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无一人敢说话。
听张瑚方才的语气,已是十分震怒。
新的水工站在了沈存复头前站的位子,他虽未做过,可方才看了一会,依样画葫芦,纵然多花了些时间,还是指点役夫、工匠们重新把浚川杷绑缚了起来,又放进了河水里。
两船重新拉绳,行船。
然后又是一下停顿。
新的浚川杷再一回断了。
试了这许多次,一次比一次坏得快,谁人不知道哪怕再使用新的,也只是浪费而已,可张瑚发了话,那水工只好把最后一只浚川杷装了上去。
从早上折腾到此时半下午了,两条船也只是行了不到三十丈,期间进进退退的,这短短的一小段距离,已经折损了三只耗资甚大的浚川杷。
眼看船上半日没有什么动静,只在装新的,岸上也有些闹腾起来。
“怎么回事?”
“是不是不中用啊?”
众人来此瞧热闹,最要紧其实是想知道这浚川杷当真有无用处,是否得了新法,将来京师当中,就不用被水淹了。
可眼下热闹是看到了,结果却并不十分如人意。
若是不能清淤通渠,若是不能治水,白白来这一趟,当真是扫兴。
胡二正等着河中船只换新的木杷,忽然听得后头吵吵嚷嚷的,回头一看,他居高临下,却见得远处忽然来了许多禁军,而围在最后头的人群不知怎的,竟是慢慢散了开去。
他捅了捅一旁的人,指着那些个禁军问道:“怎的后头来了那许多官兵?”
那人跟着望了过去,也觉得很是奇怪,道:“是不是有什么事?”
不过毕竟离得远,虽是有些动静,却也不看不清情况,众人辨认了一回,又等了半日,等到听得有人叫道“下水了!”,俱是纷纷跟着转回了头。
那最后一只浚川杷终于下了水。
然而这一回,两艘船只才刚刚开始拖曳,忽然对面岸上忽然响起了齐齐的哨声,那哨声又尖又利,几乎要把人的耳朵都给刺穿一般。
两艘船停了下来。
对面岸边有人挥了挥旗,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船上的役夫竟是开始往回拉绳索,慢慢将那浚川杷收了起来。
“这就结束了?!”
一时岸上的百姓人人不满,一个个互相问道:“不拉了吗?”
“呸,这叫什么清淤通渠!耍猴呢!老子白花二十文坐车过来!”
“你坐的什么车,竟是要二十文?我来时只要十五文?”
“什么?!”
胡二离河岸已是很近,看得两艘船的情况,又听得下头人言,也觉得自家这二十文花得十分不值得,正要问身边的人来此处是坐的什么车,花了多少铜钱,却是听得后头一阵嘈杂人声,转头一看,隔了这许久,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原本后头乌压压的一片人群已是走得七零八落,只有几队禁军在后头把人往外引。
“今日不再使浚川杷了,此处人太多,莫要聚集,快些回城!”
有人便道:“官爷,你莫要拉我,我一会再走。”
那禁军只催他道:“此处朝廷有要事,立时要走,一刻不能多留!”
一干禁军等语气十分凶煞,手中又持着器械四处走来走去的,众人不敢多言,只好乖乖散了。
胡二回过头,复又看向那河中,却见两艘船停在当地,并不动弹。
他撇了撇嘴,正要收回目光,一个无意间瞄到了汴河上游处,整个人看得一呆,忍不住抬起手指着那一处,发着抖问道:“那……那是什么?!”
下了几日的大雨,汴河水原本就涨了不少,然而到底此时还未到雨季,哪怕雨水足,也不至于太满。
胡二分明记得,自家早间才到的时候看那河水,最多也就是涨到河堤一多半的地方。
此时极目而望,不知怎的,那混沌的汴河水却是忽然高了许多,已是几乎要漫过了河堤。
此时的汴河水,便像是一只搅打匀了,慢慢下进油锅的鸡蛋一般,不知不觉之间,居然已经膨胀了数倍。
“好……好大的水……”
一树的人先后跟着胡二的手往前头看,过了半晌,才有人咯咯噔噔的道。
那水当真太大,漫河而来,而且是越来越大,仿佛一瞬间,眼见着就到了眼前。
胡二看得心中生悸,手脚都有些发抖。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地面仿佛在微微颤动。
“发……发大水了!”
不知是谁叫道。
此处有许多树,棵棵树上都坐满了人,看到这情形的,自然不知胡二一人。
没有给众人反应的机会,河水唰的一下,就席卷而来,刹那之间,漫过了内堤,打到了河岸上。
原本挤在最前头的百姓纷纷往后头退,站在最前的巡铺有两个见得不对,连忙翻身往墙里躲。
众人先头还犹豫了一回,等到第二浪来时,直接砸过了京都府衙才砌好的墙,一下子冲倒了好几个人,才尖叫着反应过来,互相踩踏着往回跑。
后头来的禁军们显然也没有料到会见得如此场面,连忙把跌倒的人扶了起来,急急叫道:“别挤,别挤!小心脚下!”
来不及去探究原因,见得此处水势越发的大,已是快要及到人的膝盖高,胡二连忙从树上一跃而下,跟着人群往外跑去。
仓皇之中,时不时有人跌倒在水里,哭声、尖叫声、哭喊声不绝于耳。
“莫要跑,莫要乱跑,出了内堤就无事了!”
好在有禁军在前头引着,一个个扶起跌倒碰伤的行人。
这一边岸上的人没有防备,对面岸上的人虽是有防备,却是不曾想到会是如此情形。
张瑚等人乃是在大船之上,虽是遇得大水有些颠簸,到底还是安全的。
然而其余人却未必有这样的好运。
今日乃是首次用这浚川杷,为了行事方便,张瑚特地在内堤处设了堤铺,又在里头安排了人带着几名役夫、工匠轮值,看着其中的器械等等。另有不少巡铺守在边上,防止百姓偷偷溜得进来。
忽然遇得这般大水,巡铺们见势不对,纷纷往外堤跑,可在堤铺里的役夫同工匠就没这样好的运道了,等到他们听得不对,半个屋子都被淹了。
因那水势湍急,他们不敢出去,可若是不出去,地上抖个不停,便是堤铺里头的桌椅器械,好似也在跟着水势往后挪动。
张瑚听得岸上的哨声,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等到见得水势,方觉不对,连忙抓着旁边的人问道:“这是怎的回事?!”
那人连连摆手,白着脸道:“下官也是不知!”
他心中发慌,骇怕之余,竟是还能分出一丝闲心去想:大家都在一条船上,你一个做都水监主簿公事的都不知道,我一个小小的下官,又如何会晓得!
***
汴河发大水的事情传得极快。
数万人就聚集在新郑门看那浚川杷通渠,亲眼得见漫天大水无故而来,幸而今次有惊无险,只多了一份谈资,纷纷都要多说几句。
虽是下了数日大雨,可先头还好好的,那水为何会一瞬间起来,简直如同给神仙施了法一般。
张瑚安全上岸之后,匆匆回了城。
第864章 防范
张瑚来不及去都水监,也等不及去查明什么原因,头一桩事情便是要往宫中去。
幸而身旁还有个老幕僚将他拦住了,道:“官人要不还是去一趟范大参那一处?若是给御史台晓得了,少不得要胡乱弹劾……”
弹劾什么?
出了事情,不去找直管的上司,竟是去找太皇太后。
眼下虽然交接还未完成,可范尧臣已是接了印,有事去回他,正是应份。
张瑚想了想,觉得也有几分道理,行到一半,只好又折去找了范尧臣。
公厅里头人来人往,比平日里还要繁忙数倍,时不时有差官同小吏飞也似的进进出出。
只是张瑚心中着急,并未留意,已是急急进了门。
范尧臣却是很镇定,听得张瑚说汴河发了大水,也不问前因后果,也不说其余事情,只问道:“你见得新郑门发了大水,可有知会下游?”
张瑚瞬间呆了一下,额头的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回道:“未有来得及知会扬州门……”
今日分别在新郑门、扬州门两处设点用那浚川杷清淤通渠,同是一条汴河,新郑门乃是上游,扬州门却是下游。
他下船之后,见得对面有京都府衙的差役同禁军在,只觉得百姓应当无忧,也没有过多去问,便匆匆回了城,至于打发人去扬州门,他忙乱之间,当真没有想到这一点。
范尧臣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没有来得及知会扬州门,可有来得及知会下游其余县镇?”
张瑚仿佛被打了一拳一般,有些发懵。
他当真没有想到那么多。
可是此时渐渐冷静下来,也知道自己出了大疏漏。
忽然之间发了这样大的水,都水监尚且不知,京都府衙也没有收到风声,那寻常百姓哪里会有防备?新郑门见得不对,自然应当赶紧知会下游县镇,疏散百姓,以免有人为洪水卷走。
然而张瑚并未管过京中水事,他虽然跟着张待在延州、赣州等地为官,可延州乃是西陲之地,河水极少,连雨水都不多,哪里有水事给他管?
再说赣州,他到时福寿渠已经建了大半,城中并无淹水之事,至于其余县镇,顾延章先前已是捋过一遍,张待父子忙着去弄白蜡、福寿渠,并无功夫管这个,倒是叫水事之上的官员萧规曹随,按着以前的规矩做而已,全然没出过问题。
没有遇过问题,自然也就没有机会去解决问题,张瑚没有经验,带着幕僚也没能想到,再因今次大水发得匆忙,浚川杷也试得虎头蛇尾,没有下官帮着提点,竟是叫他漏了这样要紧的事情。
不过此时再来追究,也没有什么意义。
他立时转头向着跟过来的属官问道:“京都府衙可有遣人知会下游其余县镇?另也要差巡铺、禁军前往上游营救百姓。”
此时倒是想起来还要去管上游了。
那属官也尴尬得很,他一路都跟着张瑚走,张瑚上船,他跟着上船,张瑚下船,他也跟着下船,张瑚不知道的事情,他又怎么会知道?
只好应道:“下官这就去京都府衙问问。”
一面说着,一面趁着这个机会就往外走。
对面范尧臣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冷声把人喝止道:“回来!”
他也不给张瑚面子,直接道:“汴河须要深浅有度,各县各乡已是置了护堤官,都水监总察之,出了事情,都水监不知道,跑去问京都府衙,你丢得起这个脸,我丢不起!”
范尧臣这般不给面子,声音也并未特地压低,公厅外头还有不少等着办差的官吏,俱是能听得清清楚楚。
张瑚的脸都绿了。
范尧臣没有管他,径直抬头对着外边探头探脑的的官员道:“什么事情,进来。”
来人手中捧着文书,目不斜视地大步走了进来,到得范尧臣面前,连忙道:“参政,已是有封邱、酸枣等七个县回了信来,正疏散援救百姓,其余地方因离得太远,尚无音讯回来,顾副使已是急召了一批渔人船夫,正沿河搜救,其余事体,只有一桩……”
“吞吞吐吐的,什么事情不能说?”范尧臣皱着眉头道。
来人犹豫了一下,看向了一旁的张瑚,终于还是道:“顾副使那一处还在召集船夫,只是仓促之间,未能够数……听说今日张公事行浚川杷,好似招了一批船夫……只是人乃是都水监所管……”
范尧臣怒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要什么,你就给什么!行事搜救之时,还分什么你我!”
张瑚的脸更绿了。
船夫乃是他招募的,能在短短数日之中,召齐这许多船夫,他是费了大力,眼下轻轻巧巧,就给旁人将人抢了去,为了搜救,也就算了。可这范尧臣全无讯问自己之意,就这般一口应了下来,虽他是都水监丞,也是自家的上峰,可如此做事,是不是也太过分了?!
然而此时人人都忙得不行,过不过分的,也无人去管他,奏事之人得了范尧臣的准话,也不多言,复又比来时更大步地奔了出去。
范尧臣就这样把张瑚晾在了一边。
来回事的人一个接一个,源源不绝。
张瑚气得不行,再不在此处停留,转头就走。
一旁跟着的属官小声提点道:“公事,下官看那范参政,怎的好似早早就知道了汴河会出事一般?”
张瑚自然也看出来了,可是范尧臣不主动说,他就绝不肯丢这个脸,去主动问。
才回到都水监中,张瑚就察觉出来公厅之中的气氛很差。
杨义府已是同他前后脚回来了,脸上全是焦急之色,见了张瑚,急急道:“公事,汴河发大水了!”
又道:“幸而咱们没让百姓走得离河堤太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谁不知道!
张瑚十分不悦,道:“你可有遣人通知下游?”
杨义府一呆,问道:“此事不当是京都府衙所管吗?”
两人大哥不笑二哥,俱是新官上任,又一心想着出政绩,连都水监的职属并管辖都没有全然弄清楚。
然而有杨义府毕竟反应快,见得张瑚这般发问,知道其中必有不对,忙道:“我且遣人去问问!”
张瑚冷声道:“不用问了,你那岳丈已是在管了。”
知道范尧臣那一处会将此事处理妥当,张瑚方才被落了大脸,索性不再理会,而是问道:“扬州门那一处如何?那浚川杷可能得力?”
他话才出口,见得杨义府脸上的表情,便知事情未必如人意,于是道:“一般也是不行?”
杨义府摇头道:“并非此法不得当——从前我与公事不是已经在河流之中试过?虽是费力些,可清淤之效,甚是明显。”
他开始分析起今次的问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