转,过一会就着人进去问一回,自己能不能进去了,有没有能帮上忙的。
第54章 退烧
再说柳林氏带着几个仆妇在房中,先给季清菱将内衫下了,手一摸,下头肌肤果然热得不对。
早有妇人把酒坛子的抱过来,一拆封泥,一股子浓烈的酒香气就满溢开来,诸人小心扶着坛子,将酒液倒入盆中。
因已有两个妇人拿了汗巾子浸湿了给季清菱擦脚,刘嬷嬷便一面用帕子沾了酒液,轻轻在季清菱手上擦拭,一面对着柳林氏道:“这小姑娘真是命好,还得老夫人您亲自过来照看,二娘子好容易送来两坛子眉寿酒,在地窖子里封了有七八年了,前两年您做整寿才拆了一坛,本想着这一坛子留着等老太爷古稀做宴开,不想遇上这事,全得用了。”
柳林氏道:“你倒不如说她得了个好哥哥,延章这孩子,父母都没了,就这么一个妹妹,甚时都挂着。上回来吃饭,眼见被老头子拽着喝了许多酒,脚都站不稳了,还要死撑着回家,怎的都不肯留,问得急了,就说难得休沐,妹妹在家里头等着,他得要回家。”
说起这个,刘嬷嬷道:“小姑娘也不容易,父母皆无的,将来说亲也不晓得怎生是好,养得细皮嫩肉,长得也好,不比那些个大家族里头的姑娘差。”
柳林氏一笑,道:“倒也不愁,只要延章科考出了头,嫁个把妹妹也容易。大家族是进不去,找个寒门士子,将来熬出了头,也不比旁人差。女子在家作女儿的时候看父亲,出嫁之后,就看兄弟的出息了。”
两人说一回话,柳林氏伸出手去一摸,觉得热度稍微降了一些,这便让人给季清菱喂水吞药,除了大夫开的药,她另又添了几样自己配的。这般烈酒一擦,辅以药剂、药丸,时时照顾着,果然等到傍晚,温度就渐渐退了。
三个多时辰的功夫,顾延章就在门外坐着,勉强吃了点东西,翘首看着里头,他晓得不好催,便抓着秋月望风,时不时问些细节,秋月被他问得叫苦,许多东西答也答不上来,只得反反复复进进出出,同样的问题答了不晓得多少次。
到了晚间,柳林氏才让他进去了。顾延章几个大步便踏进厢房,见果然季清菱脸上红色褪去,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往日估计是热气催的,倒看不出气色,现下温度下去了,把憔悴显了出来,面容比巴掌还小,可怜巴巴地窝在枕头上,虽是睡着,可却皱着眉,一脸的委屈。
他顾不得师娘在场,也顾不得这一堆子丫头婆子杵着,忍不住伸出手去探了探季清菱的额头,果然手心温度已经回温,登时松了一口大气,面上终于露出了多日来的第一个笑,转头连连对着柳林氏道谢。
柳林氏道:“这便算好了一半,夜间总归还有反复,却也不足虑了,我把人留两个在此打点,你也不要慌。”她看了一圈,觉得这一屋子的人没一个顶用,便道,“你家中妹妹还小,得找个经事的人照看才行,伺候的尽是小丫头,平日里还好,一遇上事情就显出来不好了。”
顾延章诺诺连声,心中深以为然,不过虽然知道,合适的人却是不好找,只得权且先把此事记下。
这日正是中秋,顾延章有心留柳林氏吃饭,却也明白不妥,便亲自送了她回家,又陪些仪礼。
自这一回,两家更是走得近了,季清菱病愈后,顾延章带着妹妹亲自上门郑重道谢,有事无事常常走动,便当做近亲一般,此事提过不表。
送回了柳林氏,顾延章回到家中,也来不及吃东西,便匆匆进了季清菱房中。
季清菱已经醒来,正靠在床榻上,面上发着呆,不知在想些什么。见顾延章来了,她眼睛一亮,整张脸都活了过来一般,口中叫道:“五哥!”她叫完这一句,眉毛便皱了起来,委屈地抱怨道,“我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头是软的,脚也是软的。”
天可怜见,这一向总算是好过来了!
顾延章心一松,口中安慰道:“许多天只喝粥水,你都要成仙了,有力气才是怪事。”言毕,先坐到床边探她体温,果然没有再烧起来,复又去摸她的脚。
季清菱一羞,把一双赤足收了回去,红着脸道:“做甚摸人家的脚。”
顾延章便道:“别闹,我瞧瞧还热不热。”
他手上使力,把季清菱的双足捉在手中,入手已是滑凉,再无前一日的热度。等到一颗心放回肚子里,这才察觉出手中触感又滑又腻,这一双小足白生生的窝在自己手中,脚趾头蜷紧,似是想要躲又躲不开的样子。
季清菱早将头偏过一边,脸涨得通红,小声道:“那也不该摸人家脚。”
顾延章手中捏着这一双嫩足,眼见季清菱可怜巴巴的样子,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炸开了什么东西。他已经晓得自己这举动不合规矩,却是半日之后才舍得放开,掌心还留着那一点滑腻的触觉,心中荡漾挥之不去,只得暗骂自己一句“禽兽”。
季清菱却没有想那样多,她病了这许久,好几次烧得厉害的时候,都以为自己活不过来了。
她原当这条性命是捡的,可捡回来了,却也不舍得再没,如今病好了大半,自己最为清楚,因经历了前几日,此时格外地黏人,拉着顾延章的袖子不愿放开,只撒娇道:“五哥,我全身都是药味,臭臭的,舌头也又臭又苦。”
顾延章伸出手去理一理她的鬓角,低声道:“胡说,一点也不臭。”他见季清菱皱着眉头,脱口便又补了一句,“臭我也喜欢。”说着问道,“晚间吃了什么,晓不晓得饿了?困不困?”
季清菱本就是个小女儿家,如今生了病,仿佛智商跌回了五岁,嘟着嘴巴道:“柳家的刘嬷嬷让厨房煮了瘦肉粥,可我只想吃酸吃辣的,还想喝酸笋鸭子汤……”
顾延章看着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好容易才把那一声“好”吞回去,安抚道:“等好了再吃,我让人给你去乡下找大鸭子,煮一锅浓浓的汤,想吃多少吃多少……”
第55章 做梦
难得顾延章这样有原则,季清菱撒了半日娇,他也毫不退让,嘴上哄了一万句,却始终不肯答应。他一时给季清菱整理一会枕头,一时给她擦一回脸,一时催丫头把窗户半开了,不但自己一刻也闲不下来,还把房里留守的两个小丫头支使得团团转。
两人歪缠了半日,看得一旁的秋月心惊胆战,她年纪较大,自卖给了顾宅,当真是一心一意把季清菱当做主子来伺候,此时只觉得家中这少爷对姑娘当真不太对劲——又有哪家哥哥这样对待妹妹的?
她还没有往不好的地方想,心中念着也许是家中没个老人,兄妹相依为命,感情太好,亲昵过了度。
秋月被调教了这几年,早不是当初那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乡野丫头了,明白女子名声也顶顶重要,关起门来什么都好说,外人在的时候,却不能让看去了。
她站到门前,等见到外头柳家的两个老嬷嬷吃过饭回来了,忙提醒道:“少爷,您不若先去吃点东西,柳家的两位嫂子过来了,要给姑娘擦身。”
没等顾延章说话,季清菱便皱着眉头问道:“顾五哥,你还没吃饭?”
秋月便道:“自姑娘病了,少爷一回家就忙着照顾您,别说吃饭,连觉都没有怎么睡……”
顾延章晓得要遭,正要解释,却已经来不及,季清菱眼神都变了,盯着他发起火来,口中道:“我晓得我生病了,说话就不管用了,有人从前答应我的事情也当化成了灰,再不作数的……反正我也拿他没办法,谁让我又帮不上忙,只会拖后腿呢……”
她此时有气无力,靠在床榻上慢吞吞地说着话,眼睛也软趴趴地看着顾延章,她病才好了一些,连话都说不大声,这火发起来自然也没甚力度,却把他看得难过极了。
“我向日习武,一天两天的少一两顿,少一两觉不会有大碍,你病成这样,我哪里又吃得进,睡得着……如今好容易好了,才让我放下半点心,你就来淘气,说这种戳心窝子的话,当真是小没良心的……”顾延章看着她叹一口气,始终是没办法,道,“是我的错,下一回再不这样了。”
他一面说,一面老老实实站起来道:“我这便吃饭去,一会来同你赏月。”
两人正说话间,柳家的刘嬷嬷并一个老妇已是走了进来,两人手中提着食盒,见顾延章在里头,先行过礼,刘嬷嬷便道:“天色这样晚了,顾家少爷不若回房歇着,姑娘房中我们来伺候便可,病人体弱,就着窗户赏一回月即罢,要早些休息才好。”
顾延章听得此言,几乎要呕出血来,好容易季清菱醒过来,烧也退了,正打算晚上好好同她单独待一会,说两句话,不想这两个老嬷嬷来了,别说独处,竟连面都不能见了。
他心塞得不行,到底挂念季清菱的身体,只得迟迟疑疑地出了门。当晚胡乱就着菜一个人吃了几碗饭,拿一本书对着月亮,半晌才翻了一页。
十五月亮极亮,照得院中疏影横斜,白月溶溶,顾延章看一回月亮,看一回书,过了许久,还是连纸页上写的什么都不记得,幸好此时秋爽提着两个大食盒过来,禀话道:“姑娘说少爷今夜一个人,怕您记挂,让送些果子来给您赏一回月。”
说着把食盒中东西一一取出放在桌面,只见葡萄、半个蓟县产的白瓤瓜,梨子、林檎果等物摆了一片,又有一壶桂花酒,几碟子咸味糕点。
顾延章把书收起,就着糕点喝了一杯,入口绵长,桂花味倒比酒味重。他心思早飞到了季清菱房中,可惜里头杵着两个老婆子,进也进不去,因怕晚间又复烧起来,更不敢把人送走了,只得抓着秋爽不放,听得季清菱吃了两碗粥,看了一回月亮,此时已经睡下,他惆怅一回,听得说已经烧退了,还有精力闹着吃果子,被两个嬷嬷拦下了,倒是又觉得好气好笑。
他对影邀月,想着前一年两人坐在院中赏月看花,喝酒吃菜,谈天说地,好不快活,哪里像这一回,小家伙可怜兮兮地吃了药躺在床上,自己则心中挂着人,还不得见,这般思来想去,免不得多喝了两杯。
这一日因是过节,厨房做了许多硬菜,顾延章虽食不知味,可到底也是个青年男子,他惯来习武,食量比起常人要大上许多,这两天季清菱病了,更是吃得少,好容易今日放下了心,难免多扒了两口菜,却不想当中有许多牛肉、羊肉、鹿肉。
他吃的时候不觉得,此时几杯酒下肚,后劲上了头,顿时有些燥热,少不得又用水酒去压,一来二去,酒入腹肠,困意上涌,便趴在桌上眯了一会眼。
顾延章往日精力充沛,白日间看书习武,把力气榨干了才睡,倒也没什么其他事情,往往一觉就是大天光,这几日有季清菱的事情在上头吊着,自然习武就放到一边去了,至于书更是没空翻,每日除了照顾小姑娘,出出进进等候消息,旁的事情一样没做,此刻一趴,模模糊糊便做起梦来。
他恍惚间似乎一眨眼便得了官,因科考没有考好,只得了一个二甲第十八名,被挑挑拣拣被送去了一个下等县熬资历,当时季清菱已经十八岁了,出落得如同一朵花儿似的,不知为何,被州中一个大官看中,要迎去做小妾。
那大官荒淫无度,欺上瞒下,吞了无数民脂民膏不说,还害得许多平民家破人亡,今日竟还把主意打到了季清菱头上。他在席间听得这话,气得拔剑刺去,把这一个朝廷命官了结了性命,只得带着季清菱亡命江湖,结果就在半路,得遇一个大商人家的公子,偶然间见到季清菱,惊为天人,便向他求娶。
他先还不肯,谁知被季清菱知道了,哭着对他说,喜欢那公子才貌双全,家中又有钱,不愿意再同他过这样颠簸流离的生活,情愿嫁给那富商之子,说着拉着那公子的手,两人飘然离去。
顾延章喊也喊不停,拉也拉不住,惊出了一身冷汗,就此醒来,头脸皆是汗。
第56章 虎胆
这一场梦做得全无头绪,及至醒了,也是莫名其妙。
顾延章身上、头上俱是冷汗,想到季清菱拉着那公子头也不回的样子,只觉心烦意乱,什么事情都无法做了。
他酒意未曾消下去,脑子里一点理智也无,糊糊涂涂的,尽是梦中的画面,实在是站坐不宁。
一时想着季清菱原来长大之后是那样的形容,果然好看得不得了,可两人这样多年相依为命,她又怎的能弃了自己而去就别人;
一时想着若是别人同自己抢,还能斗上一斗,可这一回是季清菱亲自选的旁人,又该如何是好;
一时醒悟过来这应当是梦,可想一回,如果若干年后,这妹妹当真取了别人,给他人生儿育女,两人牵手而去,只剩自己孤零零的,哪怕高官厚禄,日子又该何等无趣,便是攀上青云之路,没有她陪着,实在也没甚意思。
这桂花酒也不晓得用什么做的酒底,当时浅淡,后劲却足,晃得他晕乎乎的。
顾延章本来酒就少喝,平日里醉了也不过睡一觉,此时恍恍惚惚,想一回这样,想一回那样,思绪早飞到了九霄云外,便连以后季清菱嫁了人,自己孤独终老的情形都在脑中构画得活灵活现。
他木木的,幸而还晓得招呼松香打了热水,胡乱洗漱了。虽醉得一塌糊涂,还记得又问一回季清菱房中情况,知道一切如常,也未有再烧,这便和着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倒头睡去。
这一回依旧一躺下就开始做梦,开始还好,他科考得了榜眼,虽仍不十分满意,也算是比上一回强了,放榜当日,御史中丞、枢密副使、翰林学士、参知政事几人轮番抢着要捉他做女婿,他被人推着挤着,似乎是一转眼便成了一位枢密副使的东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