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广源州的蛮将,个个都像不要命一般。
东门守城的乃是平叛军中副将周云并邕州城中的一名指挥,前次交趾攻城时,足用了近万兵丁攻打东门,已是有人冲上城墙,硬生生又被砍了下去,全靠着木料、石块乱砸,又用桐油、菜油火攻,才堪堪逼退。
这一场大战,守城兵士死伤惨重,副将周云身负重伤,只剩一名断了手的指挥在守城,其余几个城门也各有死伤,莫说腾出余力来相助,便是能守住自己那一处,已是谢天谢地。
东门无将,历数城中能上的军官均已在城墙之上,点来点去,能镇得住场面的,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寻不到合适的守城将领,顾延章只得把手中事务移交出去,自己上了东门城墙。
李伯简是邕州通判,自然不可能去守城,相比起来,他便是站在城墙上头,也起不到什么大用,还不如在州衙当中打理政务,便很干脆地将顾延章手头的活给接了过来。
初时两天还未察觉有什么不对,可越到后头,他越发应对不过来。
同样的手下,同样多的繁重差事,同样的做事流程,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民伕、兵丁、官吏在顾延章手下时,便能按时按量将事情全数做完做好,可到得他的手上,却是不断出现各种毛病,不是晚了时辰,便是少了数目,不是错了城门,就是乱了物什。
他原以为这是下头人看碟下菜,吃软怕硬,欺负自己能力弱,便特意召了几个官员过来,诚恳地谈得一回,自云当此生死存亡之际,若是再不同心协力,一并抗敌,众人皆是朝廷命官,一旦城破,若是单单自己死国也就罢了,可家中父母妻儿,却是不知道什么结果。
然而众官听了,却是叫苦不迭,个个说自己已是竭尽全力。
李伯简只得单独抽了时间出来,与众人重新理了流程。
理来理去,他才终于发现了其中的问题所在。
邕州城中涉及守城的所有后勤供给,全数是顾延章手把手带起来的,如今换了他来领事,自然只是抓个头,事情交给下边人去管理。
李伯简没有更改顾延章当初设下的任何章法、流程,下头的官吏也好,兵卒也罢,乃至民伕,都是照着从前的做法行事,可李伯简却不是顾延章。
城中后勤之事,一环扣着一环,诸如顾延章将城中划为数个坊区,每个坊区当中抽出若干妇人,轮为几个轮次,按一日两顿,负责为城门守军做饭,谁人劈柴,谁人烧火,谁人汲水,乃至谁人负责装饭,都各有分派。
顾延章安排差事向来是细致到了极点,每日做单人的饭食需要耗费柴禾多少,粮米多少,水多少,全数都有定例,诸人只要按着城门处报过来的人数,照着从前的定例,把自己要做的事情做完即可,不用动脑,也不需要管任何闲事。
与此同时,顾延章又从坊区当中抽出若干男丁,一样分为几个轮次,众人行事一样不用动脑,全听上头分派。
譬如某队寅时需从银狮巷取箭矢若干,弓弩若干,送往东门,此队人马送完军械,会与守城将领重新确认一回午饭人数,再将受伤的守城兵卒带上送回衙门,回时还会得到安排,要在某处街巷再取用饭食,送与北门守军将士。
一队人马虽然一日只值勤四个时辰,可往往行同一趟路,会办好几件差事,一方面省时,一方面也节省人力。
这些分派,靠的不是别的,而是顾延章本人对城中事务的熟稔。
第543章 云梯
安排同样的差事,若是在顾延章手中只需要三十人,半日便能做完,换一个官员,则是需要六十人,一整天,也未必足够。
李伯简手上事情太多,他虽是邕州通判,可在治政方面却没有太大的才干,位高如他已是如此,其余分派到此处的下级官员,又会能干到哪里去?
说一句难听的,便是李伯简本来全力来管,也未必不会出纰漏,更何况是下头那些从前只负责一小块事务的官吏来协调。
顾延章能做好,是因为他看事看问题乃是从全城出发,熟悉一应情况,也有经验,有能力。
一样是安排去东门处送军械,他会知道东门守城一日,兵卒定有伤亡,随即令此队民伕带上担架、骡车,他又知道今日负责做饭的乃是某街某巷的妇人,便令民伕完成前项差事后,问清守城人数,回程时顺路报于街巷中统管伙食的相关人等。
可换一个官员,送军械只是送军械,撤伤兵只是撤伤兵,送饭食也只是送饭食,三处并不相干,自然要分派三拨人马去做。
同样的事情,在顾延章看来,是画一个上弧形,做一笔,可在接手的官员看来,却是写一个“山”字,做三笔。
这并不能责怪接手的官员,他们便是有心,也没有机会接触到全城的情况,或是有机会接触到了,却没有那个意识将所有情况整合起来,统一分派。
李伯简十分无奈。
他从前以为自己手中的政务已是繁杂到了极致,可接手这一块后勤、巡尉之事后,才发现顾延章手中的活,不但不比自己原本负责的少,想要做好,反而更难。
哪怕知道此时交趾攻城正急,决不能不能把顾延章从城门处讨回来,李伯简也已经生出冲动,从州衙当中好好寻出一个得用的,将那一位替换下来。
城门自然要守,可后勤之事与守城相比,却是一般重要啊!
饭都吃不上的时候,如何还能守城!
***
此时此刻,正站在邕州东门城墙之上的顾延章,却是半点听不到李伯简那纠结的心声。
他身上披着盔甲,身旁又有亲兵手执盾牌,是以并不畏惧流矢散箭,敢于站在城墙边上往下看去。
城墙下头,不计其数的交趾兵正踩着云梯正往城墙上攀爬,不要命一般。
从上一轮攻城开始到现在,已经足足持续了三日,邕州城内不同于交趾,对方死了一人,能填上两人,完全不管人命,不用顾虑,今次更是不知道为何,仿佛吃错了药一般,一副哪怕拿人头来填,也要踩着上墙的架势。
邕州守军总共也不过万人,分派到每个城门,都不到三千人,东门被攻得紧,顾延章硬抢来了五百名壮勇,帮着上弦搭箭,搬运军械,可也只能大家轮着坐在城墙上眯一下眼睛。
交趾战一轮,能上城就上城,上不得城,便撤兵,换一批兵卒复又来攻,从来不停,连着攻了三日城。
他们十万兵,一回就算出动三千人,也能有足够的兵力来耗,可邕州城这寥寥数千兵力,哪里又有机会来轮换。
自从驻守东门的副将周云被流矢一箭射中右胸,被抬得下城,顾延章便顶替了对方的位子,站在此处指挥守城,到得此时,两天两夜当中,所有守城兵卒都只是轮着歇息了一会而已。
他接手之时,城墙上尚有两千二百三十并兵士,后来补了五百壮勇,可到得现在,还能站着的却只有不过一千四百余人,其余不是躺在伤病营中,便是躺在停尸房内。
东门守得惨,西门、北门也一样惨,交趾垒土攻城,拿着不知是从钦州还是廉州城中掠夺而来的云梯车与攻濠洞子,屡次已经快要站上城墙。
头几回两处守城兵还能从城墙上倒下油料,再丢火把下去,将交贼并攻城云梯烧毁,可邕州城内毕竟物料有限,来得几回,便是将菜油都拢了过来,依旧不够用,全靠着副将王弥远与军校卫七带着骑兵杀出城去,勉强将贼人逼退,可到得后来,交趾数千兵士陈列在前,人人手中持弓,见得城门一开,乱箭齐射,便是再强的精兵,也冲不出去,只能在城墙上跟对方硬打。
如果说上一个月的李富宰是试探着攻城,被神臂弓吓得怕了,不敢擅动,只想保存战力的话,这几日的李富宰,便像是一只发了疯的野狗,仿佛急着要在寿命将近之前,将邕州撕咬成碎片。
立在一旁的旗手盯着攀在云梯上头的交趾兵,等到对方爬到一半,转头问道:“勾院,砸不砸?”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再等一等。”
是的,只能再等一等。
邕州城中不但木羽箭不足,神臂弓不足,便是寻常的箭矢也不足,只能放得交趾兵近了,再行齐射,增加命中的几率,减少箭矢的耗损,遇到箭矢做不得用的,只能寻了木料、石块从上往下砸。
只是这些东西砸得越多,积在地上垒得高了,便会让交贼更容易攻城。
可若是不砸木砸石,一旦被交趾兵上得城墙,城门失陷便是迟早的事。
实在也没有办法。
数百架云梯搭在东门的城墙之上,伏在云梯上的交趾兵身披盔甲,头顶盾牌,全身都挡得严严实实的,像蚂蚁一样往城墙上爬。
东门已经没有油料,只剩下不多的石块与木料。
城墙之下,更有数千人等在后头待要跟着攀上城墙。
顾延章的心跳越发地快了起来。
交趾人太多,太多太多,邕州城内无论兵力也好,军械也罢,都没有办法支撑长久的守城。
城中断了水源,寥寥的几口水井,如今紧着守城军士,其余百姓只能干渴着,一家分得一点。
守城的桐油用完了,百姓便将家中的菜籽油茶籽油给献出来,却也做不得大用。
如果援军不至,哪怕交趾围而不攻,只要过上两个月,城中自然就会生乱。
顾延章前两日已是听说了城南处有人喝了浊水,结果生出痢疾的事情。
第544章 危急
顾延章从前觉得城坚墙高,又有神臂弓并诸多军械,守上一两个月,虽然艰难,却并非不可能,然而真正打起来了,现实却告诉他,这一切不过一厢情愿而已。
双方兵力悬殊太大,只要交趾不要命,不顾伤亡,邕州想要守城,实在是勉强。
他不敢多想,此时越是多想,越容易心怯。
见得敌军铺天盖地,己方却是兵少人疲,只要一口气松了,再想提起来,便是再无可能。
他把心中闪过的各色念头按了下去,低头一看,见交趾兵已是距离城墙头上不到一丈,连忙收敛心神,立时吩咐道:“砸。”
旗手随即大声叫道:“砸石块!”
立在城墙上头的兵卒们马上两人一组,扛着早已备好的石块对着下头的交趾兵砸了下去。
这些石块有从邕州城中大户府上花园里搬出的假山,有原本铺就在大路上,复又被砸开又运过来的青石板,也有被拆掉的寺庙、房屋中的砖块,大的一尺见方有余,小的也要一人环抱,从城墙上砸得下去,隐隐带着风声,直直奔着攻城的交趾兵脸上、身上而去。
爬最前头的几十交趾兵被砸得很快从云梯上掉了下去,有些带着石块、砖块一并压倒了后头的兵卒,裹着带翻了好几个兵卒,有些却是直接从一旁滚落,发出一声声的惨叫,可更多的交趾兵,却是只停了一会,等着上头没了动静,复又便又顶着盾牌往上爬,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头,好像怎么杀也杀不完一样。
交趾兵力实在是太多了,死了一个,还有另一个,前赴后继,杀之不绝!
众人也不傻,已是在被逼到了云梯之上,此时便是往下逃,也躲不及了,然而拼死冲上城墙,说不得还能做那第一人,封官加爵,金银美女,不在话下。
这一回不需要顾延章再行吩咐,旗手已是复又挥旗下令。
随着“砰砰”的连声大响,又一波石块、木料从城墙上砸了下去,带翻了一大片敌军。
然而这也只是稍微减缓了下头的攻势而已,立在城墙下的交趾兵密密麻麻,后头更有源源不断的兵卒往城上冲来,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交趾兵站上城头,是迟早的事情。
东门处没有王弥远,也没有卫七,跟更没有骑兵,此时开得城门,就等于放交趾兵出城,只能努力在城墙上杀敌。而比起其余三个门,邕州城的东门最大,守起来也最难。
顾延章看着下面倾巢而来的交趾兵,忍不住伸出右手,紧紧握住了挂在左腰的长剑。
——一旦交贼攻上墙头,只能白刃拼杀了。
他努力让自己尽量冷静下来,认真观察着城墙下的敌军。
这种时候,如果还有足够的油料,只要一把火,便能将下头交趾兵烧死大半。
只是城中哪里还能寻得出桐油。
莫说桐油、菜油,便是城中原本养的鸡鸭猪禽,也早被尽数宰了炼出油来,也早被用得精光。
顾延章转过头,看了看摆在地上的木料、石块——点一回数量。
照着这样的攻势,靠这些估计还能撑得住五六回交趾的攻势,再多便只是发梦而已。
他心中盘算了一回,正要叫兵卒换上长刀、长枪,却听得远处一阵长长的号角声,抬头一看,正是李富宰的将旗缓缓朝着东门而来。
伏在云梯之上的交趾兵们听得声响,转头一看,仿佛得了什么鼓励一般,爬得更快了。
将帅亲自压阵,这是鼓舞,也是示威。
城墙上一片沉默,几乎压抑到了极致。
东门守得艰辛,好几次都被交贼攻上城头,众人又岂会不知,可李富宰敢在此时上阵,却像是明晃晃地表达了他对邕州守军的不屑,与对此次攻城成功的自信。
随着交趾将旗而来的,还有数千增援的交趾兵。
更多的竹梯、云梯搭在了城墙之上,由城下射上来的箭矢也越来越多,几乎每隔一会,便有一名来不及躲闪的守城将士被交趾兵的箭矢射中,闷哼着倒下。
立在顾延章身旁的亲兵手中持着盾牌,那盾牌已是被射中了好几下,上头扎满了箭簇,他一面用力撑着,一面转头叫道:“勾院,还请下城罢!”
城墙上没有人说话,众人仿若没有听见一般,也没有人只顾着躲开箭矢,此时所有的守城将士,哪怕眼见着箭矢冲着自己破空飞来,依旧要先将手中的石块先行砸下——也许只要晚得一瞬,叫下头的交贼冲多了两步,城上就再也扛不住。
顾延章也没有答话,当做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般,只认真看了看李富宰将旗与城墙之上的距离。
当是不到七百步……
他蓦地转过头,对着一旁的亲兵问道:“上回我让从银狮巷取用的床子弩呢?”
那亲兵反应极快,几乎马上便回道:“就在城下!”
***
见得麾下兵卒前赴后继,毫不畏死地冲向邕州城门,李富宰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
——果然贱种还是要抽着打着才肯听话。
这帮家伙,哄着不走,撵着倒退,只有用鞭子狠狠打一顿,吓得胆破了,才会老老实实给自己卖命。
他眯着眼睛望着东门的城墙上那蚂蚁一般的交趾兵,与密密麻麻搭在城墙上的云梯,转头看了看挂在中天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