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了一下,杨义府才反应过来对方所说的夫人乃是范真娘,皱着眉头道:“她不是已经大归了,与我杨家并无关系,又来此处作甚?”
那小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过了一会,才缓过劲来,道:“夫人说……说她……有要事来同官人商……商量……”
杨义府听得莫名其妙,不悦地道:“那范真娘所有嫁妆都已经收拾妥当,我杨家不曾吞她半点,便是她女儿平日里用的,我也俱是让人送了过去,还能有什么要事?”
又道:“同她说我眼下有事,不便同她相见,请她先回罢。”
语气里头极是不耐。
那小厮听得一愣,喃喃道:“可,夫人已是到得外头候着了……”
杨义府只觉得脑仁疼,两手按着太阳穴,喝问道:“门房都是傻子?她想候着就由她候着??撵人都不会??”
又斥道:“范真娘已经大归,她姓范,不是我杨家的夫人,你是哪一处的?竟是连这点规矩都无人给教吗?”
那小厮常常在杨义府面前听令,不敢多言,过了一会,才小心道:“门房说……毕竟是范大参府上的娘子,到底姓范,总不好把人往外赶……”
好容易切得干净了,怎么尽给这些蠢货带累?
听得那小厮所说,杨义府简直气得眼前发昏,口不择言地道:“眼下在京中,我杨家是什么清白世家,她范家又是什么样子,你难道不晓得?!她姓范,就已是等同个带灾的星,在这风口浪尖来得此处,如何是个事!”
他实在气得不行。
自己这一个住处,正在闹市当中,街上人来人往的,时时都有人在。
明明已是和离干净,这范真娘还在门口候着,给旁人看了,是会拖累自己这个持身甚正,清清白白的前夫的!
自家早已用慧剑将那一道不何体统的孽婚斩断,这妇人,怎的就这么喜欢死缠烂打!
范姜氏生她时,难道是给生多了一张面皮,是以她今日才好这般不要脸的吗?!
第942章 沦落
见那小厮满脸犹豫,杨义府更是烦得不行,喝道:“还不快去!赶紧同门房交代了,快些把那妇人弄走,这左近住的都是官宦人家,莫要给人看了热闹去,你们做下人的不要脸,我还要脸!”
给主家骂到脸上,小厮只好应了一声,回头便往屋子外头跑。
然而他才踏出门槛,还未走出去几步,便顿住了脚步,不知怎的,竟是束手束脚地慢慢退让到了一边。
杨义府提起笔,正要在那几个差遣下头继续补字,听得外头动静不对,抬得起头,正要问话,却是忽然面上一僵。
就在门口那一处地方,方才匆匆出门而去的小厮正尴尬而立,而就在他的对面,却是站着一个熟悉的女子。
杨义府缓缓把手中的笔搁下,站得起身,错愕地道:“真娘……”
站在门口的那一个,正是这府上才大归没几日的大妇。
范真娘面上似哭似笑,就站在原地,也不往前走,也不动弹,过了半日,才哑声道:“你……可是叫我好找。”
杨义府心知不好,只是犹抱有一两分侥幸,温声问道:“真娘,你……你这是何时来的?怎的不早叫人来说一声……我也没甚准备……”
范真娘道:“早已来了,外头人倒是想要拦着,只是人人都以为我二人究竟还有些夫妻情分,给我拿话一说,便也就给我进来了。”
杨义府咽了一口口水,喉结上下鼓动了一下。
机变如他,到得此时,竟是也不知道当要如何回话。
这一句“早已来了”里头那一个“早”字,究竟是早到什么时候?
方才他说了那许多话,倒是有几句不太好听的,不会给她一齐听进耳朵去了罢?
虽是也不惧怕而今的范尧臣,可到底不太妥当——若是将来其人还有回京那一日呢?
范真娘的双唇动了动,仿佛想要说话,可过了许久,也没有说出什么来,半晌才问道:“我今日,本是来问你一句话……琼珠同我说了一桩事,我原是不信,特来问你。”
听得“琼珠”二字,杨义府的心已是砰砰地大跳起来。
范真娘张了张嘴,复又闭上了嘴巴,许久之后,才蓄足了气力一般问道:“琼珠这几日呕吐不止,请了大夫来看,说她有了身孕……我只问你,是不是真的?”
明明是一桩这样小的事情,不知为何,被范真娘当面质问,杨义府竟是有些不知如何答复。
本来想要否认,然而到底是自己的种,再一说,这样事情,不承认也不行,他犹豫了半日,还是道:“好似是哪一日吃多了酒,那琼珠衣着甚少,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将她当做了你……”
“到得此时,你还要诓骗于我吗?!”范真娘终于忍不住,嘶声叫道,“我只问你一句,琼珠肚子里头那一个,你待要怎的处置?”
范真娘没有步步紧逼,反而问出这样一句话,倒是叫杨义府犹豫了一下。
泻火泻出了人命,这一桩事,全然出乎杨义府的预计。
如果他同范真娘还是夫妻,自然什么问题都不是,可眼下两人已经和离,那一个琼珠肚子里的种,却成了个麻烦。
要也不是,不要也不是。
将来迟早还有结亲的那一日。
凭着自己的出身,品貌,只要重新得用,再说一个宰辅的女儿,并不是多大的难事。
虽然不知道下一个妻子的性情如何,也不知道未来岳家的态度如何,可婚前有家中还有个小孩,并不是什么长处。
况且……眼下太皇太后的百日还未过……
只一瞬间,杨义府就拿定了主意,道:“真娘,此事乃是意外,是我不对……若是你那一处便宜,就帮着给她落了胎去罢。”
哪怕范真娘在外头听了半日,对这一个从前同床异梦的前夫早有了另一番认识,可听得他这一句话,还是全然不敢置信。
虎毒尚且不食子……
杨义府已是又道:“有些事,我也是不能自主……”
他话才说到一半,却听得对面的范真娘冷冷地道:“你不能自主什么?当年你上门提亲,是我范家押着你来的吗?”
杨义府后半句话,登时被堵了回去。
范真娘又道:“你也不用再在我面前做这幅样子了,方才你说的,我俱是已经听得清清楚楚,你既是嫌弃范家,又嫌我带着灾,当初为何还要来同我家说亲?”
她的语气当中似乎并无半点情绪,只是在陈述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一样。
杨义府不敢回话。
范真娘道:“你早同我说了,我也不用嫁与你,我虽无什么才貌,却也是个好人家的女儿,你不娶我,我自能得一个忠厚老实的丈夫……”
说到此处,范真娘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
她并未抽泣,也不曾哭得出声,只由那眼泪不住往下流,也不用手去擦,只颤声问道:“杨义府,我且问你,我范家哪里得罪你了?我哪里得罪你了?你自得官以来,哪一个差遣不是我爹给你挑前挑后?要差遣给你差遣,要银钱给你银钱,要幕僚给你幕僚,我自嫁与你,同你四处奔走,为你生儿育女,有哪一项做得不周到?”
“我以往从来不说,却是我心系于你,不是我傻,你得了范家这样多的好处,还要来作践,你究竟还是不是个人?”
范真娘的话说得极慢,一字一句,都发着抖。
杨义府忍耐着听了许久,然而听得最后那一句,压抑了数年的不满终于爆发出来,冷声嗤道:“你问我是不是个人,我还要问你,你范家有没有把我当个人。”
“当初殿试之时,若非你爹是参知政事,我同你说了亲,我又何止是眼下这一个等次?!后头得官,你爹把我给去襄州谷城县做知县,那是个什么地方,你自己也去了,你当真说得出口是个好差?回得京城,把我放去学士院修韵书?打发叫花子也没有这样打发的!我想要什么差,他给我什么差,你竟是有脸说我得了范家的好处?”
“若是不是因为你范家带累,我至于沦落到今日?!”
第943章 撵人
最后这一句,裹挟着杨义府积年累月的怨毒与愤恨,仿佛一支利箭,重重朝着范真娘的胸腔中插去。
他忍的不止一时半会,也不是一日两日。
所有的不幸,都是从娶了范真娘开始的。
殿试之前,他从来都是人人羡艳的天之骄子,可因为范尧臣,一夕之间,他仿若从天宫跌进了幽冥地府。
这一个前妻的相貌同她娘一样,不过中人之姿,脾性乏善可陈,脑子也蠢,可以说除却是宰辅之女,挑不出半点好处。
他每日陪着小心,挤着笑脸,在范家人面前,当真是同条狗一般过得屈辱。
忍到今日,终于等到范尧臣被拉下台,一朝得以扬眉吐气,便是一刻都不能再忍下去。
他今日这一番剖白,当真是鬼使神差、大违从前,同时却也是压抑已久的忽然爆发。
如此的话,放在平日里,杨义府是决计不会说的。
做戏做全套,哪怕是最终和离了,他也想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谁又知道将来会不会有再用得到范尧臣的地方呢?留得一个对自己有情的前妻,总能有个退路。
可已是给范真娘听到了方才的鄙夷,便是想要敷衍,也不太可能了,既如此,还不如畅快些。
不过一条丧家犬,还以为是从前,想要在自己面前使什么跋扈脾气吗?!
说一句平民粗鄙之语——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论起口才,范真娘如何比得上杨义府,给他劈头一通骂,只觉得道理全不是如此,咬牙道:“当日在谷城县,若非我爹帮着,你惹出那民乱……”
“那民乱正是你爹给的幕僚惹出来的!”
杨义府骂得通体舒畅,解了气之后,也不同她废话,大声呼道:“来人!来人!”
外头早已等着几名仆妇,只是一直不敢进来,此时听的杨义府怒喝,束手束脚进得门来听令。
杨义府指着范真娘道:“还不送范家娘子回去。”
又道:“门房是吃的谁家饭,我这杨府,难道是什么人都能随意进进出出的吗?”
竟是就在此指桑骂槐起来。
下人一时尴尬不已,却也不敢动,只看着范真娘。
范真娘实在是气得倒仰。
她骂也骂不过杨义府,还给人当面羞辱,简直是丢脸丢到了极致,更兼听得这一个从来当做良人的“丈夫”如此恶劣之语,简直是个陌生人一般,当真是心如死灰,一时之间,“你”了半日,竟是没能说出什么囫囵句子。
一个妇人凑上前去,小声道:“范娘子,小的送您出去罢。”
杨义府就站在当地,冷笑着目送范真娘被半扶半架出了门。
他眼下撕破了脸,也不再讲究什么君子之风,所做所为,与往日大相径庭,给熟人来看了,决计不会相信这是从前那一个谦谦君子。
等到缓过劲来,杨义府重新坐回桌前,那股子理智又浮上了心头。
可惜了……明明也许还能用的,自家方才口不择言,倒是走错了一着棋……
不过错了也就错了,谅那范尧臣一时半会也再掀不起什么风浪。
倒是回神之后,杨义府想起方才范真娘所说,一时有些忐忑起来。
——琼珠那贱婢,这才几回,怎的说有就有!母猪再没有这样容易怀上的!
眼下还是太皇太后新丧之期,若是从前倒不怕,眼下给范家人晓得了,会不会用此事来拿捏?
他很快就拿定了主意。
也不怕,只说不是自己的便是!
捉贼捉赃,抓奸在床,眼下不过是个婢子的指控,只要不认,谁还能拿自己怎么样?
范尧臣是个聪明人,眼下的局势,他当要销声匿迹,不要闹出动静才好,区区一个婢子,应要如何处置,当是知晓。
打发走了范真娘,杨义府就揭过此页,把范家的事情抛在脑后。
比起这撵也撵不走的倒贴货,另有更多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杨义府一个人在书房里头,畅想着将来,花了半日功夫,把几个要害部司当中较为合适的差遣挑了出来,选出了其中上佳的两个,在上头做了标注,打算明日去找叔父仔细问一回。
一整日,他几乎都处于这种晕乎乎,乐滋滋的状态当中。
挑好了差遣,到底心中激动不已,他又起了别样的念头。
眼下自己已是和离,过得一年半载,正该是再娶的时候了。
把手边才标注好的那一张纸页挪了过来,他细细地钻研着。
如果最后挑了吏部的差遣,那毫无疑问,当要选取主管吏部的对口官员之女为妻。
倒是不怎的知道眼下得势的宰辅家中是个什么情况,明日当要叫婶婶早些帮着留意才是,否则届时仓促而为,未必能寻得到好的。
看着那一张纸,杨义府隐隐约约想起一桩事。
——好似听说孙卞家中有一个幺妹,年纪倒是挺大了,却因自小身体不太好,是以尚未说亲。
病不病的,杨义府倒是不怎么在意。
身体不好,管的当就不多,想来也不会像范真娘那样嫉妒得厉害,倒是能便宜自己纳妾通房什么的……
正盘算着,忽听得有人“叩叩”地轻轻敲门。
杨义府抬头一看,却是一名小厮站在外头道:“官人,二老爷来了,说是有事要来寻。”
听得是叔父亲自上门,杨义府倒也没有多想,连忙起身道:“请他进来。”
一面说,一面往外去相迎。
然而他还未走得出门,一名身着绯色朝服,腰缠银鱼袋的中年男子便快步往此处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