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林氏受钱孙氏之托,特去问了一回顾延章,当时便得了他的自白,只苦于事主不在家,早候她久矣,此时两人见了面,略略寒暄,又聊几句闲话,她便直言道:“上一回你说的那一桩事情,我已是问得清楚,那顾延章在延州已有婚事,说是早早便订下了亲,如今只等着回去找了人,就要走六礼。”
钱孙氏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只觉得仿若劈头倒下来一泼凉水,浇得她整个人都懵了。
怎么可能?!
那顾延章才十五岁!
他可是早早就逃难来了蓟县,听说考进良山的时候,才十岁出头,往前倒推,在延州不过是个垂髫幼儿,哪有人这样早说亲事的?!
他爹娘是疯了吗?!难道不晓得男子入了学,下了场,得了官身,依次进阶,都能提升身价,说的亲事层次便全然不同!
果然商户人家,见识就这般浅薄吗?!
第64章 消息
钱孙氏呆了片刻,很快便抓住了其中的关键,连忙追道:“回去找到了人?这是说,定亲的那一户人家也是延州的?”
从前不觉得,此刻晓得那顾延章有了主,钱孙氏倒是生出满满的不甘来。
哪有人定亲这样早的!
这个消息,简直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所有盘算,所有心思,都付诸东流。
没了顾延章,难道只能选郑时修?!
虽然文才上佳,可他出身那样差,还恃才傲物,怎么看都不是个好归宿!
柳林氏没有让她等太久,很快便道:“听说是那一户也是延州的,两家早早定的亲。”
钱孙氏琢磨了片刻,慢慢地问道:“这话原有些诛心……只是当日延州被屠,全城或死或逃,没了十几万人口,那顾延章也是全家都遭了难,单他兄妹两个逃出来……他又怎么知道原来那一位的下落?万一……”
她并没有把话说全,这话也不能说全。
含糊暗示可以,真要说了出来,当真是诛心之论了。
虽然没有说完,柳林氏也一样明白了她的意思,迟疑道:“我倒没往那一处想,我听延章的口吻,倒是十分确定那一位未婚妻仍在世间……”
钱孙氏又道:“他一个小孩子家,懂得什么。延州被屠,十死九伤,那一位未必还……就算幸而得活,此刻十有八九也不在延州了。若是一直没个下落,难道那顾延章就一直找寻,再不成家了?”
她还有一句更诛心的话没有说出口。
她是听说过丈夫说起战时场景的,一旦打起仗来,惨状无法描述。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北蛮屠城,除了死,势必还有伤。
延州城内的平民,残疾、毁容、受伤的应当不在少数,还有那被糟蹋的可怜孩子,直被掳走,哪里寻得到下落。
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如果顾延章定亲的那一位当真那样倒霉,他难道还继续娶回家吗?
柳林氏倒是真的没有想这样多,她听得顾延章早有人家,又托自己帮着经手六礼,只晓得同喜,哪里会有其余的念头,此刻见钱孙氏说了许多,转念一想,确实也有这个可能。
她犹豫了一会,道:“以延章的性情,未加探访,不曾确认,估计当真不会成家。”
这个小孩她也看着长了几年,无论大义小节,全都自矜得很,若是曾经定了亲,依他的性子,在未曾确认对方下落的情况下,是决计不会另寻他人的。
钱孙氏要的可不是这个答案。
她道:“他自己便罢了,不是听说还有个极疼爱的妹妹?难道不该早日成了家,找一个嫂嫂帮着照应一下?将来说亲说事,他自己麻烦你便罢了,这个妹妹也要麻烦你?”
说起这个,柳林氏便道:“那妹妹也早说了亲,他前日还托付我,叫我下回帮着妹妹一同过六礼。”
钱孙氏“啊”了一声,连忙问道:“他那妹妹说的也是延州城的?!”
柳林氏道:“这个倒是没有细问,听他口吻,妹妹的婚事是十拿九稳,必不会出什么意外。”
竟然还有这样一桩内幕!
钱孙氏心中的那杆秤不由自主地便往顾延章那一侧垂了垂。
如果那顾延章所言不虚,当真不用帮那个妹妹说亲,那嫁过去之后事情便要简单许多,到时候不过帮着走走六礼流程,最多添点子嫁妆,便能打发好。
最好嫁在延州,那样隔得远,也不容易生事。
这一点添妆,她还不至于舍不得!
事情既然已经问清楚,其余的便不方便再同外人说了。钱孙氏拿起茶杯,喝了口茶,笑着同柳林氏话一阵家常,又聊了聊这一回外出的趣事,特还说了一下几样拿来的临县风物怎样做才好吃,见天色不早,便施施然告了辞。
一回到家,她便叫来了长子,先问一回丈夫哪一日才能回家,再问一回自己离开这一段,家中可有什么大小事。
钱大郎一一答了。
想到长子在清鸣书院做训导,同郑时修等人多有接触,也常能听闻顾延章的一些个行事,钱孙氏便再细问了一回两人的为人。
钱大郎一听便觉不对,待得知这是给幺妹挑婿,连忙道:“还是顾延章罢!”
郑时修虽有文才,可架不住脾气甚高,虽说才子多傲气,他凭着那一股子才气,也配得上这等傲气,但有更为出色的顾延章可选,作甚要舍本而逐末呢。
上一回郑家小弟染了赌瘾,欠下一屁股赌债,最后还是靠得钱家才将此事摆平。真有这样的亲家,将来也不晓得会生出多少事来。
斯事体大,他也顾不上帮着那郑时修刷墙刷粉,修补名声,连忙将事情和盘托出,告知了母亲。
钱孙氏几乎是立刻就把郑时修给排了出去。
果然人还是要对比,这样一比下来,那顾延章登时便亮堂了许多。学问做得极好不说,一样还洁身自好、品性出众,虽然家世有些差,可那妹妹的终身既然已经有了着落,倒也不算什么了。
她想了又想,决定还是要等丈夫回来,把顾延章唤过来,好生同他谈一谈,只要他不执着于延州战事,其余皆也好说。将来入了官,家中虽然帮不上什么大忙,搭上老头子多年的旧情,倒也能运作运作。
钱家上下没有一个长于做官的,若是能托出来一个半子,将来帮扶一下岳家,也不算太差了。
顾延章并不晓得后头有这样一位长辈正打着自己的主意,他此时抓着从书院从县衙里头誊抄出来的邸报,几乎已经要坐不住了。
延州收复,正发征集令,广引天下贤人能士共建之!
顾延章人在蓟县五年,一千八百余个日日夜夜,没有一天不挂念着延州,他的父母兄长俱在那一处,死无葬身之地。而季清菱的父兄一样战死在那一处,连马革裹尸都无,全然是尸骨无存。
他要带着这一个小姑娘回乡,看一看能否还有机会收殓双方亲人的尸骨,好生安葬。实在不行,也得建好衣冠冢,引魂入土。
这么多年,他与季清菱没有一天不在分析北蛮,如果能为驱逐鞑虏献上一分力,这才不算愧对死去的父兄,愧对那一城冤魂。
终于可以回家了。
第65章 形势
顾延章心思全不在书卷之中,他将那份邸报草草抄写一遍,再等不下去,找个理由告了假,拿那抄本径直回家去寻季清菱。
得知这个消息,季清菱哪里还坐得住。
她等这一份邸报久矣!
蓟县虽好,终究不是长留之地。
顾五哥的前程还是要靠延州!
她接过顾延章递过来的邸报,粗看一遍,再细看一遍,等到终于确认,这才将那一张纸贴放在心口,欢喜地道:“等咱们收拾收拾回到家,将将是初冬,打点好住处,我陪着你一同读书,开春就考州学,说不定还能赶上下一场发解试,当真是老天都在帮忙,样样接得正好!”
顾延章焦急了一路,见她这一脸的笑,再听她说一句“陪着你一同读书”,突然心中就踏实起来,生出了十分的雀跃与期盼。他点了点头,不由自主地便含着笑附和道:“等天气凉一些咱们就启程,不然路途这样远,小心要中暑。”
季清菱抿了抿嘴,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应了一声。
顾延章哪里会怕这秋暑,还不是为着她才这样说。
她把那邸报复又看了一遍,小心收起来,这才商量似的道:“顾五哥,等咱们回了延州,有一桩事情要托付给你。”
她语气郑重其事,其中还含着几分的歉疚,听得顾延章不禁整肃起来,问道:“什么事情这样要紧?”
季清菱道:“我家中几位尸骨……现下还不知道在何处,想要寻觅也与水中捞月无异,等回了延州,还要麻烦五哥陪我去衙门记领,再探一探能否有些蛛丝马迹可以寻到下落。”
自莫名其妙托生在这一具身体里,她一面感恩上苍,一面感激原身,一面也想着能否为对方做些什么。原来那一个“季清菱”小小年纪便命丧黄泉,也未留下任何言语,她无法揣摩对方心思,可其身后事,却还是要认真办好。
“季清菱”的父兄均已战死沙场,延州被屠,北蛮在城内纵火三日,三人十有八九是尸骨无存,可饶是这样,还是得好生找一找,万一真得了寸骨寸衣,好歹也能立冢建碑,魂魄将来才能有一个落脚之处。
这些事情,自己一个女子,虽有心有力,办起来却未必有顾延章容易,是以此时特意提出来,好叫对方也有一个准备。
毕竟两人虽然相依相靠许多年,究竟仍是两家两姓,她晓得以顾延章的品性,决不会推拒,可也不能将对方的帮忙视作理所当然。
二人在蓟县这五年,一开始确实是靠了自家当的玉佩,可及至顾延章院考结束,入了良山,每月都往家中拿许多银钱,后来买屋买舍,雇人雇仆,一大家子的嚼用,上至家俱细软,下至柴米油盐,全是凭着他一人扛下。
两人因缘际会相识相处,又同吃苦,共患难,对方不过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能疼着养着自己这样一个非亲非故的外人,已经是至情至义,若是再不心怀感念,守好分寸,那实在是太过于得寸进尺了。
季清菱心中这样想,面上便不禁跟着露出了歉愧的表情,她不好意思地望着顾延章,等着对方答复。
就是她不说,顾延章也早想到了这事,此刻只柔声道:“你且放心,万事有我……等回了延州,我自去办事,你也莫要乱跑,彼处不比蓟县,虽然已经收复,难免仍有零星漏网,总归不会那样安定,我本原想你先留在蓟县,待我将事情办妥,打点周全,再着人来接你……”
不待他把话说完,季清菱便已将头摇得同拨浪鼓似的,连声道:“你不放心我,我一样不放心你!延州虽然收复,可万物俱殆,百废待兴,你一个人回去,许多庶务谁来处理?眼见就要考州学,还有许多家产事务要打理,我若是不跟着,便是留在蓟县也吃睡不好,何苦要这样两相分开,倒不如一并回了,虽然有些风险,只要小心些,也不打紧。”
顾延章心中一暖,却是仍然抱有忧心。
他其实自得了邸报的消息,先是满腔喜悦,紧接着便是满腹犹豫。
当初年纪小,想得也不周到,听了季清菱的安排,只觉得十分有道理。可如今年岁渐长,看事看物,再不像从前那般简单。
小家伙当日的规划,回延州考州学,借延州剑指科考,自然是再妙不过的一招,可却忽略了许多客观的问题。
蓟县回延州,沿途基本都能走官道,虽然辛苦,究竟也还好,只是一旦到了延州,乍复之城,难免有许多管得不周到的地方。
延州发了招贤令,然而该地是边城,又才收复,既偏既险,寻常百姓谁会理睬,势必应者寥寥。
顾家本在延州就是百年根深,有顶梁柱的顾父从前在上面领着,顾延章少时虽然调皮,可天性聪颖,听得多了,自己心中也有概念。等到家中遭了难,逃到蓟县,他便是凭借着对延州战事的深知,写就一篇策问,从众多考生中脱颖而出,引得众人瞩目。
直至现在,一旦谈到延州战事,书院中诸人还会把他上一回的论调拿出来讨论,所谈所述仍旧难以超脱。
这几年间,他早把西北一处的大小情况研究了无数遍,又兼季清菱在后头不晓得从哪里整理出来许多资料,两人几乎是时时讨论,还有柳伯山帮着在后头查缺补漏。
此时,顾延章虽不能说是了如指掌,却也有了自己的一番体系,并非尽善尽美,但也极有见地。
在他看来,延州如今坐镇的是杨奎,此人曾任同签书枢密院事,在西北驻守过十余载,战功累累,声名赫赫,朝中既然派他去了延州,定然不只想要复城,十有八九,还要反击北蛮。
第66章 决心
杨奎接管了镇戎军、保安军,又承命抽调灵州兵力驰援,这点人马,用来复城是够了,可用来反击,还是欠了许多。按照如今的形势,估计十有八九会把秦凤、永兴、荆湖、广南等地的厢军、禁军抽调过来。
大晋厢军构成复杂,军籍本贱,除了世代入军的,当中许多人不是没有生计,难觅出路的流民,就是犯了罪的囚犯。杨奎朝其他地方要人,其余统领碍于朝廷之令,不得不应援,却未必会当真给精锐,不仅如此,还会塞许多吃空饷的过去。
这便罢了,这一批流放至荆湖、广南、没入军籍的罪犯一旦到了延州,随之而来的,还有随军的亲属。
顾家是做过军需生意的,顾父为了让几个儿子知形势,分别带着去外州谈过事项,也检点过需货,顾延章虽然年龄小,也跟过几回,他太晓得厢军之中那些兵痞真个不讲理起来,是什么模样。
除了调过来的军士,依旧例,朝廷还会把罪犯、流民移送过来。
延州太惨,从前二十余万的城民,到了如今,不晓得还有没有八万,重建一个州城,除了钱,最重要的还是人。
虽然还没有回到,但是顾延章已经能想象,一个集齐了兵痞、流氓、流民、混混的延州,究竟会有多混乱。
若他是一个人,并不会怕,可带着季清菱,实在是放心不下。尤其等到来年真个入了州学,无法时时在家中守着,着实是十分不安。
延州是一定要回的,毕竟两人还要收敛父兄尸骨,还要造冢立碑,而自己的出路也在延州,可还是要想个靠谱的办法,防患于未然,不能抱着侥幸之心。否则当真出了什么事情,那就是悔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