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术——须弥普普
时间:2019-05-29 09:23:03

  赵昉顺从地坐在椅子上,也不乱动,听得顾延章好似提到自己,忙把头低了低,并不去看,口中则是道:“一会雨停了,我回学中再吃晚饭,还是不在这里吃了。”
  扭扭捏捏的,并无半点大方。
  季清菱还未说话,顾延章已是奇道:“国子学已是开始供食宿了吗?”
  国子学中所有学生都是外宿,十个里头有十个一下学就跑了,连午饭都不会在学中吃,更毋论晚饭了。
  赵昉回道:“是去太学。”
  顾延章点了点头。
  同走过场的国子学不同,太学管得很严,食宿俱要在其中,两学又隔得近,赵昉住去太学,又在里头吃饭,虽然不方便,倒也不麻烦。
  不过太学三舍当中加起来足有两千余人,供应这样多人的饮食水准,可想而知,必是口味寻常的大锅饭。
  赵昉弱小,年岁也不大,顾延章对着他便多了几分耐心,只道:“雨水这样大,回去也不知道几时了。”
  季清菱则是笑道:“厨房中午做了莲花鸭,晚间正好能吃了,只是这孩子吃得清淡,未必很惯。”
  又问他道:“你吃得惯米饭吗?给你单做一个面好不好?”
  见得两人这样,赵昉越发地不自在,连忙道:“吃得惯,莲花鸭就很好,不用再单做。”
  到底还是个孩子,三言两语,很快就被诳住了。
  几人在此处说着话,那一头小丫头就端了水上来,给众人各自洗手。
  秋露领着丫头过来把小矮桌撤走,正端到一半,顾延章见得上头摆了一页文章,顺手弯腰拾了起来,道:“怎的上头还有文章,这是谁人写的?”
  原来张璧与赵昉二人各自得了张桌子写文,张璧的给竹砚收了回去,赵昉的却还摆着桌上——本是给他抓在手里,后头顾延章来了,他上前行礼,便放下了。
  赵昉“啊”了一声,如坐针毡,只好道:“是我做的,做得不好。”
  不过百余字的小文,写得也十分寻常,顾延章一眼扫过去,便看完了,笑道:“这是冯时冯先生的笔仗,你是听他说的课罢?”
 
 
第857章 懂事
  赵昉呆了一下。
  季清菱笑道:“你又知道了?”
  顾延章便道:“我从前在学士院中修书时常去寻他。”又指着赵昉其中写的一句话,仿着冯时的断句读了一遍,读到最后,以右手作中空拳,放在嘴巴前头,轻轻咳了一声,复又看着赵昉道,“像也不像的?”
  他没有学冯时的西京腔,可那读完之后,把手放在嘴前咳嗽一声的样子,同断句的习惯,当真同冯时一模一样。
  赵昉看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只会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季清菱看得直笑,嗔他道:“好端端的,怎的来这里逗人!”
  顾延章笑道:“怎的就变成逗人了。”
  他没有把那文章放回赵昉面前的桌上,而是对着旁边的丫头道:“去找张油纸过来,将这文章封好。”
  又同赵昉道:“写得这样辛苦,一回给你收回车上,就不会给雨水打湿了。”
  赵昉羞也要羞死,道:“我写得不好……”
  不知为何,他心中竟是有些后悔方才没有用心去作文。
  又偷偷地看了一眼季清菱,其实很想对方也像前头点评张璧一样,点评一回。
  顾延章道:“也不为不好,写得这样绘声绘色,其实十分不容易。”
  又道:“文章也做得很严密,你今年几岁了?”
  赵昉道:“我已是十岁了。”
  他话才说完,一屋子的人,哪怕是一旁收拾东西的小丫头,也看了过来,人人都有些不敢相信。
  实在是瘦太小了,压根不像是十岁。
  原本同张璧站在一处,高矮仿佛的,两个都像是七岁的小儿,而张璧因为养得好,行事又十分老道,看起来倒像是比赵昉年纪更大一般。
  季清菱方才被打了岔,眼下一经提醒,忙又把话头捡了回来,问道:“你是谁家的?”
  赵昉虽是不情愿,还是道:“我爹在秦州,是二叔接我来京的。”
  赵家的子孙太多,尤其是太祖一脉的北班后人,拿手指在他们那一支的族谱上随便点一点,十次里头有八次,就能点到一个有两位数儿女的,是以无论是季清菱也好,顾延章也罢,两人一时之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赵昉来京的事情,张太后并未与外头细说,况且秦王从来都是不声不响的,他家的儿子,自然没什么人去关注。
  季清菱想了想,问顾延章道:“秦州有哪位宗室在?”
  顾延章摇了摇头。
  秦州地处偏远,寻常宗室,便是不能留在京城的,也要去西京,实在不行,就选了去江南繁华之地,哪有人跑到秦州的。
  况且那小儿明明有个二叔在,怎的还叫人住去国子学?
  他问赵昉道:“你二叔是谁?”
  赵昉缩了缩脑袋,道:“他去岁已经驾崩了……”
  他那一个“驾崩”二字用出来,一屋子的人都愣了。
  顾延章终于反应过来。
  原来当真是那个赵昉。
  当日赵芮大行之后,在他怀里寻出来了另一份遗诏,上头说欲要传位给秦王嫡子赵昉。
  只是后头新皇之事波折不断,早非当日赵芮所能计算,所以到了最后,也没能按着他原本的设想来。
  此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京,为何外头一点消息都没有?
  此事关乎皇室,不是顾延章这样的外臣可以置喙的,他问得几句,知道赵昉去国子学读书乃是太后所命,又略同这小孩聊了几句,便不再多聊,只与他说些学中之事。
  这一回,不仅季清菱,便是顾延章也很快发觉赵昉并不怎的爱读书。
  与其说是不爱读书,不如说是他觉得读书也好,不读书也罢,并没有什么用。
  赵昉与旁的小孩略有几分不同,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无欲无求”,懂事得可怕。
  可仔细探究,他其实并非没有喜好,也不是没有欲望,只是被深深地压在了心里,无论你怎么问,都不会坦白。
  等到吃过饭,外头天色已经尽黑,雨虽然还在下,却已经不大了。
  此处距离国子监并不算远,顾延章想了想,只觉得这小孩子心思太细,人又太软弱可欺,怕其多想,又担心他被张太后派来伺候的黄门欺负,索性亲自把赵昉送回了住处。
  等到顾延章回来时,季清菱已是洗漱过了,正支着头,半歪在桌子前头看京畿左近县镇的县志,见得人进门,上下看了一眼,问道:“五哥路上没淋湿罢?”
  顾延章摇头道:“雨水已是停了,只在袍子上溅了几点泥浆。”
  又道:“我在国子学遇得魏先生,同他聊了几句,原来这赵昉乃是秦王原配所生,先头有个同母所出的哥哥,前两年得病死了。”
  季清菱听得奇怪,把手中书卷放了下来,问道:“既是只有这一个儿子,怎的秦王半点也不担心,就只由着他一人来京?”
  顾延章道:“秦王有九子七女,并不缺儿子,除却庶子,还另有三个嫡出的儿子,是继室所出。”
  季清菱自然知道有一句话叫做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这话虽说一竿子打翻了一群人,可其中却颇有几分道理。
  秦王是藩王,可他这个藩王身有残疾,又并不得父母关注,还去了远地秦州,又兼是找续弦,真正的好人家,并没有几个愿意把女儿家过去。继室生了三子,便是她本无心去磋磨,只要秦王不多管,一府上下的人也都懂得要怎么做了。
  “听说他身体不太好,原只以为是托词,不想今日见了,是当真不太好。”季清菱叹道。
  太皇太后自原本做皇后的时候,就以悍出名,后来做了太后,其不容质疑的秉性,更是深入人心。她说赵昉体弱多病,不堪重任,不肯给他皇位,旁人听了,多半不会相信,季清菱自然也一般。
  此处只有夫妻二人,顾延章也不怕多说几句,点头道:“这回倒不是胡言,若是论及身体,赵昉确实比不得赵渚。”
  然而想到赵渚那行状,他一时也沉默下来。
  两人说了一会话,顾延章自去后头洗漱,因此时雨水已经停了,也不知道明天要不要去新郑门,他便早早睡下,不再折腾。
 
 
第858章 祥瑞
  夜色已深,国子学的后舍当中黑漆漆的一片。
  赵昉躺在床上,听得不远处的读书声,慢慢爬了起来。
  原来的家常穿的鞋子不知被谁收到了何处,他前几日问了一回,伺候的人当面答应得好好的,转过头,却全当没有这回事一般,并没有理他,由他每晚穿着白日的鞋子跑来跑去。
  这样的事情也不是第一回,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今日同张璧一同出了一回门,外头又下着大雨,虽然已经十分小心,还是把鞋子弄湿了。
  随身黄门是张太后赐的,也不怎么管事,见得自己回来晚了,还要上前抱怨几句,幸好有那姓顾的叔叔借用张璧的名头帮着解释了一回,不然今天晚上又要看人脸色。
  赵昉没有穿鞋。
  鞋子是湿的,若是湿了脚,一会上了床,会把被褥也给弄湿。
  也无人给自己换,到时候着了凉,还是自己受罪。
  屋里倒是有灯台,只是灯油只剩一层底,火引也不知道被伺候的人拿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只好摸索着朝窗户的方向走去。
  赵昉轻轻地推开了半扇窗。
  没有窗隔着,外头传进来的读书声略微大了一点。
  说是住在国子学,其实同太学学生住的房舍就只隔着一道墙,很容易就听得里头的学生在念什么。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也,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
  是《送孟东野序》。
  他站在那里,认认真真地听完了这一段。
  虽是隔了一堵墙,可太学的房舍建在山坡上,开了窗望出去,很轻易就能看到上舍房里头星星点点亮起了不少灯光。
  ——运气真好。
  赵昉的心里不知道第几次浮现起了这样的念头。
  这样亮的光,隔得老远依旧不跳晃,想来是点的是白蜡罢?
  自己晚上想要点个油灯去里间,都要被人嫌弃。
  也是,伺候自己这样无用的人,并无任何油水可捞。
  伺候旁人,能得赏赐,金银珠宝、升官发财,哪样不是人人垂涎?若是跟着自己,也只能偷偷攒点灯油、石炭出去卖钱了——还未必能按时拿到。
  能进太学,又是在上舍,晚上想要读书,竟是能点白蜡,只要卖命学,每个月都有一千零九十文钱,食宿全能在学中解决,得了病,还能找太医院的人看病。
  若是成绩好,可以免解试、礼部试,还能靠举荐得官,再进一步,得了“释褐状元”,那就一辈子都不用愁了。
  就算不够好,只要能太学里头待着,只要好好读书,将来也能有无限可能。
  过了省试,就能得官,哪怕是个小官呢,日后都能看着一点点往上爬。
  哪有人像自己一样……
  就是想要考科举也不能。
  读书时还要小心些,一旦学得快了,让继母生的弟弟落了脸,身旁伺候的婆子、仆役就要指桑骂槐,还时不时要报称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公子又病了,吃不得油腻荤腥,只能喝一点粥水养胃。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
  便是韩文公这样的大家,口中也一般不尽不实,要来哄骗旁人。
  不平则鸣,鸣给谁人听,鸣之后又当如何?
  倒不如安安静静的,说不准还能过得舒坦些。
  他心中想着,把窗复又掩了起来,轻轻走回了床边,用手拍了拍足底的灰土,重新躺回了床上。
  闭着眼睛了好一会儿,他还是睡不着。
  肚子里头打雷一般,正咕噜噜地叫。
  他今日跟着张璧四处乱跑,在顾府又写了一篇文章,虽是没怎么用心,到底也费了些脑,晚间吃饭吃得早,即便难得地吃到了两碗饭,可毕竟才是酉时,到得现在,早已饿了。
  都说大半小子,吃穷老子。
  赵昉虽然看起来小,可究竟已是十岁,正是在长身体的年龄,十分容易饿。
  他忍不住把手往怀里摸了一回。
  里头鼓囊囊的,是一方帕子,帕子里头则是包了两块糕点。
  是张璧的“季姐姐”让他带回来吃的。
  赵昉只摸了一下,确认东西在那一处放着,没有弄丢,便翻了一个身,强逼着自己入睡。
  睡着了就不饿了。
  他束着脚,用两条大腿压住肚子,好叫自己抵住那一阵一阵的饿意。
  从前丰富的经验告诉他,只要过了这一阵,就会舒服一些。
  虽是有糕点,可是不能吃。
  刷牙子同牙粉都不在此处,若是半夜吃了东西,来不及刷牙,很快就会把牙齿给弄坏。
  兄长的牙齿就是这样坏掉的。
  坏了牙,兄长好几回都痛得在床上打滚。
  赵昉躺在床上,竖着耳朵,强迫自己努力去分辨远处太学房舍里头的读书声,靠这个勉强转移一点注意力,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睡着。
  ***
  不知是不是因为昨日下了几场连在一起的透雨,次日的天亮得极早。
  听得院子里叽叽喳喳的野鸟叫,虽是不比那两只胖鸟声音响,倒也扰人清梦,是以季清菱早早就被吵醒了。
  这一厢季清菱才爬得起来,那一厢顾延章已是在一旁穿衣裳了,见她睡眼惺忪的,便笑道:“还早着呢,你再睡一觉?”
  季清菱摇了摇头,道:“趁着天气好,早些起来,睡多了都要睡傻了。”
  两人各自洗漱了一回,一齐坐在桌边吃早食。
  厨房才炸了油饼,又做了胡饼,另盛了一盘子黄糕麋、宿蒸饼,配着豆浆饮子,倒也算得上丰盛。
  季清菱拿了个油饼,撕了一条下来去蘸豆浆饮子,口中则是问道:“昨日那样大的雨,今日汴河河水岂不是涨得极高,还能用那浚川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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