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打了这样久,交趾军中死伤数万,可对方兵力实在太多,哪怕死了这样多,依旧还剩下大几万的兵卒。
两千骑兵虽然不少,可是想要冲破交趾的数万大军,却是如同螳臂当车,实在是飞蛾扑火,必死无疑。
指望这两千骑兵能胜,不过是大家做的一场美梦而已。
***
一千八百名骑兵列阵前行,齐步踏在地面上,引得烟尘滚滚。
地面被跺得跟着发抖,响声震天。
高高的“陈”字将旗举在阵中。
每一匹马都是河西马,不同于广南西路的滇马,河西马匹匹都有大半人高,昂首阔步,铁蹄所到之处,如同狂风过境,惊涛拍岸,便似大山欲摧,黑云压城。
谭宗压在阵后,大声叫道:“列阵!!!齐射!!!叫左翼、右翼驰援!!”
李富宰重伤在床,高烧不起,可邕州城还是得打。
交趾在此处拖得太久,军心散乱,死伤惨重,若是邕州没有一胜,凭着此时军中粮秣,自是不可能再去打广州。
一旦退兵,此回征战主将重伤,军中伤亡近半,究竟会招来朝中怎样的狂潮与朝臣并其余几位皇叔什么程度的反扑,谭宗已是不敢去想。
哪怕不打广州,至少也要破了邕州。
眼下已经不是方才抵达邕州城下的情形,谭宗也再不像原本那样,觉得一旦李富宰弹压不住,自己能顺势领兵。
此时的交趾军再不像一个多月前那般,是一个香饽饽,而是成了烫手的山芋。而谭宗也早已被迫与李富宰踏上了一条船,一旦船翻,两人都是只有一死。
此一战只能胜,不能败!
谭宗下完了令,却眼睁睁看着不过是自己一句话功夫而已,远处的骑兵已是前进了许多,仿佛只要再过一息,便能到得自己面前。
其势如山崩,令他心虚不已。
床子弩的威力交趾军上下心中发颤,那一夜的骑兵之威,更是叫众人心慌不已,眼下这数目难以数清的骑兵挟着风云之势袭来,还未到得面前,还未得谭宗之令,诸人已是不由自主地开始往后退。
左翼、右翼共三千弓箭手很快被调去了阵前,几轮齐射过去,被挡在马匹前的盾牌全数拦下,众人射得几回,见得无用,心中已是开始跟着发颤。
两翼没有被骑兵冲营过,虽是有所耳闻,却是未有经验,只本能地觉得胆怯。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人的本能是多么的准确。
一千八百名骑兵碾了过来。
一千八百名保安军中的精锐,右手持大刀,左手持盾牌,连放慢脚步都没有,就这般压了过去。
谭宗眼睁睁看着,心中大骇,叫道:“中军调得五千兵马上前驰援!!”
他话才落音,却听得后头轰的一声,等到掉转过头,却见得远处军营里头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第550章 乱象
谭宗心头巨震。
烟火呛鼻的味道很快传了过来,后头漫天都漂浮是灰黑的烟灰与尘土。
此处与营中隔得太远,他只能看出起火的地方应当是在中军,却不知道究竟是在中军的哪一处。
若是在中帐之处,李富宰正躺在那里!
若是在后营之中,粮秣正躺在那里!
如果起火的是中帐,如果李富宰被烧死,今次北伐兵卒伤亡之责,邕州城外逡巡不进之过,都要全数压在他谭宗身上!
如果起火的是后营,自入了广南境内,交趾国中的后勤转运,早已跟不上来,加上当日在钦州、廉州得的两州粮仓储备,沿途且掠且抢的收获,才勉强堆了能再支撑二十余日的存粮,一旦存粮没了,想要凭着左翼、右翼当中那点少得可怜的粮秣供应营中数万大军,实在是痴人说梦。
邕州城内守了这样久,便是原本有粮,此时想来也不剩太多,当真大营中粮秣被烧毁,便是攻下了邕州,也撑不住再去广州——莫说再去广州,怕是连回交趾都难了。
谭宗吓得满身冷汗,连忙点了几个裨将,令道:“速速各领二百人,回营救火!”
营中犹有守军,火势却烧得这样厉害,谭宗心中甚慌,知道定是出了大事。
他好容易打发走手下几名信得过的裨将,勉强压下了心中焦虑,一抬起头,却见远处战情如火,好容易才凑出来的三千弓箭手本列了阵,却早被那漫卷而过的骑兵踏得不成样子,如同被狂风刮过的旷野之草,射出的箭矢东歪西倒,半点用都起不到不说,还一面倒地朝后头退了过来。
谭宗此时哪里敢着人撤退,一旦下了令,交趾军中人想跑,对上晋人的骑兵,如何还会有活路!
他急急点了身旁的两名偏将,令道:“你二人各领五千兵士,将那晋人骑兵拦住!”
两名偏将看得胆寒,却是不得不领命去了。
三千挡在前头的弓箭手本意是要拒敌于百步之外,然而骑兵却视箭矢为无物一般,很快就冲到了阵中,在交趾兵中横冲直撞,将兵卒冲得七零八落。
偏将宗馁匆匆点了五千兵士,与另一名将领从两翼包抄上去,想要解弓箭手之围。
宗馁心中惶惶不安。
晋人骑兵至多两千,他与同僚共率一万兵卒上前围起来,以一敌五,当是能敌得过了罢?
一面想着,一面率兵迎了上去。
交趾兵手持长刀、长枪,一遇得晋军上得前来,不用宗馁交代,便自发地吓得数人团成一组,想要拦下一骑骑兵围而诛之。
宗馁骑在马上,看着交趾兵与晋人骑兵站做一团,那心脏便似被铁杵戳成了无数大洞的漏斗,淅沥沥地往下滴着血,还往上透着凉风。
他心中拔凉拔凉的,脑门冒着汗,心下透着风,脑子里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冒了出来,却是一个也作答不上来——
哪里蹦出来的这样多骑兵?
为何广南也会有骑兵??
怎的广南也能用骑兵?!
向来知道骑兵可怕,却不晓得居然这般可怕!!
阵上尽是交趾兵的惨叫之声。
交趾军中想得美,欲要四五人一组,将晋人骑兵分隔开来,一一破而击之——然而这样的美梦,夜间都不一定能睡得到,更何况这青天白日的。
对面的骑兵成势成阵,马蹄似乎踏着风雷,兵士或手持大刀,或手持大斧,那刀斧刃上虽无寒光,却叫人看得胆寒。
宗馁身下的战马抖了抖蹄子,直要后退,被他死死拉住。
阵前一阵砍杀声。
骑兵趁势而来,行得到前,压根不管交趾兵手上持着的盾牌与兵刃,而是毫不迟疑地碾压了过去,手上战斧、大刀不是砍头,便是剁颈,兵士从不回头,一刀一斧下去,哪里顺手砍哪里,哪个顺手杀哪个,剁到哪里是哪里,就算错了手,也并不理会,只把刀斧抽了出来,一路踩了过去。
满地的人头、胳膊、碎肉、烂骨,人头有整个的,眼睛或大睁或半闭,有半个的,眼珠子都被削得只剩一半;胳膊有半根,有一根,有些已经掉得远远的,却半截子自在地上颤着手指头;碎肉糊得满地都是,叫人一看便要作呕;骨头黄黄红红的,骨髓与红肉黏在一起。
脑浆与血水溅得四处都是。
宗馁打过大小战役十余场,从未见得麾下兵卒被杀得像今日这般惨。
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嗝,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中的缰绳。
胯下马掉头便要往后逃。
宗馁手一抖,想着军中的谭宗与李富宰,这才猛的醒过来一般,连忙将手中缰绳攥稳了,几乎是咬着牙对着一旁的传令兵低声叫道:“快去报将军!若不退兵,这一万兵卒,便要尽数死在此处了!!”
那传令兵飞也似的撒开了腿往后跑,抓了匹马,连踩了三四下,也没踩到马鞍下头的踩勾上,打了好几次滑,最后才险险上了马背,还差点被翻了下来。
宗馁催走了传令兵,看着场中近乎一面倒的战况,越发地慌乱,一面徒劳地胡乱指挥着兵卒抵挡,一面一心一意等着退兵的号角声响起,好尽快结束这可怕的对阵。
然而他没有等到号角声,却等到了耳边箭矢飞来的声音。
那箭矢短促而尖锐,不同于射过来的普通飞矢,却是令他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声音实在是太熟悉了!
一个多月来,只要这声音响起,就不知道要收割走多少交趾兵的性命。
是神臂弓!
宗馁的身体反应比脑子慢了半拍,明知此时应当伏在马上,却是控制不住自己,下意识地转过头。
他头还未能转完,一根木羽箭由远而近,还没叫他一口气吸进胸膛,箭尖便自他的右耳扎进了脑子里。
宗馁瞪大了眼睛,望着远处挟势而来的骑兵,莫名的,明明眼前闪过斑斑点点的白星子,本该什么都看不清了,却又好似见得其中一人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朝着他露出了一个轻蔑而嘲讽的笑。
第551章 犹豫
宗馁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声音,想要说话,却是未能出口,便整个自马背上翻了下去。
“将军!!”
阵中数人大声叫道。
对面的骑兵阵中一片喧哗,复又一片嚎叫。
交趾军中马匹极少,能安坐于马背之上的,十有八九都是将领。
宗馁座下马儿又高又大,十分惹眼,他几番指挥,众人簇拥在其身旁,早引得骑兵中不少人关注,此时见得此人被射死,人人大叫,口中喝着彩,夸着好,一面杀敌,一面看向军中那一个举着神臂弓的人。
那人生就一副好相貌,只晒得有点黑,此时骑在马上,咧嘴大笑着将手中神臂弓丢给了后头跟着的亲兵,也不管对方是接住了还是没接住,只大声叫道:“兄弟们,谁杀了李富宰,杀了谭宗,我这都监之位,便给谁来坐!”
——不是领兵去救援宾州的张定崖又是谁!
他大着嗓子复又喊道:“满城百姓候着我等活命!十数万人的性命,只尽看今朝了!!”
张定崖一面叫,一面谁人也不管,谁人也不顾,正要一夹马腹,却是不想身下那马匹不消他示意,已是闪电一般飞奔了出去,直直便朝着交趾营中杀去。
千余骑兵得他在阵前带路冲杀,又喊又叫,口中只喊着冲,杀气腾腾地朝着前头追去。
交趾军中不管谭宗命令,也不等令官鸣金收兵,已是互相自踩自踏着做鸟兽散。
谭宗本来还想整顿兵士围上前去将骑兵包住,然而下了好几回的令,却是见得营中始终一片散沙,人人只想跑,一个都不愿意上前,催到后头,竟是隐隐已有了士卒反噬之状。
成百上千年来,广南又有几个人见识过成队列,成编制的骑兵?
广南都没能见识得到,交趾军中的普通士卒,又如何能有这个见识?
两千骑兵挟势而来,其势如披荆斩棘,惊涛裂岸,交趾兵卒不过凡夫俗子,如果有机会见得多几次,也许见怪不怪,便生出些抗力来,可此时头一回得见,谁人又提得起心来抵御?
一个多月以来,交趾十数万大军驻扎在邕州城外,初时人人摩拳擦掌,只以为攻城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人人盼着进城掳掠,其时只预了数日,便想要拿下这广南大州。
谁料到头一回到得,便被王弥远领着骑兵当头给了一通痛击,又给神臂弓射得死伤过半。
神臂弓之威,吓得交趾军心浮动,接连攻了许多日,不过白送命而已。
好容易等到连日冬雨,叫那神臂弓力软不得用,本要乘势拿下城头,谁成想又给顾延章用竹篮裹着稻草、泥沙,指使得团团转。
此一回被骗了箭矢事小,损了军心事大。
再往后,无论夜间被王弥远领着骑兵冲营,引发军中踩踏也好,好容易杀上城头,却被当中床子弩直接把大帅李富宰给射得半死也罢,都是动摇军心之事,叫营中上下,人人都惶惶不安。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交趾军中何止三回,简直是三回复三回,其失利失算之处,已是重重叠叠,只要叠上那重霄九,哪里还有什么士气可言。
谭宗此回坚持攻城,最要紧便是为了拢住军心,他见得阵前形势如此,情知不好,并不敢再行乱命,连忙鸣金收兵,强派了三千精兵断后,又收拢了兵卒,叫人将大盾拦在前头,连连垒了高高的乱石、杂木在路上,将骑兵攻势挡住,这才领兵回了营,却是一路走,一路又见得零零散散的尸首。
今日天气甚好,此时又正当下午,难得的日头晒在人身上,再兼后头火势熊熊,直叫这一处也热了一二分,可他心底里却是冻成了冰一般。
营地当中的火已是足足烧了一个多时辰,虽有左江在侧,可一桶一桶的汲水本就要耗费许多功夫,浪费许多力气,此时火势居然未灭。
一名裨将见得谭宗回来,满脸都是黑灰地迎得上来,往地上吐了口尽是黑色的唾沫,才含着泪道:“将军,粮草被烧了……”
他这泪不只是哭给谭宗看,一般也是真为自己而哭。
米粮没了,大军能还能吃什么,自家又能吃什么?
谭宗半日未见得有兵卒回来报信,回时又见得地上不少尸身,已是知道不好,此时听得对方这般说,连忙追问道:“谁人放的火?”
那裨将面苦心酸,道:“从后头绕了五百骑兵过来,营中拦之不及,被他们寻了地方,四处放了火,又杀了一通……”
“而今人呢??”
谭宗不欲听此废话,质问道。
那裨将只得道:“都是骑兵……放了火……杀了一通,已是逃了……”
说是逃了,谁人又不知道,其实只是退了。
听得对方这样说,谭宗如何还能回话,只恨不得把一口牙齿给咬碎。
骑兵!
又是骑兵!
广南从哪里生得出来这样多骑兵!!
为何会有人在广南这个地方用骑兵!
平日里邕州、桂州的那等肉马,除却在米粉里搭做配料,哪里还能有其余作用?!
拿刀在广南的滇马、肉马面前晃一圈,这些畜生都得歪了蹄子逃跑,见多了这样的马,谁人能想到换了马来,居然当真能在这多山多岭之处有这样大的优势……
谭宗此时实在没有功夫去细想,只急急分派事务,一面令人灭火,一面清点营中兵卒。
才到邕州时,加上广源州中蛮将手下,足有十二万三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