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富宰不答话,却是下令召来了投奔交趾的晋人徐茂与郑文祥。
郑文祥行过礼,迫不及待地便道:“太尉,那邕州城中夜间使得是李代桃僵之计!城中放下大篮,乃是为了骗取我军中箭矢!还请太尉莫要中了奸人谋算,凭他夜间如何动作,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晋人兵力不过数千而已,又如何胆敢夜袭?当真夜袭,也不过是全军覆没的结果!我军在四面城门都设有哨岗,只要见机不对,再行示警,实是半点也不怕他们!”
又道:“晋人守城花样百出,莫要理他们,我等已是把水源截断,城中不过七口水井,十数万人从前都是喝的左江江水,连井师也找不得一个出来,一时半会挖不出水,只要围得久了,渴也要渴死他们,届时再来攻城,才是攻无不克!”
李富宰听得他这般说,只转头又看向了一旁的徐茂。
徐茂只道:“虽说邕州城中兵卒不多,可广州、桂州两处若是当真有了援兵过来,与城中里外应和,也要多费上许多力气,再有潭州兵卒到得此处,当真走得快,也不过要十余日而已,怕自是不怕,只是在后头拖累着,总归是个麻烦。”
又道:“太尉在钦州等处取了云梯车同攻濠洞子,有此两样厉害的东西,想要攻城,只要冲得上去,却也不难,小人想着不如再熬得两日,趁着天晴再行攻城。”
郑文祥听了徐茂这话,简直恨得牙痒痒。
两人同投了交趾,都在李富宰麾下效力,可无论比起行军经验,还是比起对广信军、晋人军械等事的了解,郑文祥一介书生,连纸上谈兵都未必能做到,又如何敌得过在军中待了一两载的徐茂。
更何况徐茂此人鸡贼得很,十分擅长同人相处,一样是在交趾营中被人看管,徐茂短短数月功夫,竟是同看守他的交趾兵混成一片,还与不少交趾将士扯上了关系,这厮本是个异乡人,眼下竟然已经能听懂大半交趾话了。
而郑文祥却因为自恃文人身份,又要自矜身价,拉不下脸面去同交趾人打交道,明明一口交趾话说得流利,可眼下在军中,实在是并不怎的招人待见。
他瞥了徐茂一眼,想要开口刺几句,却又一时不知道当要说什么。
李富宰却没空去搭理这两人私下交锋。
对于他来说,投来的晋人不管能不能用,带在军中,一来能恶心晋人朝廷,二来也能光耀大越国威,得了徐茂此人,说的话当真能有些用,却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了。
交趾一向不擅长攻城,也不擅长守城,许多时候,徐茂只是把他在广信军中的见闻说一说,都能叫李富宰少走些弯路。
比起旁边只会大吹大擂的郑文祥,确实是要得用多了。
不过郑文祥也不是没有用,他虽说嘴巴花,腹中空,可文人往往计毒,断了邕州城外入城的左江水这个提议,便是他提出来的。
得了这一计,李富宰一面口头大加褒奖,承诺回得交趾,必然请天子封官赏爵,赐金赐银,一面心中暗叹,果然想要打晋人,还是要靠晋人。
他带得十数万兵来攻城,便是城破了,最多也就能屠个七八万,总有漏网之鱼,可照着郑文祥这做法,如果城中无水,满城人都活不下来。
李富宰最终还是下令回营,没有让曹儿满攻城,只与众将说只围不攻,再耗上几日。
曹儿满是他心腹裨将,此时攻城,难免有大损大伤——前一阵死的都是朝中其余派系的人,死了也白死,今时轮到自己人,他却开始要小心护着了。
***
当天夜晚,等到邕州城内复又从西门城墙上头吊得篮子下来,交趾军中便不再射箭,只有一千兵卒隔了三百步,守着动静。
似乎见得交趾兵再不上钩,邕州城墙上头的守军过了一两个时辰,便悻悻然地把那竹篮子又吊了上去。
李富宰站在后头看着,哈哈大笑,众将围在一旁,也笑邕州城内白费力气。
诸人候了半夜,见城墙之上安安静静,仿佛认了命一般,不再乱起幺蛾子,这才回了营,一路围着李富宰吹捧。
谭宗却总觉得其中有些不妥。
因是见得交趾军中再不上当,自这日起,夜夜晚间邕州城上便从四个城门处吊得篮子下来,想要再诈弓箭。
交趾吃过大亏,如何还会继续上当,自是视若不见,由得邕州守军自己在城墙上头折腾,只当做看戏。
起初李富宰还带着众将严阵以待,熬了两三日后,便再没有那个精力,又见城中只晓得虚张声势,并无半点动静,便在各处城门各拨了五百兵卒守着,再过了四五日,索性把那五百兵卒也撤了,只留监守的探哨。
第536章 失防
天色渐暗。
李富宰召齐众将议过事,待将众人打发走之后,自己独自留在了帐中。
他看着桌子上头摊开的广南西路舆图,只盯着邕州、广州两处,许久没有动作。
一力率十万大军围在邕州城外,只围不攻,耗了这样久,李富宰面上看起来不慌不忙,其实心中如何又会不着急。
交趾乃是远征,粮秣、军械都未必能跟得上,虽说他当日攻下钦州、廉州,已是将府库劫掠一空,可那加起来都不到三万石的粮食,又怎能够十万兵卒过活?
交趾国力本就薄弱,战线越长,补给越难,一万兵士在外,后头牵扯到被征粮、征役的百姓也要近万,十万将士在外,牵扯到的又何止十万。
打得越久,国中就越难弹压。
他敢来这一趟,本就是想要捉着空隙偷个桃子,再趁晋人没腾出手来的时候,及时撤军。
大越有富良江天险,又兼地远且偏,还有瘴疠,晋人从前征战,十次有十次都是吃大亏的,只是后来出了一个异类杨奎,才叫他们没奈何缩了头。
如今杨奎也死透了,还有吴益在后头给自己送发兵的理由,李富宰总觉得这个便宜不捡,实在是浪费,再兼交趾国中皇权更替,他为保自己威势,这才一力促成了北上攻打晋人朝廷的大战。
从出发到如今,也已经一个多月,眼下在得邕州城下,想要补给粮秣,实在不是那样容易。
李富宰估着营中的粮食,往后撑上半个月并无问题,可再久一些,若后头的粮秣还未能跟上,那就麻烦了。
他这一回出兵,前期顺利无匹,连下两城,灭了寨子十余个,掳掠金银、俘虏无数,不由得就把自己的胃口给养大了。
因对晋地了解甚多,李富宰自是知道广南两路的富庶州县是哪些。
邕州去往桂州不甚方便,可若是想要顺沿着水陆、海路去广州,却是极为简单。
他觊觎广州久矣!
一旦攻下广州,那港口大城中金银珠宝,珍稀玩物,哪里是邕州这等地方能够比拟的!
本以为在邕州虽然会遇上抵抗,毕竟此处知州乃是吴益,此人既然敢拱火,定是做了不少准备,不过自己到底带着十万大军,最多也就是多费些功夫而已,最终还是能胜。
谁料到城中不过靠着神臂弓,已是撑了这样久。
李富宰一面看着广南两路的舆图,一面捏紧了手中的笔杆。
最多再围五日,就要攻城。
不能再拖太久了。
打下邕州之后,还要留些时间给广州。
今次乃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机会,一旦抓得稳了,自己便是千古留名,大越世上万里挑一的英豪。
若是在此处耗得太久,等到晋人援兵来了,只能后撤,不管今次也好,下回也罢,恐怕自己这一辈子都再不可能去得广州。
他心中盘点了半日,已是把过几日攻城的将帅与各色安排都想好了,才回得帐中,不甚安稳地睡去。
***
丑正才过,天上乌黑一片,并无半点光亮,只有寒风从四面八方呼呼地乱刮。
距离邕州城北门外约莫三百步的地方,宗木正搓着手在原地跺脚。
比起交趾,邕州的冬日实在是太冷。
宗木已经年近四十了,上回交趾北征时,他就是其中一员,只头次是夏日,他年纪也轻,并不觉得如何难熬,今次却是冬日,这大半夜的在外头吹冷风,叫人实在有些扛不住。
与宗木一同值戍盯着邕州北门的,还有另外七个兵卒,诸人已是寻了避风的地方,团在一处打盹。
宗木心中算着时间,只觉得上下眼皮直打架。
此时正是一日中人最疲惫的时候,他年纪大了,熬多一个时辰,全身都累得发酸,忍了片刻,蹲下身子看了看地上插着的那根木棍——天太黑,莫说影子了,连棍子都快看不见了,又如何能辨别时辰。
他实是困得不行,揉了揉脸,去得树下拍醒了一个兵卒。
那兵卒嗯嗯啊啊半日才醒来,起先还没认出宗木,听得他说话,才反应过来,小声道:“这么快就到我的轮次了?”
宗木没有回他,只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把他拖了出去,自己则是缩进了那个被坐得有些暖了的位置,上下眼皮一盖,人便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心下一跳,突然惊醒过来,双脚一缩,瞪着眼睛便往前望去。
天黑乎乎的,远处什么都看不清,可地面上那微微发震的感觉,却是怎么也没办法忽略。
宗木打过几年仗,莫名的心中就有了种害怕的战栗感,他连忙站起身来,往前走得几步,却不见应当在戍卫的那名兵卒,转头一看,四处寻了半日,才摸索着在不远处的地面上找到了他。
——大半夜的,不好好轮戍,竟是睡了过去!
宗木顾不得骂人,连忙把那兵卒给拍醒了,还未来得及喝问,便听得远处传来警示的号角声,辨了一会方向,好似是在南门。
那兵卒终于摇了摇头,终于清醒过来,正要说话,却忽然伸出手去,指了指前头,惊骇地叫道:“宗哥!”
天色太黑,宗木看不清对面人的表情,那是被吓到了极致的惊恐。
不过纵然他看不清,却不妨碍他从那声音里头听出恐慌之感来,一个转头,正要问话,却见一道光打自己眼前劈过。
哪里来的光?
宗木不由自主地想到。
他张着嘴巴,还未来得及说话,那亮光已是打他脖颈间猛地划过。
只一瞬间,宗木的脖子上便崩出血来。
他并未怎么察觉到痛,顶着的那颗圆圆的头颅已是滚落在地上,溅了一地的血。
直到身首异处,他也没能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叫着“宗哥”的交趾兵全身发着抖,张嘴便要呼救示警,却听得对面嘿嘿一声笑,还未等他的声音发出喉咙,那紧跟着的光便朝他的脖颈处劈了过来。
两名轮戍的交趾兵,只一瞬间便先后归了西。
第537章 冲营(补更)
营帐之中一片安静,只闻得外头兵卒巡逻走动的声音。
冬日万物俱寂,便是邕州这等南地也难听到鸟叫虫鸣,李富宰脑子里头挂着事情,睡得迷迷糊糊的,耳边似乎听到了油灯哔哔啵啵的声音。
他睡得更不舒服了。
交趾自己产不出蜡,只能用晋人倒卖过去的蜡烛,原来还是一直用的黄蜡,前两年开始,不知道晋人又如何弄出了一种白蜡,价格比黄蜡贵许多,可无论光亮也好,耐烧也好,都胜过黄蜡不少。
李富宰身为一国太尉,用的东西自然都是上选,过了这样久,早习惯了白蜡的好。
只是此回带兵北上,原本携的白蜡已经用完,只能重新燃了油灯。
不过是过了一二年而已,他已经听不惯油灯灯芯烧到油花时发出的“哔啵”之声,翻来覆去,只觉得心中焦躁得很,好容易耗了半日,酝酿出了些睡意,还未来得及睡着,便听得外头有人有人小声交谈。
很快,今日轮值的亲兵便走了进帐,也顾不得他是不是在睡觉,先唤了一声,又禀道:“太尉,邕州城下有异动!”
李富宰烦躁极了,“腾”地一下坐起来,批了衣服,皱着眉头道:“又是什么事情?”
被邕州城守军的戏耍了这样多次,听得邕州城中又有异动,他第一反应已经不是着急,而是变为了不耐烦。
那兵卒又道:“西门、北门均是吊了东西下来。”
听得是依旧是这等老把戏,李富宰实在是生不出着急来,只把心头火压下,道:“今日轮戍的是谁,叫他好生盯紧了,如若有什么大事,再来……”
他话还未说完,便听得远处响起了熟悉的号角声。
——是阵前示警!
李富宰一愣,令道:“去看看这是生了什么事情!”
那亲兵急急领命而去。
李富宰虽然听得示警,却是犹有些半信半疑,他取了旁边的衣衫穿了,复又披了薄甲,行到旁边去拧了帕子抹一把脸,这才出得帐子。
去问话的亲兵还未回来,却又有一名阵前的传信官过得来,叫道:“太尉,晋人出城了!”
李富宰简直听得莫名其妙。
那传信官连忙道:“晋人今次从北门、南门吊得许多大篮子下来,里头装了战马、又有兵士,他们手中持了大刀利器,足有数百人,我军在前头不过五百人,实是拦不住,眼下已是有一队人冲得过来!”
李富宰犹有些不信,厉声问道:“外头守兵何在?!”
传信官咽了口口水,忙道:“正与晋人骑兵战做一团!”
他只来得及喘一口气,急忙又道:“太尉,晋人胯下骑马,我等实是难敌!其人冲得快,来不及射箭,眼下天色又黑,什么都看不清,一个不小心,那些人已是到得眼前,只能硬拼……”
李富宰再没闲空听他在此慢慢禀报,转头便疾步朝一旁的观战台行去。
观战台高于地面两丈,可李富宰到了顶上,却依旧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到营帐前两军交锋的声音。
原本交趾帐外燃的火把已是被尽数灭了个干净。
王弥远领着三百兵士骑于战马之上,手中各自持了长刀,自城下杀来。
两边不过十里地,他带兵胜在一个快字,人衔草,马带辔,马蹄下头还包着厚厚的布,下城墙下得静悄悄,杀过来也杀得极是安静,到得交趾营帐前,也不去左右两翼,直直便奔向了中军。
中军不过百人在外头守着营帐而已,王弥远带着三百骑兵,只一个冲锋,便把守军给剁了个七零八落,满地都是大块大块的尸体。
广信军征战多年,打过交趾,也战过北蛮,单论兵力实在胜过交趾兵许多,更何况还骑着战马,手持利器,战力翻了一倍有余,砍起敌人来,由上到下,简直比剁菜还要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