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一落音,下头已是欢腾声四起。
几名宦官被人所请,先头也是得了交代,此时连忙跟着前头领路的差役,一个一个给民伕们把八贯钱拎得起来,挂在他们手上。
一百零四个民伕,哪怕有数名宦官,也花了好一会功夫才分发完毕。
站在台上领赏银的众人,不少人流着泪、红着眼睛接过了那重重的银钱。
宫中的宦官何时见过这样的场面,个个已是把多年弓着的腰都挺得更直了。
顾延章等了一会,见无人落下,复又道:“今次营中,但凡出力得当者,人人皆有奖赏,今晚乃是团席,请诸位满饮此杯,以酬自身!”
他一面说着,一面举起了手中酒碗,先朝着上头的民伕、宦官,复又对着下头的人高举着敬了一回酒,最后大口饮尽,将那酒碗“啪”的一下摔碎在地。
仿佛得了什么信号一般,台上,台下,人人都高举手中酒碗,欢呼着将那酒水饮尽。
此时太皇太后丧期早过,酒水也解了封禁,不过营地里头的酒,自然不是什么好酒,几乎是一坛酒倒进一大桶水里头兑出来的。
然而眼下的情况,便是不用烈酒,不过一碗几无味道的水酒,民伕们也自醉了。
一大碗一大碗的饭食朝着后头传去,里头有炊饼、整块的肉、菜,光是肉味,便引得人人口水直流。
众人席地而坐,大口大口地就着菜、肉吃炊饼,另有差役提着几个桶,走在队列里头,给众人加汤加菜,竟还有蒸出来的白米饭。
趁着场中人人都在吃饭,都水监中的一众官员便领着台上的数名天使进了营地的房舍当中。
里头早设了宴席,正等着他们入场。
一名宦官忍不住问道:“怎的不见顾公事?”
旁人道:“他且等一等就回来。”
果然,过不得多久,顾延章就匆匆入了席,他简单同几名宦官寒暄了数句,等到酒过二巡,便礼数周全地致歉告辞而去。
虽然进得营地才短短半日,可此处人人皆忙的印象,已是深入宦官们的心中,也不觉得奇怪,只是有人问陪席的官员道:“明明这顾公事官职最高,怎的好似他倒是最熟得下头人的模样?”
便有官员笑道:“我等各自手头分有细管之事,顾公事所管,便是统筹此处营地,他日日去得民伕住处、工地当中,与众人同吃同住,无论起居行事、饮食疾病,样样都管得,又每日给众人排榜名,怕是这数万个民伕,他记得住名字的,便有数千人,怎能不得人?”
那问话的宦官听得连连点头,可看着这官员仿佛并无半点嫉妒之色,只觉得奇怪,等到席散之后,复又令人去打听。
第956章 挑刺
这一处几个宦官领了杨太后的诏令,作为天使,到得沙谷口的营地当中。
领头的那人唤作王从惠,乃是杨太后惯用的黄门之一,他难得有此良机,本是要详细考究,四处走访,再回宫中禀话,办一趟漂漂亮亮的差,好叫杨太后知晓,自己虽是旧人,未必比不得新凑上来的崔用臣、朱保石等人,一般也能得大用。
其人有心将这一回差事做得出彩,出发前也认真做了准备,因算着按那都水监递上去的奏事,沙谷口此处,少说还有十日的工期,是以来时虽然也是赶路,却并未觉得十万火急,不过按着行程走而已。
众人满似以为到得之后,当是还有不少功夫去查问——毕竟已是同宫中其他外出办过差的宦官们打听过,说是一般而言,除非黄相公、范大参等人亲自主理,否则无论大工、小事,工期都会比原本预计的慢上三两分,拖延上数日,乃至十数人,实为常态,便是延误一两个月,也不是没有过的事情。
谁知道一行人等到地方,正是傍晚,此处竟是在办临行前的团席。
王从惠临到营地时,听得里头惊天呼声,还以为乃是谁人的新鲜手段,乃是用来欢迎己方。他心中还在想着,自己一行虽是天使,当得礼遇,可这般规模,是不是有些过大了,正待要好生交代,今后莫要这般劳动民伕。
谁知众人还未进门,便得了都水监的官员出来相迎,此时才晓得,他们竟是来晚了一步,那导洛通汴之事,居然已经全数竣工。
营地当中见得他们,显然也有些意外,然而顺势而为,便邀请诸位天使为民伕给发赏钱,以彰显宫中对此事的重视。
奔波了数日,又劳累了一晚上,复还吃了席,回得房中之后,王从惠早已全身酸痛。
可身体上的痛,尚在其次,心中的痛,如何消解?
办差办成这样,其余人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不过着看到什么,回去便说什么就是。
可王从惠却不然。
他乃是领头之人,当先要去同杨太后回禀,如若说不出什么厉害的东西,平平淡淡就此过了,如何显得出自己厉害?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一回机会?
躺在硬邦邦的通铺上,王从惠辗转难眠。
须知眼下可不比当初。
自从杨太后垂帘,宫中形势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数日一变。
他作为清华殿当中的黄门,又一向在杨太后身边伺候,原本当真是一跃而上,自一夕之间,就变得炙手可热。
然而好日子还没有过上两天,王从惠就察觉出不对来。
杨太后身边的黄门也好、宫人也罢,原本是先皇赵芮帮着挑的。
赵芮给自己皇后找伺候的人,自然不能找厉害的。他知道杨太后智力并不出挑,如果遇得人精,奴大欺主了,她怕是都要过上许久才能琢磨出来。
王从惠便是其中典型。
他无论资质、能干皆是普通,跟在杨太后身边许多年,开始是伺候饮食起居,后来又帮着料理杂事,论及能力,在清华殿中或许还能排在前头,可放在外头,又如何拿得出手?
杨太后得势之后,先是得了崔用臣,又得了朱保石等人,众人个个厉害得很,朝政也好、人事也罢,乃至从前旧例、律法、户籍,全数能拿得出手。
而王从惠除却同以往一般照料杂事,旁的一项也插不上手,久而久之,自然被排挤开来。
他本就憋着一股气,正要好生寻个机会办差,谁知就遇上了那内侍押班许继宗回京。
朱保石同崔用臣还罢了,俱是跟着先皇同太皇太后身边多年的老人,可那许继宗,分明还是个尿骚味都没抖干净的嫩鸟,比他晚入宫不说,论及辈分,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太爷爷都嫌少了,可一回宫之后,登时就成了杨太后身边的红人。
王从惠自然不敢去责怪杨太后不念旧情,有了新人忘旧人,可他却实在难以控制对那许继宗的不满。
朱保石管勾皇城司,日日要外出办差。崔用臣年纪大了,杨太后体恤他,过了子时,便叫他回去休息。可这许继宗,不知为何,竟是那样无耻,明明已是作坊使、内侍押班,竟是还跑到慈明宫里头伺候太后日夜作息。
虽说一进宫做了黄门,便已是舍了祖宗,不要脸面,可好好歹歹,这姓许的也是个团练使,还要不要脸了?!
而杨太后竟然也不拒绝!
眼见自己的差事被人抢了,自己的位子给人占了,如何不叫王从惠咬牙切齿?
他好容易得了这一个外出差遣,本想要借此得功,可来得已是晚了,什么都看不到,渠已通,工程已毕,只能问些细微末节,怎体现得出能干?
辗转反侧了一夜,次日清晨,王从惠盯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起来,一大早便叫来了营地当中的官员,跟着对方把此处营地、外头洛水入汴之处,黄河上游南堤修建的水匮,并其余许多地方,一一走访了一遍。
一路走下来,王从惠心中越慌。
水利不同其余,当中有许多难处在,他自以为已是许多准备,可跟着走下来,却是依旧是样样不知。陪同的官员同他说什么,他就只能听什么,便是问些问题出来,也全是无关痛痒,半点到不得要害处。
他越听越觉得可怕。
这一回,实在挑不出毛病。
提前完工,入水顺利,虽说有两处水匮还在造建当中,却也是依着原本的计划而为。
甚至他还觉得大开了眼界。
原来事情竟是这样做的,原来居然能这般行事,如此周全,怨不得这一处近十万工的水利大事,只花了四十五天就做完了!
然而沙谷口此处做得越好,王从惠的心就越沉。
想要在杨太后面前显示能干,在他看来,最快最好的办法,就是回去之后多挑刺,少夸奖。
挑的刺越多,越能说明自己今次是用心办差,样样都努力钻研——只有熟悉,才能找得出毛病,若是不熟,不就只能褒奖了?
第957章 能宦
秉着这样的心思,王从惠在此处停留了数日,等到看着营地当中的官吏指挥所有民伕有序散去,各自返乡,剩得部分当地征调的人继续慢慢去修那水匮,实在再等下去,也挑不出什么东西了,他才领着众人,不甘不愿地往京城归去。
来得时候他有多恨官道长,马走得慢,回去的时候他就有多恼汴渠水疾,船行得快。
眼见过不得多久,就要抵达京城,可王从惠却依旧没有想出什么应对之法来,实在急得头发乱掉。
这日天色已晚,虽说距离京城不到数十里地,可他却不着急漏夜回宫,而是寻了最近的官驿,带着众人进去休息。
驿丞早已得了消息,知道是宫中天使来了,连忙出门相迎,先将他们安顿下来,又准备了饭席,请诸人入座。
王从惠无心饮食,草草吃了一顿,正要回房歇息,可才要上楼,却是听得后头不远处有人在说话。
“……听闻那沙谷口处数日前炸了大雷,把山都给劈了,你不是才从巩县回来,此事是真是假?”
“你这是打哪里听来的胡言,我前几日都在巩县,要说雷,姓雷的衙门里头倒有一个,打雷却没听说,更莫说把山都劈了——你怕不是在做梦罢?”
原是两个来往送信的差役。
福至心灵一般,王从惠忽有所感,索性便站住了,回头看了他二人一眼,也不出声,只听他们说话。
“那他们都说,那日傍晚时分,如同雷打一般,沙谷口处声音震天。”
对方登时有些恍然,问道:“是不是七日前?”
前头差役回想了一下,道:“好似当真是。”
“那我便懂了,怕是遇得洛水才通了汴,那一处有几万民伕,叫得几声出来,怕不是像山崩一样?怨不得左近人都说有雷声。”
又道:“我当时虽是不在场,可听得旁人后来传说,那洛水入汴,黄河改流,果真是大造化的事情!”
就在这一处绘声绘色地说了那洛水撵黄河水,泾渭分明的场景。
两人便就导洛通汴之事聊了一通。
那巩县来了的差役,把此次水事夸了又夸,另道:“……尤其那顾公事,当真是个厉害人,听闻当日跑来那巩县县衙里头,先头叫范知县好生准备,那知县也没当回事,只以为并不要紧,谁晓得也不知道他怎的做得,不过一两日,外头百姓便蜂拥而至,个个说要应役,把衙门的大门都撞翻了——当真不骗你!我亲眼真真得见!那门环都给人掰走了,连承页也是新换的!”
“只可惜我没见到那范知县的表情,想来必是十分好看的。”
两人都是送信的差役,不归当地衙门管辖,取笑起知县这样的官,竟也半点不怵,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
另一名差役便道:“若是照你所说,此次做得这样好,那顾公事岂不是要升大官了?”
对面人连连点头道:“那可不是,倒是多年难见的厉害人物,我跑了这许多年信,若说上一回见得有如此得民心的官,还是范大参了!”
“范大参眼下也比不得以前了,看他手下那些人,管也管不好,在下头尽是出些幺蛾子,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想法——不过,那姓顾的公事,却是怎么得民心的?”
对面人便眉飞色舞地一同乱吹,最后叹道:“从来管民伕,只有管着束着的,哪里像这一回一般,最后那一晚,见得他人,营地当中数万民伕齐声大叫,我虽是离得有些远,却也一般有听到动静,幸而知道那一处没有什么军器监的库房,否则都要以为是哪里的火药库炸了!”
“也怨不得他会管,听闻其人从前管过军营,又管过流民营,数十万人都管得动,这几万人,算得什么?”
“正是,怕是再给他拢一拢,拉出去打仗都能成!”
两人边说边吃,胡吹乱水,等到东西吃完,忙收拾行囊,复又赶路办差去了。
此处不过一回插曲,旁人听来,并不放在心上,可王从惠听了,却是如同醍醐灌顶一般。
是了!何苦要去揪着那营地里头的水利之事不放!
自己其实就是不懂导洛通汴,不懂水匮,想来想去,不懂还是不懂,既如此,为何不朝懂的地方挑毛病呢?
当日营地里头的场景,人人得见,数万民伕齐呼,声音震天,便说是兵变,也当有人会误信罢?
这顾延章,虽说是范党一派,可看着范大参在朝中的行事,也不像是一心维护其人的模样。
王从惠日日都杨太后身边伺候,听得范尧臣的语气,分明有时候对那顾延章隐隐多有挑剔。
宫中、朝堂乃是一体,王从惠只细细一想,便知其中原因——这番大参虽是不得已将那顾延章推了上去,可那人姓顾,头上又没有一个“范”字,如何招其待见?
另又有黄昭亮、孙卞等人,本就对这顾公事接下范尧臣提议的导洛通汴之事不满,想来更是不会为其站队。
此人年纪既轻,也无党羽,更无后台,好似同杨太后交情也不多,正好拿来开刀。
旁的东西寻不出来,“功高盖主”这一个词,他王从惠还是会写的!
导洛通汴,明明得的是天子之令,更是太后所主,为何那数万民伕,不叫万岁,不叫太后,却偏偏去叫什么“公事”?
这顾延章,岂非别有心思,想要裹挟民意?
哪怕他并无此心,这结果已是摆在面前,想躲也躲不掉。
更要紧的是,此人才二十余岁。
若是给他爬得太快,将来几个宰辅老了,等其人在台院里头待上一二十年,谁人还能治得住?岂不是要把小皇帝搓圆搓扁了?
这样的话,又不是无凭无据,只要轻轻一提,想来自然就有人会帮自己抬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