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是诗书之家出身,也看过顾延章的文章,十分明白这一位才气确实是极好,可正因为她见多了科举取士,更清楚其中的艰辛,科考,考的决计不只是文章而已。
世家子弟比之寒门要更容易出一头地,他们有足够的资源去了解主考官的喜好,去推测考题的方向,去迎合上意。考中之后,也有更多的办法去运作得官。
顾延章与杨义府,将来若是得了同样的名次,后者决计能比前者混得更好,无他,背景故耳。
女儿也已经不小了,钱孙氏把心里话掰碎了说与她听,说完一通,又道:“你也不是那等蠢笨的,真要得一个状元,五分靠才气,三分靠名气,两分靠运气,个中关窍,你从小听你爹说,总该比我清楚……”
第59章 打探
钱孙氏这边看中了杨义府,她自以为早间一番动作甚为隐蔽,却不晓得杨家百年世家,杨义府又是族中顶尖的人才,从小不晓得被多少长辈相看过,那几句话一问,他立刻就听出了蹊跷。
他身在清鸣书院,钱迈又是掌院,自然不能得罪。只他的婚事并不是只系于一人一家,族中早有打算。
此番出来求学,杨义府被反复叮嘱,婚姻之事若有问及的,只往家中推,不能给任何答复。
杨义府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家世,这样的才学,哪怕没有得吩咐,心中对将来的婚姻也一样有极高的要求。即便没有家中叮咛,他也并不打算早早定亲,毕竟只要将来能入个二甲——这可能性极大,未来的岳家立刻便能跃上数个台阶。
蓟县太小,虽也有几个大家族,可与京城相比,其差别何止一天一地。
他不是郑时修那样的小门小户出身,以为得中了进士,便万事大吉了,他将来可是要入政事堂的!
钱迈虽是大儒,从前在朝最高也不过做到集贤院校理,连个学士都没混上,真做了他家女婿,最多也就帮着把一把科考题,入官以后,实在出不了什么力。
更何况他现在早已辞官,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清鸣书院掌院而已,在蓟县此地也许有几分影响,可一旦入了京城,比之参知政事,比之枢密使,比之封疆大吏又如何?
若是能有一个得力的岳家,他将来的仕途会顺利不止一筹。对于士子来说,婚姻一贯是一桩待价而沽的交易,终身只有一次,买定离手,决不能草率。
这样的话,杨义府自然是不能说,也不能露出丝毫端倪。刚搬进钱府的时候,他便已经着人打听过这一府的情况,此刻想来,很快就明白是为哪一个看的,心中计算一回,立时就有了主意。
士子三十成亲都不为太晚,可女子一旦过了二十,若不是宰相之女,已是难觅亲事。
钱家适婚的女子只有一名,今年就要十六了。
自这日起,他便不再出头,有什么事情,只把郑时修推出去,每日韬光养晦,除却读书并不乱走一步,也不多说一句话。
杨义府未雨绸缪,钱迈却是并未察觉,可他多年教书,眼光自然比起老妻要来得毒辣,看中顾延章并不仅止于他的才学,一样喜欢他的人品,当真是一心一意想促成这样一桩亲事。
他早前已经拜托柳伯山帮忙问询,谁晓得对方因有急事,匆匆去了京城,也未来得及告知自己。钱迈思来想去,觉得不能再等,便嘱咐钱孙氏去一趟柳宅,寻那柳林氏帮着打听。
钱孙氏虽然心中另有打算,却不会在这等事情上跟丈夫别苗头,钱、柳两府多年相交,她明白柳家持家严谨,柳林氏口风严密,绝不会出去乱说,便径直寻了上门。
柳林氏一口便答应下来。
没两天,正巧季清菱病体康愈,跟着顾延章一同上门致谢,柳林氏趁此机会,旁敲侧击问了几句。
顾延章才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对这些问题格外敏感,脱口便肯定道:“家中早定了亲,只有些原因,需得回了延州才能昭示。”他恳言道,“师娘,我父母皆已不在,若是将来成亲,还需您同先生帮着成一回六礼。”
他嘴上这样说,目光不由自主便望向了正在里间,那一处,季清菱正同柳家的一位姑娘说着话。
顾延章行事做派实在是极为讨人喜欢,他做柳伯山的学生,尊师重道发自内心,对柳林氏也是一般的亲近。关系是处出来的,他这样的态度,无论谁见了,都会生出几分欢喜来。
柳林氏听了,果然十分欣慰,觉得丈夫这个学生没有白收。她这个年纪这个身份,能帮上喜欢的晚辈忙,比收到仪礼还要开心许多倍,连连点头道:“你且放心,这事你不找我,我还要生气。”
她循着顾延章的眼神往过去,瞧见季清菱侧着头跟自家孙女在玩九连环,神色十分认真郑重,忍不住便笑道,“你这妹妹着实惹人喜欢,若是没有合适的夫家,我做主帮着说一个吧。”
她本是出自好意,毕竟季清菱父母双亡,只有这一个哥哥,顾延章出头还有好几年要等,将来年岁少不得就上去了。这种事情,若不是她当真把顾氏兄妹当成了自家人,绝不会揽在身上。
顾延章开始还看着季清菱,嘴角含笑,等听得这一句,几乎吓出一身冷汗,他双足一阵发软,连忙道:“我家妹妹早有了人家,只是有些隐情,待回了延州,一并要麻烦师娘帮忙!”
柳林氏应了,倒觉得有几分惋惜,笑道:“好人总是订得早,我还想着难得有这样整齐的小姑娘,想说与我娘家侄儿……”
哪怕顾延章再尊师重道,此刻心中也要骂娘了,他捏一把汗道,陪一回笑,总算把此事应付了过去。
柳林氏得了答复,本要同钱孙氏说明白,不巧对方忽然有事去了一趟临县,许久不见踪影,只得权且将此事放下。
季清菱无知无觉,自顾自同柳家的小姑娘打起交道来。对方比她年长三岁,闺名沐禾,已经定了亲,明年便要出嫁,性格十分温柔。两人一拍即合,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倒像是上辈子有交情一般,还没分开,已经约好下一回相见。
顾延章见她找了伴,也十分开心,他毕竟要读书,不能时时陪着,总觉得小家伙一人在家,会自找许多事情,每日埋首在书堆里,难免费心费力,若是有一二同龄人拉着交往一回,好歹也能多出门走走。
季清菱自来了蓟县,难得有机会交上一位有意思的朋友,她虽日日与书为友也不嫌闷,可遇上趣味相投的,也别有一种高兴。
两个小姑娘认识之后,你来我往,趁着秋果成熟,菊桂生香,常常一同观花赏月,不多久便成了极好的手帕交。
柳沐禾整日与季清菱同出同入,少不得落入有心人眼中。
因柳、钱两家素来都有交情,小辈们也是十分熟悉。这一日,钱芷特来了一趟柳府,吞吞吐吐问了些话。
柳沐禾十分诧异,道:“季家小妹的性情?你说清菱吗?自然是好的,怎的突然有此一问?”
第60章 手腕
钱芷自然不可能把心中想法和盘托出,她一个未出嫁的小姑娘,操心自己婚事,竟操心到了八字都没一撇的别人家里头,实在是有些过火。
她勉强笑一笑,道:“好奇而已,我见你整日与她一处做耍,都没空理会我们了,自然要来多嘴问一句。”
柳沐禾并未往它处着想,只把季清菱夸了又夸,最后道:“如果不是亲眼得见,我真个不相信,年纪这样小,家中又遭逢大变,却依旧能有好好的性子,又懂事又有趣,你是晓得我娘的,平日里头那样严肃,见了她都喜欢极了……”
她的评价如此之高,倒引得钱芷起了攀比之心,虽口中不说,实在好奇,专挑了许多细节来问。
都是年龄相仿的闺中友人,柳沐禾并无防人之心,一一都答了。钱芷听了许多话回去,只觉得一颗心悬在半空之中,不上不下的,自己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什么了。
若论喜欢,自然是毫不犹豫选顾延章,那样一个人,文才斐然,武艺出众,无论内外都是照着她心仪的样子生出来的,由不得她不动心。虽然只见过一回,可她早与其文章神交久矣。
文如其人,能写出那样的文章,人品可想而知。况且父亲、兄弟们都常常在家中说起,没有一个不赞的。
可母亲前一阵与自己说了许久,句句都不无道理。嫁人,嫁的除了人,还有家。顾延章的出身、背景,确实是不好,还有一个拖油瓶的妹妹。
钱芷此时听了顾延章小妹的一堆故事,一面觉得这样一位相处起来应当不难,一面又觉得,这样人人喜欢的一个,若是起了冲突,别人说不得都站在她那一边。
尤其那小妹父母双亡,任谁见了都要怜悯两分,此时作为外人自然无所谓,可真个嫁了进去,还未生孩便要做嫂,这一个嫂子当真不好做。
可嫁给顾延章也有一桩好,家中并无婆婆,只一个妹妹迟迟早早要出嫁,熬过几年,未来大把好日子。亲娘疼她,不想让她下嫁,可嫁给其余富贵人家,一样有许多规矩,不过利弊取舍而已。
钱芷思来想去,还是喜欢胜过了理智,觉得这些虽然麻烦,也不是不能忍受。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日子总归是自己过的,一辈子就嫁一回,如果能嫁给自己喜欢的,吃点苦她也认了。
她收拾心情,一心等着母亲回来好生同她促膝长谈一回。
这一厢钱芷忐忑不已,心心念念等着母亲回家,那一边季清菱身体好了,顾延章自回钱府读书,他请了三两日的假,这边杨义府、郑时修早回来了。
杨义府趁着顾延章不在,拉着郑时修把话给说了。
他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道:“前两日你走得早,延章特来寻我说了一桩事情,我想来想去,还是要同你谈一回。”
休息四日,又是赶着中秋这样的大节,郑时修却是半分高兴也无。
他被家中事情扰得焦头烂额,此番回来依旧是心不在焉,脑子早飞到了弟弟那一屁股的债务上。这会听得对方说话,转头过头来,眼睛虽是望着杨义府,心中却是在惦记着其他事情。
犹记得上一回一家书铺子来寻他写话本,开的价格十分高,只当日他嫌弃话本子太过掉价,怎的都不肯接,如今为了钱,不若还是找那一家说一说,如果肯把定金再开得高一些,就顶个杜撰的名字,帮着写几本。
郑时修盘算着七拼八凑,如何才能把赌坊子里的利息给多付一些,免得日积月累,真个要生出绝望来,这边耳朵里就听得杨义府道:“时修,你家里头是不是有一个弟弟?”
郑时修悚然一惊,立时瞪大了眼睛,追问道:“你听到什么话了?!”
杨义府道:“是延章,他好似在外头听到了些风言风语,本想寻你说话,可你急急忙忙就走了,他知道我们两同院许多年,便来问我——时修,你弟弟是不是在外头招惹了什么不好说话的人物?”
郑时修已经顾不上其他,连忙问道:“他还同你说了什么?除却你,还有谁听到了?!”
杨义府道:“也未说什么,只是问了两句话,说是你家弟弟在外头惹了不少事情,还把人招到了你家,好似是赌坊子里头的人……他也晓得兹事体大,想来……应当是没有同其余人说的罢?”
想来,应当。
他一字一词选得甚妙,半含半露的,任谁听了都忍不住浮想联翩。
郑时修果然脸色立刻变得阴沉沉的,他捏着笔的手一个力道没有用好,在抄了一半的经注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墨迹。
杨义府观他面色,晓得自己身上的浮油这一回至少是撇干净了大半,又补了一句道:“延章特嘱咐我不要同旁人说,他为人谨慎,时修,你勿用担心,只是事情既然已经让他一个外乡人都知晓了,想来其他人早晚也会有所耳闻,你还是早些解决的为妙。如果一时拿不定主意,不妨同厚斋先生谈一谈,请他出面帮一回忙。”
士子重名,如果郑时修家中真个出了什么事情,少不得要拖他下水,一旦声名受累,将来做了官,八辈子祖宗都会被翻出来,同侪相交,免不了给人在后头指指点点,说他有一个烂赌的弟弟。
别人不会认为是赌坊中人可恶,只会觉得是郑时修这个做哥哥的没有尽到义务。
修身、齐家,随后才是治国平天下。
连个弟弟都管不好,怎么管得好一乡一县?怎么教化治下百姓?
郑时修其实一直是知道此事不好,可毕竟抱有侥幸,一面又因为他出身实在不好,半点不想让外人看笑话,总觉得只要自己能悄悄摆平了,自然一切万事大吉。此时被杨义府半推半逼,当真觉得丢脸,又恼又气,还担心顾延章出去说,只得择了机会,去寻钱迈求援。
杨义府费了些周折,总算把锅给推了出去,他倒是十分从容,一方面揣度郑时修的性格,知道对方十分傲气,绝不会再同顾延章细问此事,一方面明白顾延章的性情,一旦知晓郑时修已经请先生出面,便不会再去纠结。
他巧施手腕,又捏了郑时修的一处把柄,又把顾延章拖下了水,因经验不足,前后难免有些粗糙,不过倒也生了效果。
第61章 解决
杨义府能在族中脱颖而出,力压众人,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他天生就通晓一两分纵横之术,后因文才过人,更是凭借此能得了许多长辈提携。
所谓长袖善舞,少有后天育成,大多乃是天然,他虽年纪不大,看一回族中做官的前辈为人处世,不消得人教,自己便触类旁通,悟出许多独特的技巧来。
他在书院之中名声甚好,尤其郑时修入学之后,两人因资质仿佛,常常一同出入,有傲气凌人的郑时修相衬,更显出他平易近人,善于交际。
如今在清鸣书院之中,评论起顶尖的学子,说到郑时修,大家大都先赞一回他的才气,再感慨一回他的傲气。
可说到杨义府,众人都觉得此人无论出身、行事、文才都是一流,虽然诗赋比不上郑时修,策问又逊隔壁良山的顾延章不止一筹,可胜在样样平衡,人也好打交道,实在是挑不出什么毛病。
他装相已经成了习惯,就像这一回,本来也没有抱什么特定的目的,只是担心顾延章先他一步告诉事主,会对自己有什么不利,想着先下手为强而已。可一旦见了郑时修,不知为何,自然而然便把帽子往顾延章头上扣去,等到祸水东引,回头想想,自己也觉得这一手玩得不错,虽还有几分不满意几处细节,可也不禁有些得意。
想着顾延章、郑时修这样的人才,也被自己玩弄于鼓掌之上,不由得自赞自叹一番,更期待将来科考入官的日子。
再说郑时修不得已去找了钱迈,将家中亲弟的行径老实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