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此事,说不定杨太后还会心怀愧疚,将来更信重自己几分。
能在朝中岿然不动这许多年,范尧臣心志坚韧,自然不是轻易会被打倒的。
他只是气,没有给政敌捉住把柄,却是给自己看中,又一惯极照顾的人背后使了冷箭,那一口气憋得,实在叫他难受极了。
且不说范尧臣这一处正等着人回京,补全自己的自辩折,好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而那一处,垂拱殿中,却是回来了一个人。
第932章 乌鸦
前日自殿上收回来的奏折堆积如山,积压在垂拱殿的桌案上,本本都是弹劾范尧臣并一干范党任意干政、任人唯亲、急功近利、隔绝中外。
一个人这样说还罢,个个人都这样说,怎能不叫杨太后心生狐疑?
垂帘越久,杨太后的疑心病就越重。
她与赵昉两个都在深宫之中,也见不到外头,也看不清情形,只能是旁人同她说什么,她就听什么。
原先杨太后一直深信范尧臣,只觉得满朝俱是奸佞,只寥寥数人忠心护君,可等她渐渐熟悉了政事,所思所想,就有了变化。
世上当真有一心为君,从不为己之人?
或许当日范尧臣确是赤胆忠心,可平日之中,若说他全然为朝为君,却未必如此。
杨太后以己度之,既是人,便有私欲,如若样样都听凭他去,不管不束,用不得多久,便会尾大不掉,无祸也要养出祸来。
眼下日日都有弹劾范党并范尧臣的折子送入宫中,其中自然不乏中伤之语,却也不少确实之事,无论人证、物证、因果,俱是完完整整,入情入理。
看得久了,她到底忍不住把几件被弹劾得中最多的,也是最为不妥的事情同范尧臣提了。
范尧臣毫不迟疑,当廷侃侃反驳,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
然而越是这样,杨太后就越是多思多虑。
无论怎么解释,其中再如何情有可原,可事情还是存在的。
这说明,那些个弹章当中的内容并非杜撰。
范尧臣自是忠心为国,可其余范党呢?
他难道能保证人人不行错事,个个都一心为君?
杨太后召来了崔用臣,召来了朱保石,等到问及范尧臣在朝中行事,又问及范党所作所为,果然得了她意料之中的答案。
短短一二月的功夫,范党势大,虽不能说只手遮天,可已经很有一党独大的架势。
譬如这一回,范尧臣一心要行导洛通汴,即便条件不足,也要强而行之。为了筹措调用此事的物资、人力,其余地方,俱都只能往后退上一射之地。
而汴渠沿途的范党中人,为图征召足够多的民伕,更是花样迭出,大行激进之法,复才引得各地不平。
朱保石同杨太后回禀道:“臣得了报奏,上善门下三十里外,有一处张家庄,里头数百壮丁,今年已是被征召过三回,一回是做春工,也是服都水监的事,为做浚川杷,一回是转运粮秣去往寿州,今次导洛通汴,又抽调了此处,听闻三百余个名字之中,有大半都与从前两回是重复的。”
因怕杨太后弄不清楚,朱保石还特意解释道:“壮丁尽皆被征召走了,人力不足,自然耽搁春种,等到秋收之时,赋税却是不会减的……”
“听闻前一阵子,村中日夜有老幼哭嚎,壮丁围聚,隐有动乱之像,幸而衙门有所察觉,另行安抚,复才压了下来。”
杨太后听了,只觉得又气又恼,却也有些无奈。
导洛通汴,是得了她的同意的。当时范尧臣也已经说明过,此事必会劳民伤财。
可知道是一回事,事情当真摆到眼前,又是另一回事。
黄昭亮说过,孙卞说过,薛度说过,朝中许多人都说过,听得他们说的时候,杨太后觉得欲要做事,必定需要有所取舍,世上少有皆大欢喜,两全其美的事情。
譬如从前自己同太皇太后不和,先皇站在自己这一头,便得罪了太皇太后,站在太皇太后那一头,又叫自己心中不舒服。
她取了导洛通汴,自然就做好了承受后果的准备。
可此时此刻,这恶劣的后果当真出来了,杨太后却突然发现,自己半点不能接受。
朱保石还在说着话,忽然听得外头仪门官唱名,通报此处来了一名陛见的官员。
听到那人名字,杨太后的眉头登时皱了起来,不悦地道:“他怎的来了?”
说完这话,她倒是醒了过来,想起是自己先前宣召的,只得道:“给他进来罢。”
不多时,一人便自外头进得殿来。
杨太后懒得听他废话,也不想听他问安,等到对方行了礼,立时就问道:“吴益,你说巩县、萍乡、澧谷乱象频发,是从何处而知?你说范卿早知其事,可有证据?”
范尧臣请病不朝之后,因无交接,他手头所管之事,自然暂时搁置。
杨太后着人急急将当日各县送入中书的折子拿来回来,又细问了朱保石当日情景。
奏章自送入银台司、转入中书、递到范尧臣案头,至于范尧臣去往大朝会,期间不过一个时辰,若说他并未来得及看,或是说他待要核查清楚,其实完全讲得通。
而吴益却一口咬定,说范尧臣乃是一心隔绝中外,另有所图。
比起吴益,范尧臣在杨太后心中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虽然到得现在,无论范尧臣到底有无错处,她都打算从今往后,不能再同从前一般偏信其人,相反,一定要好生像先皇一般,学着使那异论相搅之术。
不过她还是想要知道,这一位早已在自己心中打上了一个“忠”字的老臣,究竟是不是真的着意欺瞒于她。
是以杨太后特意把吴益召进了宫中,而非在殿上当着百官的面相询,便是因为害怕范尧臣果真有此所为,最后君臣双双丢脸而已。
与黄昭亮、孙卞等人笃定的不同,杨太后将那日御史们的弹章当殿收下,并不是要将范尧臣发往外州,也从未有过打算叫他罢相。
在杨太后看来,矮子里头拔高子,即便范尧臣有欺瞒之心,到底也曾经力挺过她们母子二人上位,而与此同时,其余人还一心想着要推举赵颙或其余旁支子弟呢!
她收了弹章,完全只是因为想要快点结束那一场朝会而已。
而黄昭亮、孙卞等人纵然已经竭力适应,努力转变想法,遇得这种时候,难免还是会以自己多年以来的习惯来判断。
他们总以为天子也好、太后也罢,按着规矩,按着惯例,收了弹章,接下来便意味着要将批注发往中书,等到范尧臣看到批书,自然无颜再在京城待着,只能老老实实上书辞位外出。
众人为官数十年,人人皆是老于政事,长于故事,便似看到打雷,就知道必会下雨,听得“呱呱”乱叫,就认定是通身黑乎乎的乌鸦来了一般。
谁又想得到,谁又会去想,眼下这一个杨太后,行事随心所欲,她也不知道规矩,也不打算按着规矩,光打雷,不下雨,虽然也是一般跟着“呱呱”乱叫,却其实是一只扑棱棱飞来的白乌鸦。
第933章 主意
听得杨太后问话,吴益心中大喜。
自新皇继位,太后垂帘以来,他已是渐渐觉知自己实在是走了一条极错的路。
当日在天庆观时,明明可以借机摆脱身上得到脏腥,重新步入正轨,偏偏因为选得错了,把赌注放在赵颙身上,反而叫上位者对自己有了偏见。
然而吴益却并不是那等轻易放弃之人,没有机会,便要创造机会,想方设法给杨太后晓得自己乃是个耿直之臣,从前的选择,不过是自己性情耿介,不知遮掩而已。
这是“直臣”应有之份。
眼下就有了这个难得的机会。
他上前一步,郑重道:“臣不敢欺瞒太后,臣在殿上奏明巩县、萍乡、澧谷等处乱象频发,已有百姓围聚于衙门之外,乃是由入京商贾口中得知,也有亲友故旧在其处,匆匆来信,告知其中急迫之势态。”
御史闻风奏事,并不用告知消息来源,哪怕说得错了,也并无半点罪过。
吴益虽然眼下不是御史,可以他的身份,奏报相关事体,乃是一心为朝为国,只要不是杜撰,倒也不能因此挑毛病。
见杨太后并不说话,吴益复又道:“至于臣弹劾范尧臣此人隔绝中外,有意欺瞒天子,自然也非妄自揣测……”
屏风后的杨太后一下子就抬起头来。
听得那妇人头上的珠翠相击之声,吴益马上就察觉出来,自己的话已是引起了杨太后的注意。
他本就没有半分隐瞒之意,况且因从未给出半分承诺,难得此时能引以为凭,自然不忌讳将背后之人供得出来。
“太后想来知道,范尧臣有一女婿,唤作杨义府,原在学士院中修韵书,后头因范尧臣主管了都水监,便将其调往都水监中任官。”
“浚川杷在新郑门、扬州门外出事之后,那杨义府便停了差事,他虽是范尧臣的女婿,心中却自有一杆秤在,从前同流合污,眼下犯了事,倒也醒悟过来,因他曾在都水监中任职,又与范尧臣相近而亲,知其甚深,又因其身份,是以常能在范府出入。”
“其人偶然见得范纯明给范尧臣的书信,看到上头所说百姓围于巩县县衙门外,困苦不堪,难以为生,实在良心尚在,不能自抑,便与旁人说了此事。”
“臣偶然得知,据此顺藤摸瓜,果然发觉那范纯明信中自有验证,询问回京商贾、百姓,得知近千人围于衙门之外,若非左近有禁军路过,怕是范纯明也难逃此劫!”
吴益说了消息源头,又把杨义府点了出来。
听得是自范尧臣女婿口中传出了,杨太后心中已是凉了半截,只犹还抱有一二分期望,复又问道:“那杨义府所说,有何佐证?”
吴益道:“虽无实证,可那杨义府将所见书信默写了出来。”
他一面说,一面从袖中取了一封书信,双手上呈,道:“臣请太后一观。”
一旁的小黄门连忙上前接了,送去屏风后头。
杨太后拆开看了,果然其中乃是范纯明口吻,所说的是巩县县衙被围之事,又说了近日征召役夫,引得百姓怨声载道云云。
当中不少地方写明了巩县征召徭役的情况同其余所做之事,另又有涉及范家、范党的,十分私密与翔实,并非寻常人等可以杜撰。
这书信只有一页,无头无尾,想来是当中那一张纸,被范尧臣的女婿见得,不知是抄写,还是默写了出来,复又流传到了其余人手上。
看到这一份东西,杨太后已然尽信,却是半晌说不出话来,自脖子到后背,不多时,便出得一层厚厚冷汗,将衣衫都浸湿了。
下头吴益还在说话,道:“臣素来行事孤耿,不畏强权,不为名利所拘,虽为人不喜,或也曾为人蒙骗,可一片忠赤之心,天地皆知!臣当日……”
他字字句句,铿锵有力,仿佛自头到脚,都是一腔正气,正要好生为自己从前在天庆观的行事辩解一回,然则话才说到一半,却忽然被人打断。
“此事吾已尽知。”杨太后开口道,“除你之外,此张书信还有何人看过?此事另有谁人知晓?”
吴益拿不准杨太后问这句话的目的,只迟疑了一下,便道:“臣也是偶然得知,至于太后所问,却是不知究竟……”
他还待要继续圆几句,却听杨太后又道:“吾知道了,宫中尚有别事,你且回去罢,此事关乎重大,切莫对外通传。”
竟是寥寥两句,便把人打发走了。
吴益被撵得莫名其妙,直到出了宫,还琢磨不透杨太后的想法。
御街上头人来人往,喧嚣不已。
吴益站在原地,等着伴当牵马过来。
他心中想了又想,只觉得这一回还是有些失算。
比起先皇同太皇太后,杨太后的心思,显然更难猜测,想要扭转自己在其人心中的印象,并非一日之功。
此时已近傍晚,早过了下卯之事,吴益正站着出神,却是脸上忽的凉了一下,不多时,接二连三的雨点便落到了他的头上、身上。
眼见雨势越大,他往后退到了屋檐下,看着街上人东奔西顾,惶惶而跑。
伴当还没有到,吴益便将主意拿定了。
杨太后叫他不要将此事对外通传,可他也不是傻子。
想要入堂入院,想要那一柄清凉伞,并不是只要杨太后点头便能做到。
他吴益,一般也要士林支持。
难得有了眼下这个机会,实在也是那杨义府自己不小心,竟是傻乎乎地将那信件放在学士院的公厅当中,等着与黄昭亮、孙卞相见。
这杨义府难道不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吗?
路过的吏员,洒扫的杂役,乃至同僚,人人都可能窥视到桌子里的东西,再如何上锁,也并无其余用处。
左右承诺给官的是黄昭亮,又不是自己,承诺不往外说的是孙卞,也不是自己,既是撞到了他吴益手上,那杨义府,还是自认倒霉罢。
这般想着,等到细节盘算得七七八八,那伴当终于冒着雨将马儿牵了过来。
第934章 暴露(补更)
仿佛就在一夕之间,京师里便悄悄传开了一个小道消息。
范大参一心要行导洛通汴,偏生人力不足,便催促手下范党中人征召役夫,众官以强压之,引起民变,自上善门至沙谷口,沿途十余个辅郡、县乡,足有近七八个地方闹出了大事。尤其那距离沙谷口最近的巩县,足有数千人围攻衙门,险些就要揭竿而起。
巩县知县范纯明心知不妥,早早便送了书信入京,偏生范尧臣不以为意,只是范大参有一杨姓女婿见得此信,大为惶恐,忐忑不安之下,与旁人说了此事。
当此之时,有翰林学士吴益偶然得知,竭力而劝,以正气折之,以道理说之,最后使得杨义府偷出了那范纯明的书信。吴益便依着其中内容,多方打听,最后不畏强权,不顾自身安危,当殿亲身弹劾范尧臣,致使其告病不朝。
这传闻三分真,七分假,说与官员听,怕是人人都要笑掉大牙,可传于民间,又给那等文人听了,却是个个深信不疑。
弹劾宰辅,本来就是御史们借以升迁并得名的不二之法,尤其像吴益这般,回回弹劾,回回都中的,早已颇有根基。
此时他再行弹劾之事,先不论其中缘故,然而范尧臣请病不朝是真,吴益当殿亲身头个弹劾是真,与此同时,他从前数次弹劾范尧臣也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