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义府见得对方穿着,便知道这是才下了衙、来不及回府,就急忙赶过来了,连忙上前行礼道:“叔父怎的来得这样急?可是有什么要事,叫侄儿过去便是。”
杨家叔父眉头拧得能夹死蚊子,旁的并不多说,直接问道:“玥娘的事情,你同你岳母是怎的探的?”
杨义府笑道:“叔父说笑了,哪里还是岳母,早已无甚干系了——我想着将来毕竟还要说亲,那范家又咬得死紧,懒得同他们啰嗦,已是写了文书,同意将玥娘给范家养。”
第944章 屈伸
听得他这番话回话,杨家叔父面上却并无任何轻松之色,反而更是阴沉了三分,道:“胡闹!这样的大事,你怎的不同我商量,一个人就定得下来!”
被人这样教训,杨义府心中甚是不喜,面上却压了下去,只道:“我想着玥娘留在范家,也无什么用,不过一个女儿,不是儿子,给了范真娘去,省得将来时不时过来纠缠……”
杨义府话才落音,只见对面那杨家叔父已是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他看了一眼杨义府,跌足叹道:“你……你!这样要紧的事情,怎的一个人就拿了主意?!原不是说过,虽是同那范真娘和离了,却不要同范家全断了往来吗?!”
“我还特地叫人来嘱咐过,你同那范氏到底曾经夫妻一场,范家虽说将来难有翻身之日,可未必没有能用到的人情,还是面子上做得好看些——你全做耳边风了吗?!”
杨义府觉得是这叔父实在太过小心,回道:“我原本倒是想着要留着几分面子,只是今日那范真娘脸也不要了,跑来此处要见我,拿着原来丁点小事在质问,我便是有心要给她面子,也怕给左近人家看在眼里,一旦传了出去,便是想要再与范家撇清关系也难了。
又道:“侄儿知道叔父是为了我好,只他家也起不来什么水花了……早间您不是才遣人过来说过,那巩县出了人命……”
杨家叔父急急打断他的话,问道:“那范氏今日来了此处?!你怎的同她说的??”
杨义府轻咳了一声,道:“她做事甚是难看,脸也不要了,闹得很大,我怕她发癫,喊人带出去了……”
他话说得很含蓄,实际上哪里是带出去,明明是半押着出去的。
杨家叔父的面上已是黑如锅底,怒道:“带出去?!那是玥娘的亲娘,是范尧臣的女儿,你还喊人带出去!你……你甚时变得这样蠢!”
又道:“甚时走的?!她来同你商量什么事情??来不来得及追回来?!”
杨义府被骂得狗血淋头,听得后头这一句话,只觉得莫名其妙,问道:“为何还要追回来?此时此刻,我同范家不是离得越远越好?”
杨家叔父几乎是咆哮着道:“你懂个屁!不是早就同你交代过,巩县距离京城数百里,我打发人四处打听,未必那消息能作准——而今已是宫中已是传出信来,说是巩县得了确信,并未出得人命!那农人围于衙门外头,乃是为了争着应役!”
他愤然道:“我千叮咛、万嘱咐,你同那范氏虽是正在和离,却也决不能因此同范家撕破脸,我正想叫你试试能否借着玥娘的名头同那范氏复合,你竟是将人……”
“为了你这事,我特意去了一趟中书,范尧臣出得垂拱殿,径直已是回公厅了!公厅外头围着全是人!此事已是过去,范尧臣复归其位,仍旧做他的参知政事……”
“那导洛通汴,已是进度过半,行转甚是妥当……”
对面杨家叔父的嘴巴一张一合的,还在不住地往下说话,然而杨义府耳朵里头却是“砰”的一声,仿佛在当中炸了火药一般,炸得他眼花耳聋,再看不清对面人脸,再听不清对面人言语。
什么叫“并未出得人命”?
什么叫“争着应役”?
什么叫“复归其位,仍旧做他的参知政事”??
这才过了多久,怎的这天地便倒转过来了一般??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世上怎么会有争着应役的百姓?都吃错药了吗??
为何明明是争着应役,却被传成出了人命??
范尧臣重归其位,自然就不会去职,也不会去外州,正相反,若是导洛通汴成事,他还能因此更得太后信重……
一回得中书,公厅外头已是围满了人,正说明范尧臣已重得圣宠……
所以,自己这一回折腾了下来,不但没有落得好处,还丢了一个原本可以再用上数年的大人脉?
早知如此,自家为何还要同范真娘和离?!再如何不惯,女儿已是生了,看在玥娘同岳丈的份上,忍着便罢了!
难道要再把范真娘给追回来?
不,已是来不及了,她中午就回得去,眼下怕是早已回到范府……
凭着从前两人之间的夫妻之情,又有玥娘在,自家若是服个软,道个歉,能不能将此事揭过?
就说是一时慌不择言,其实心中并不是那个意思?
若是范真娘信了,范姜氏倒是好打发,只是能不能用这话说服范尧臣?
杨义府不敢再想。
他越想,胸口就越疼,越想,脑子里头就越发地抽得厉害,仿佛有无数双手扯着他的头发一根一根往外拔,又好似有人拿成千上万的细针去扎他的脏腑。
才将人撵走,又要腆着脸上门……
不要紧……大丈夫能屈能伸,韩信也受过胯下之辱,廉颇也曾经负荆请罪,要成大事,谁人没忍过几次奇耻大辱?
这样厚颜之事,一定要做的话,自己也是做得出来的。
可这当真能管用吗?
***
不管能不能管用,杨义府还是决定去试一试。
然而要如何给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却并不容易。
既是想要复合,责任就不能在自己身上。
想来想去,看着面前的叔父,杨义府心中生出了一个主意。
他同杨家叔父告了个罪,把声音压得低了些,又往里头灌了满满的歉意,道:“侄儿想着,在此处纠结也是无用,倒不如上门去请罪……”
“只今日我同那范真娘说了些不甚好听的话,若是不找个由头,怕是说不过去……”
他做出一副犹豫的模样,仿佛十分不好意思启齿的模样,道:“叔父……侄儿在京中只您一个至亲,若是说这一回乃是族中之令,怕是要委屈您这一处……”
杨家叔父是个狠得下心的,一下子就拿定了主意,当即道:“今次并非你一人之事,算不得什么委屈,既是要去,也不要再等,此时便走罢。”
第945章 谣言(补更)
杨家叔父一面说着,一面打铃喊了从人去备马,还特地同杨义府交代道:“一会到了地方,等你岳丈回来,我自会同他说这和离之事全是我的意思,你原是十分不愿,只是碍于长辈强令,给我压着,也不得不同意了。”
他已是听得杨义府避重就轻地说过今日同范真娘相会之事,虽是觉得已是闹得十分难看,然而认定毕竟数年夫妻,又有玥娘这个女儿在,再兼自己这个侄儿是个会哄人的,只要给他得了机会,夫妻两个私下在一处叙叙旧情,认个错,也不是没有复合可能。
一旦说动了范真娘,哪有父母熬得过女儿?
便是眼下不肯,挨得久了,寻死觅活的,难道还会不肯吗?
范尧臣再如何厉害,到底还是个当爹的!
叔侄两个各怀心事,快马加鞭朝范府而去。
从出门至抵达,往日只要小半个时辰,可今日两人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得地方。
并无其余原因,实在范尧臣这一条街上,已是挤满了车马,一辆一辆,一骑一骑,排到了街口处。
好容易挤到了前头,自有下人递上名帖,杨义府则是带着叔父进了耳房。
范家耳房外早已等着许多人,看他这一行人插队,不少人登时急了眼,只是看着杨家叔父那一身绯色官袍,并不敢多言,只好问得旁人道:“这是谁人,不知有先来后到的吗?”
旁人便同他解释道:“左边那是范家从前的女婿……”
“女婿?既是自家人,怎的还要在此等候?”
“前几日范家出了事,听闻已是和离了……”
一时之间,前后左右,门里门外,已是个个都悄悄看了过来。
杨义府并不以为意。
旁人的眼光,他从来不在乎,只一心在想着一会要说的话。
那一封书信的事,只要推说自己全不知道内情,乃是旁人构陷,即便范尧臣不信,只要范姜氏同范真娘信了,后续总有办法。
至于其余东西,皆可推到这一个叔父头上,唯有那琼珠,却不好找理由……
也无事,就说这与自己无关,全是那贱婢不知在外头勾搭了哪一个,而自己因受了叔父的强迫,拿族中来劝,是以只能想办法同范家撇清关系。白日间给范真娘一问,虽觉得十分委屈,为了家族,也只能认下了这顶绿帽子。
左右从前行事时也无人看到,届时只要态度强硬一些,同真娘说,愿与琼珠对质。一旦自己一口咬定,那琼珠一个贱婢,难道还能翻得出什么花样来?
正想着,范府进去通传的门房终于重新出得来。
杨义府从前三天两头往此处跑,上上下下皆是眼熟,此时见了对方,心中仍旧有些自矜,只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然而很快面上便微微一怔,脱口叫道:“谢大娘!”
那门房后头站着一个老妇,听得他叫,也不搭理,面上依旧是和和气气的,上得前来朝着杨家叔父道:“杨官人来得正巧,我家老夫人才有话要同您这一处说,也有话同杨小官人说。”
她的称呼甚是生疏,语气虽然客气,可不知为何,杨义府竟是从中听出了一丝鄙夷。
那谢大娘道:“老夫人想与杨小官人说一桩事——咱们府上有个唤作琼珠的婢子,今日投了缳,眼下正请了大夫在救治,也不知救不救得回来。”
她表面上说是同杨义府说话,可一张脸却只对着杨家叔父。
又道:“老夫人也有几句话欲要同杨官人说——当日是杨家上门求娶,不是范家强要嫁女儿,既是已经义绝,将来便不要再往来了,免得再给人说范家厚颜无耻,倒贴杨家。”
“已是办妥了和离,钱物上也分得干净了,再无什么要说的……”
虽是见得一个下人,那杨家叔父倒也没有不满,而是和声道:“此事是我杨家不对,到底还有一个玥娘,今次特是为此而来……”
那谢大娘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道:“幺娘子的事情,杨小官人已是出了文书,早在衙门那一处办妥了,今后幺娘子跟着范家,同杨家并不相干,便是将来嫁妆也不用杨家出——范家并不缺那一星半点银钱——实不相瞒,我家老夫人正给真娘子寻夫婿,已是挑了几家合宜的,都答应得极好,说是定会将这小女儿视为己出,幺娘子自然要跟着去新女婿家,两位官人且不必担忧。”
“况且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杨家若是要脸,今后便莫要再来了,我虽是个老婆子,却也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杨官人是大官,自然更知道这个理!”
她仗着自己是个下人,说话毫无顾忌,说完之后,只行了个半礼,理也不理,昂首挺胸退得回去。
在耳房里候着的,谁人不是想要巴结范尧臣,此时见得那老婆子这样的口气,哪里还不知道范家的态度,一时之间,登时自四面八方传出各色的话语来。
“倒也不当用寡妇这个词罢?”
“我倒是觉得贴切得很,如此趋炎附势之徒,瞎眼嫁了,怕是比寡妇还不如啊!”
“杨家也是大族罢?听闻在蓟州很有名范……”
“你懂什么,都说仗义多出屠狗辈……”
“秦兄,后头切莫说了,咱们这一室里头可都是读书人啊!”
“读书人里头有我们这样的,也有不要脸的……都说杉树皮厚,依我看,哪里及得上杨树的皮厚啊!”
人人都在冷嘲热讽,然而到底没有直接点名,碍于颜面,杨家叔侄二人自然不好辩驳。
这一回,倒是范家那一个门房上得前来,指着门口道:“家中另有安排,怕是不便见两位官人,若无它事,还是且请罢……”
话说得倒是委婉,可言下之意,同撵人也无什么区别了。
杨义府面上一阵红一阵青,给一群不入品的小官在此处羞辱,只觉得自己几辈子的脸都丢尽了,眼见自家叔父已是转身出门,只好跟了上去,一不留神,不知是不小心还是怎的回事,竟是给门槛绊了一下,好险拽住了大门,才没跌个狗吃屎。
一时后头人人大笑。
没过两天,满京城都传出范大参一朝重新得势,偷了书信的那前女婿杨义府便上门求复合,结果给求见范尧臣的选人们偷偷打断了两颗门牙,直接丢出门外的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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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清菱是被外头院子里的喧闹声吵醒的。
第946章 官驿
她这一阵子一直在外奔波,日日住的地方都不同,是以醒来之后,乍然看到屋中陌生摆设,适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此身所在。
外头吵吵嚷嚷的,只听得有人叫道:“是我们早到的!钱也给了!凡事总要讲先来后到罢!”
另一人的声音虽是小了些,其中却打着几分官腔,甚是理直气壮,道:“这一处是官驿,本就只是挪了地方给你们住,后头有官人来了,自然要让开——再一说,不是给寻了新住处吗?再吵吵,我把你打得出去!”
又有人道:“那叫什么住处,明明就是草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