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术——须弥普普
时间:2019-05-29 09:23:03

  范尧臣瞬间瞪大了眼睛,急问道:“什么?”
  他有些不敢置信,复又问道:“此事是从何处听来,有无证据?可是旁人胡言?”
  那管事道:“此为小人亲眼所见,若非如此,我家官人也不会如此着急!”
  因怕范尧臣不信,那管事的又道:“好叫相公知晓,小人领了家中差遣,去往河中清明祭扫并收拾老屋,回京时因沙谷口处正开凿汴渠,水路不能再行,便要经巩县转道,谁知正遇上那县衙外头闹事。”
  “那巩县县衙外头百姓所聚甚多,都是左近农人,个个呼声震天,嚷着范知县行事不公,摊派徭役,全不考虑实情,俱是偏心而为,又说各处下去办差的差役并当地里正联手收受贿赂。”
  听到这里,范尧臣的面上已是渗出了冷汗。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此事你是哪一日得见的?”
  那管事的说了日子。
  范尧臣心中一算,登时暗叫不好。
  那时间,正巧是自己书信看看送出的次日,也不知道范纯明是收到了,还是不曾收到。
  然而不管对方是否收到,时间这样短,怕是也来不及调整行事。
  他复又问道:“闹事的有多少人?俱是来自哪些地方?有多少受了伤?最后又是如何处置的?”
  管事的窘然道:“这却是小的办事不利,当时并未留意,只是草草一观,定是有数百人,看得外头围的模样,便是上千人也不足为奇。”
  “因不知此事要紧,当时看得闹事,急急便走开了,生怕被卷得进去,又因赶着回京交差,是以也没有打听后续情形,只是看得有人从里头给背了出来,又听得里头闹事人叫唤,另听得人说‘出人命了’。”
  董令乃是太府寺少卿,本就是不管事的礼官,其家中下人不敢过问这样的事情,急急躲开,正合他家中规矩。
  若非这事情关乎到自身,范尧臣倒是要赞这管事的一声,夸他不多事,不惹事。
  谁又能晓得,这半路遇上的事情,竟会与远在京城的范尧臣扯上关系呢?
  范尧臣面色难看,心中也发起紧来。
  难怪董令大半夜的,也要急着把人差遣过来。
  若是范纯明那一处当真出得人命……
  范尧臣低头看了看自己花了一整日才写好的奏章,另有听了幕僚们回话之后补就的内容,只觉得手足有些发凉。
  麻烦大了……
 
 
第937章 意外(补更)
  因为董家临时告知这一个消息,范尧臣的自辩折,几乎全部要推倒重来。
  然而也幸好有董家的这个管事半路得见了巩县县衙外的突发之事,不然等到这自辩折递得上去,范尧臣便是想要反悔,也再无机会。
  他细细问了那人许多问题,全数记录下来,复才道了谢,请对方回去。
  此时已是接近丑时,万籁俱静,范尧臣却是犹不能睡。
  他不但不能睡,还一反这几日常态,把几名惯用的幕僚全数召了进府,将自己今日得知的消息同众人说了。
  一人计短,众人计长。
  当真生了民乱,同只是旁人弹劾,全不一样。而民乱又分大乱、小乱,若是只有数十人,也能勉强说得过去,可这上千人围聚于衙门外头,还闹出了人命,并不是轻易能解释得了的。
  董家的管事常常往返与京城同河中,对路径甚是熟悉,可即便如此,最多也就是与急脚替前后脚到。
  巩县出得千人规模的民乱,又招致流血,不管是当地、临县官员也好、皇城司差官也罢,听得消息之后,探明来龙去脉,第一时间就会往京城送信。
  急脚替虽然比常人行路快,毕竟是后发。探得清楚之后,众人还要拟写奏本,就给自己争取了时间。
  只是一旦奏报巩县送入银台司,转进政事堂,想也知道,眼下在里头的黄昭亮、孙卞又会拿此做什么文章。
  眼下宫中并无动静,外头也不曾听得什么消息,想来巩县的事情还未传入。不过算算时间,最晚也就是这一两日了。
  趁着杨太后还不知情,范尧臣要做的,就是把自己从此事当中摘得出来。
  今日不过是常朝,不需要杨太后列位。几人彻夜未眠,好容易在天亮时把一份新的自辩折写了出来,又附上了相应佐证。
  等到一应处置完毕,一名幕僚瘫坐在了椅子上,歇了几口气,对着范尧臣道:“参政今次必要小心……”
  其余人尽皆附和。
  今次之事,又危又急,险之又险,一旦应对失当,想要再行扭转,十分困难。
  怕的不是这一次被辞位外出——以范尧臣的能耐,尚还不至于此——怕的叫杨太后在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今后不再信任这一个“范卿”,不再信任范党。
  范尧臣并不回话,只叫众人回去歇息。
  他收起了奏折,换了一身朝服,喝了口浓茶,复又用冷水洗了把脸,这就朝着宫门而去。
  为官数十载,被弹劾的次数数不胜数,纵然今次比以往都艰难,可范尧臣半点都不畏惧。
  他已是做好了准备,竭尽全力,施尽所能,迎接就要到来的狂风骤雨、电闪雷鸣。
  ***
  仪门官已是进去通禀,范尧臣站在殿外,心中复又仔细想了一会进得殿中之后,该怎样同杨太后,并自辩的叙事次序。
  与他预计的稍有不同,自己在皇城外请求陛见,宫人进得去之后,竟是很快就出来回话,传他入宫。
  杨太后居然半点也没有犹豫,就宣见了他,没有把他晾在宫外以显示不满——这是从前在位者常用的警示之法,数月以来,杨太后已是学得很是纯熟。
  范尧臣原本是准备在宫外等候半个时辰甚至更久,正好重新整理一下思绪。谁曾想进宫进得这样快,反倒打乱了他的计划。
  果然,这一回又是没等片刻,仪门官就出得殿外,请他进去。
  出乎意料的是,垂拱殿中已是站了许多人。
  不但黄昭亮、孙卞、吴益等人在此处,两府官员泰半也到得齐了,除此之外,御史台的言官们,竟是也站得七七八八,所有人都不再说话,而是看着殿门外的范尧臣走进来。
  数十道目光,如同利箭一般。
  不知是不是错觉,范尧臣竟是品出了几分杀气。
  他心中立时“咯噔”了一下。
  不是害怕,更不是发憷,这样的阵仗,他半点不放在心上,只是觉得十有八九,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
  多半是巩县的奏章已经送入宫中,黄、孙二人正借机据此攻讦。
  杨太后之所以这样快同意自己的请见,怕是也想看看此事当要如何处置。
  范尧臣捏紧了拳头,只扫了一眼,目不斜视地朝前头走去,站定之后,复才向杨太后行礼问安。
  幸好得了董令的示意。
  他屏住呼吸,快快在心中将自己要辩解的话又过了一遍,提起气,打算等杨太后一问,不要迟疑,立时就摆得出来。
  杨太后并未让他久等,很快就道:“范卿,你可是已知巩县民乱之事?”
  范尧臣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
  他张嘴要回话,那一句想了不下数十遍的奏事之语正缠绕于喉咙,才要吐出舌尖,却听上头杨太后又道:“各地衙门行事怎的如此不谨慎!早知如此,你应当要提早通令各县衙门,叫他们做好准备,怎能草率而行,倒叫眼下难得的一桩好事成了坏事!”
  杨太后的口吻喜气洋洋,当中并无半点为难,也无半点生气,倒是透着一股子亲近的埋怨。
  范尧臣莫名其妙,硬生生把那话语又吞得回去,险些因一口气把自己噎住。
  他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知如何回话,只好转头看了看周围人的面色。
  吴益一脸的铁青,黄昭亮倒是颜色如常,而孙卞则是眼观鼻、鼻观心,一脸的木然。
  至于其余重臣,面上多半也是没有表情,只有几个带着笑,另有立在右边的言官们,脸上或是冷然,或是冷嘲,或是愤怒。
  有几个人见得范尧臣望过去,甚至用愤恨的眼神瞪了回来。
  初生之牛犊,又是乌台上的鸦鹊,范尧臣自然不会计较。
  可他心中却如同被架在火上烧一般。
  究竟是怎么回事?
  满殿看了一圈,也无人说话。
  范尧臣只好向杨太后回道:“臣驽钝,不知太后所言乃是何意。”
  这一回,他一抬起头,却见得阶上站着个有些陌生,偏又有些熟悉的身影。
  是一名身形高大的宦官。
 
 
第938章 误事
  那宦官就站在屏风外,明明一样也是垂手侍立,行状却与其余内侍全然不同。
  其人露出的皮肉比旁人黑上一半有余,尤其那一张脸,又黑又瘦,着装倒勉强称得上整齐,料子却是皱巴巴的,尤其足下靴子并裤脚犹带泥痕,仿佛跋山涉水,远道而来。
  对方立在阶上,逆着光,范尧臣由下看上去,登时被光照刺得迷了一下眼,过了几息,才缓得过来。
  一时之间,他竟是有些没认出其人为谁。
  听得范尧臣问话,杨太后却是不以为忤,和声回道:“正是那招募徭役之事。”
  杨太后在上头说,吴益就在下头不满地插道:“太后,因那巩县衙门胡乱征召徭役,复而激起民乱,此乃实情,范尧臣行事不密不周,乃至乱民四起,怎能不依律惩处?!朝廷法度何在?规矩何在?!”
  他语气甚厉,态度也极为强硬,然则仔细一品,无论遣词造句,比之从前,俱是弱了许多,听上去竟是有几分色厉内苒的虚弱。
  杨太后本就看他不惯,这几日反复周折,一颗心给吓得上上下下的,几乎没蹿出喉咙,此时听得其人竟然还有脸说话,仗着自己在屏风后头,也无人看见,登时气得脸都歪了,把柳眉倒竖,破口骂道:“怎的就成其为民变了?!你是去了当地,还是问了百姓?!若是没有,哪里有脸在此大言不惭?!”
  又道:“许继宗亲眼得见,明明白白,乃是百姓去得衙门外头为求应役,如此为朝为君之民,乃是尧舜之治,你怎能称为乱民!”
  竟是也跟着拽起了粗浅的典故。
  吴益面色难看。
  他毕竟是言官出身,最不惧怕与人辩论,此时忍不住便道:“太后!不管出于何等理由,千余百姓聚于衙门之外,闹出偌大动静,又生流血之事,传扬开来,自然民心不稳……”
  吴益话还没说完,已是给杨太后又堵了回来。
  只听那杨太后不耐烦地道:“怎的又民心不稳了!?百姓个个想为朝中出力,传得开来,旁人只有称赞朝廷律令得当的,便是有些人脑子里头乱生有的没的,只要衙门好生通谕,哪里不能将人转得过来!”
  话里话外,全是一个意思——就你屁事多!
  范尧臣听得两眼发懵,抬头认真识别了许久,才把上头的内侍认得出来——果然是从前颇得赵芮重用的许继宗。
  记性极佳的范尧臣,连脑子都不用过,已经把此人的来历给想了起来。
  好似是前年奉了天子之命,去得广南,其人近年来累功甚多,已是迁了作坊使、邕州团练使,又擢内侍押班,算得上是先皇使得着的人。
  上一回吉州、抚州流民之事,也是其人带回了消息,在殿上救了自己一次。
  这人什么时候回来的?怎的又回来了?
  什么叫“百姓去得衙门外头为求应役”?
  范尧臣手里还攥着要上奏的自辩折,满腹的已经想好的言辞,本来排得整整齐齐,就要一个一个往喉咙里头钻出来,此时已经全然被杨太后这一番毫无征兆的话给打碎,在肚子中滚来滚去,滚得他肠道之中浊气鼓鼓,正四处乱撞,欲要找个口子迸发出来。
  一时之间,范尧臣的脑子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在琢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样样都不在他的理解当中,另一半却是隐隐发虚,往回倒想——今晨只喝了一口浓茶,也不曾吃东西,不至于此……等等!昨夜吃的浆粉条!
  当时只想着快些吃得干净了,却不曾留意,此时回想,好似乃是薯蓣混着米面所做!
  日久不吃,已是忘了,那薯蓣,岂不正是引气之发物?!
  浆粉条误我!
  就在这垂拱殿上,当着两府官员并杨太后的面,若是行那不雅之事,当真是会丢脸丢大发。
  范尧臣紧紧憋着气,也不敢多动,也不敢说话。
  这番表现,看在杨太后眼里,却越发地内疚。
  此一桩事,还是错怪了范卿。
  虽说范党行事过激,权势过重,今后必要好生防备,权衡而用,可范尧臣却是难得的肱骨之臣,明明一心做事,倒给手下人牵连了。
  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范党那样多,总有看顾不过来的。
  纵然有过,到底功大于过。
  想到这里,杨太后便转头对着一旁的黄昭亮道:“黄相公,范卿已是为民而计,却到底不是当地衙门,行事之时,不能代办,如此利朝利民之计,却因县乡考量不周,倒是闹出这般首尾,说来说去,范卿之过少,当地之过多,将来考功,吏部当要多多分辨如何计量,好叫他们仔细反省才是。”
  黄昭亮明明站得远远的,已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努力不去看范尧臣得势,却不想躲得这样开,还要被拉得出来,糊了一头的屎。
  ——杨太后这话虽然没有直说,可分明就是指责吏部、流内铨考功不当,叫衙门不晓得灵活应变,贯行中书政令。
  你要夸范尧臣,夸便是了,作甚还要踩我一脚!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黄昭亮暗暗腹诽,面上却毫无显露,上前一步回道:“臣领命,必将好生督促吏部修订考功之法。”
  杨太后提黄昭亮,不过是顺带一句而已,她一肚子的话还未说完,好容易等到范尧臣进来了,偏还被岔开了好几回,此时连忙转回正题,问道:“范卿,一样是征召徭役,为何萍乡、澧谷等处便有些不妥当,可巩县、白马几处,却是百姓人人积极自荐?那巩县知县乃是范纯明,听闻你曾与其书信往来,指点行事,不知你交代了他什么,才有如此结果?”
  范尧臣哪里又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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