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揩帕子抹起泪来:“你让我如何向沈门的列祖列宗、及你爹交待!你不管我脸面,也总得为荔荔着想才是。”
沈泽棠有些哭笑不得,放下面碗,坐至老夫人身边,柔声说:“母亲想多了,你最知我的性子,素来万事皆求周全稳当,岂是易冲动鲁莽之辈。此事牵扯朝堂纷争,你毋庸多焦虑,我自有分寸就是。”
又说了些安抚的话,老夫人才渐心落,拭了拭眼角,想起什么道:“瞧我这记性,前些日官媒子来府里,给我本绘像册子,皆是京城里想嫁你的姑娘家,我瞧中几个,样貌好,品性娴淑,家世也般配,你有空闲时就来我房里,挑看可有中意的。”
沈泽棠欲开口回绝,却见沈容出现在廊下,即同老夫人告辞,转而朝书房去。
才至书房中坐定,沈容即上前禀:“已发现蒋安行踪,并非是周尚书的人。他活得更不落魄,在京城有诸多商辅,主营各种榻几桌椅买卖,打探得,私下里却在贩卖倭国制的家具,且为数众多,谋利甚丰。”
沈泽棠沉吟半晌问:“他是何年发迹的?”
沈容回话道:“一直穷困潦倒,至三年前五月底,一夜暴富。”
第贰贰玖章 谋生计
正此时,徐泾掀帘走进来。
沈容见二爷揉着眉间一抹倦色,凝神沉思,即把方才禀的话又给徐泾说了一遍。
徐泾问:“二爷可记得有位名唤田玉的商客?”
沈泽棠颌首说:“吾朝明令禁海贸,片板不得下海,却仍有商贾为厚利不断涉险,田玉是其中佼佼者,原只在南洋一带游走,近些年严整福建海防,他的船队被抓充公几次,后索性远渡重洋去了倭国。”
徐泾笑道:“那田玉也是本事,将吾朝的瓷器、丝绸茶叶等物以低价换得佛郎机(注:葡萄牙)的火铳,再高价转卖倭国幕府及大名(注:大封建主),不但从中赢得巨利,还颇得倭人敬惧。他划九州为其统辖,自封国主,建军队、护卫,其船队称霸海域,若遇旁的商客船支,还得劫掠洗劫一番,肆无忌惮至极。”
沈容听他语毕,遂插话进来:“听闻这田玉每年会回京一次,每次走都会带个女人。此次带走的是教坊司官妓王连枝。”
沈泽棠明白过来,案卷中记明王连碧(王美儿)有个孪生妹妹,籍册中却未有名录,想必是田玉替她削去奴籍。
徐泾略思索问:“难不成田玉同王大将军有挂葛?”
沈泽棠摇头:“若有什么瓜葛,岂会只带走王连枝一个。”
他倒觉得田玉也姓田有些蹊跷,转而一念,田玉怎可能用真名行走四方,怕是随意杜撰的名号,有些巧合而已。
最近但凡与凤九扯上边的,他都有些反应过度了。
外头有侍卫来回话,宫中太监传皇帝圣谕,宣即时进殿见驾议事。
丫鬟莺歌已捧来公服及革带佩绶等,沈泽棠边利索更衣,边嘱咐沈容:“盯紧蒋安近期行踪,再查他手中倭货是何人供给。”
沈容忙应承下来,沈泽棠戴冠整衣,不疾不徐携徐泾朝门外而去。
……
舜钰只让沈桓送她至榆叶胡同,自个再东绕西转回到椿树胡同的宅院。
替她留着门,轻推便开半扇,才走进穿堂,即见听得动静的田荣、梅逊及秦兴纤月皆掀帘出来,显见已久候许久。
“没事了。”舜钰朝他们微笑,从袖里掏出个消肿化淤的膏儿,递给田荣,这是沈二爷瞧到她的手指后给的,涂上清清凉凉的,确实有效。
一众皆舒口长气,纤月忙进灶间热饭菜,秦兴也跟着去了,梅逊有些发烧,重回屋里歇息去。
见四下无人,田荣才惴惴的问:“是真的无事了么?你毋庸骗我。”
舜钰嗯了一声:“沈二爷并无恶意,踏马飞燕暂搁他处,对我有益无害。”
想了想又问:“田叔是否记得,父亲身边可有名唤蒋安的幕僚?”
田荣想了半晌,摇头说:“老爷的幕僚我见过,未曾听得有叫蒋安的。”
舜钰蹙眉道:“怕是用了假名字,我是见过他的,估摸四十年纪,个不高,普通模样,他眉间有颗红痣很是醒目。”
“你这般形容我倒忆起来。”田荣恍然大悟的模样:“那是石宪,莫看相貌普通,人却睿智。老爷待他很器重。”
他又怒道:“莫再提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我曾见他随周忱的官轿,打椿树胡同过,竟是跑去给那恶人做了幕僚。”
“他总要为生活谋口饭吃,倒也可谅解。”舜钰嘴上说着,心底却暗沉,这石宪又名蒋安的,所行之举甚为诡谲,令人千头万绪难以理清。
秦兴来唤吃饭,舜钰这才止言,和田荣进屋里去。
已摆好酒菜,除梅逊外,他四人围桌坐,纤月盛碗饭儿给舜钰,舜钰给了田荣,只道已吃过,让纤月舀碗鸡汤给她就好。
秦兴去灶间端来个朱红土陶的锅子,瞧着肚膛扁圆,揭开盖,中央立根空心管,汤黄清亮,香味儿扑鼻。
舜钰用调羹舀汤喝一口,味道极鲜美,赞叹道:“这锅倒有趣,炖出的鸡汤比往日喝的犹胜不及。”
纤月抿着嘴笑,秦兴颇得意:“那是自然,旁人家炖鸡要加清水,我这个却不用,只把鸡切块摆锅膛里加盖炖,那里头的汽顺管入膛,想从盖出又出不得,只得滴入锅内成了鸡汤。”
“是个聪明的法子。”舜钰颇惊奇的看他,指着锅子问:“是你自个想出来的?”
田荣笑着插话:“是他画的图,我去寻窑子烧制的,市面上可见不着。”
秦兴拉着纤月站起,至舜钰脚边跪下,连磕三个响头,方仰面诚恳道:“小爷前次临走前教训的是,我整日里小打小闹做粗吏赚点银钱,倚仗着爷养活度日,往日一个人倒还罢,如今娶了妻……”
他挠挠头,掩不住一份喜悦:“纤月肚里又有了娃……”
“有娃了?!”舜钰怔了怔,看着纤月满脸红晕,忙让她起来坐边儿去,再看向秦兴,忍不住噗哧笑了:“你倒是手脚快,一眨眼功夫要当爹了。”
众人听得又笑了会,秦兴才继续道:“我整日里想着小爷的话,总是要正经做门营生,不奢赚大钱,养家度日应有。田叔有做菜的好手艺,我喜欢鼓捣些瓢勺炊具,也算能说会道,纤月在秦府帮二夫人打理帐目,梅逊识字可做采办,便想着不如开个饭馆,不知小爷是否觉得可行?”
舜钰朝田荣瞅去,问他可愿意,田荣笑说:“我前就是卖馄饨鸡的,现在国子监馔堂里也是烧菜,去哪做都是个做,秦兴有这个心,我自是成全他。”
又问纤月,纤月神情有些难过:“我有了身子,二夫人不会白养,按惯例是要出秦府的。”
舜钰默了默,这才看向秦兴,沉吟着道:“你若决意要开个饭馆,我自然是赞同的。不过万事开头难,若是怕苦畏艰致半途而废的,我可不会再帮第二次。这个你要记得。”
秦兴答记下了。舜钰又笑道:“我这银子也是辛苦挣来的,没白给你的道理,若饭馆生意兴隆,你得把这借银如数归还,且赢利要分我三成,你可愿意?”
秦兴忙说本应如此,趁着热乎劲没过,他去拿来笔墨纸砚,由舜钰执笔书份合约,彼此盖指印等,后续不提。
注:关联章节:119章,120章,144章。
第贰叁零章 玩权术
戌时,今夜月色分外明朗,映得御道如覆白霜,偶有打更的宫人,缩肩耷脑一铜锣,惊飞起枝梢间一只寒鸦,忽听浓黑夜幕里,有噶吱噶吱声渐近,便见得四人抬着官轿,健步如飞直朝午门而来,那里已停着顶大轿,几盏灯笼里火光幽红。
待轿稳,沈容打起轿帘,沈泽棠撩袍端带而出,恰瞧见徐炳永正在望月,心中一凛,上前作揖见礼。
“长卿随我边走边聊罢。”徐炳永清咳一嗓子,辄身朝午门内走,他面庞很肃穆,目光炯炯。
沈泽棠给徐泾使个眼色,徐泾会意,退至十数步开外去。
空气透着寒凉,徐炳永看了看沈泽棠,披黑色大氅,神色温和沉稳,端得明月清风一身。
他收回视线,望向奉天殿那歇山顶翘起的角檐,默了默,才沉声道:“长卿认为我待你如何?”
“徐阁老待晚辈一直很好。”沈泽棠笑了笑,有多好呢,谁也说不清楚。
徐炳永并不介意,他也就随口一句,能更好引出下面话罢了。
“皇上急诏内阁入殿议事,实为废太子而来。司礼监那帮阉人,在皇上耳边谗谄佞邪,欲另立五皇子朱禧为储君。”他冷笑道:“当我不知么。幼主旦得继位,他们即可把持朝政,扰乱纲纪。长卿可还记得,武英朝的掌印公公刘晟?”
沈泽棠颌首:“那时武宗皇帝年幼,为防外戚专权,由司礼监辅佐批答天下奏章,刘晟大权在握,以杖杀五十六位朝中贤臣闻名。”
徐炳永目光深深地看他:“皇上染疾鲜御外朝,政事皆由太子决断,他秉性谦逊、政务勤勉,广开言路且从谏如流,此期间虽无功,亦无过错。说于长卿听,希殿前议事时,你能与我戮力同心,共保太子得治天下。”
沈泽棠沉吟少顷,方道:“徐阁老句句珠玑,亦是长卿所想,太子继位,吾等辅臣自然助力。只是……”
他略蹙眉看向徐炳永:“只是阁老忤逆皇上心意,即便太子不废,迁怒之祸难逃,您定当三思而后行。”
徐炳永拈髯,望着天际一颗星子滑落,语气不疾不徐:“为吾朝江山社稷稳固,舍我一人又如何!况确已垂垂老矣,尔等论谋略政绩犹胜于我,是该退位让贤才是。”
沈泽棠未及开口,忽见徐炳永身躯微顿,他随瞅去,奉天殿御路踏垛前,太子正跪于此。
几位早来的阁臣,立侧边一脸无措,恰见徐沈二人渐近,顿时松口气,围簇上来作揖问安。
徐炳永话不多说,昂首挺胸率先朝殿内走去,李光启扯扯沈泽棠衣袖,低问他可知皇上诏见为何事儿?
沈泽棠摇头,只道谨言慎行四字,即跨过门槛,抬头已见皇帝端坐龙椅,苍白瘦削,满脸掩盖不住的怒气。
……
众人礼毕,即听得皇帝厉喝:“徐首辅,你可听闻太子犯下的滔天罪孽么?”
徐炳永心中惊疑,却面色平静道:“太后寿诞即至,礼部欲在坤宁宫办祭神礼,给太后及皇帝祈福。只听闻太子为表孝心,辛苦搜得明器踏马飞燕献上,若因此被言官弹劾为滔天罪孽,老臣愿替太子请罪。”
“你竟然不知。”皇帝冷冷一笑,命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樘来禀话。
魏樘个子虽矮小,神情却倨傲,他朝前几步,慢扫一干内阁重臣,目光落于徐炳永脸上:“徐首辅听好喽,太子得了这踏马飞燕,恐是假的,请遍京城的鉴赏行家,有十七人,至太子府验此物真伪。太子行事谨慎,此举倒也无可厚非,只是啊,他把那十七人中的十六人……”
故意顿了顿,尖声细语道:“他把那十六人,都给杀喽!徐首辅您莫不信,太子可是已招认不讳。”
徐炳永在朝堂纵横捭阖多年,心乱则神不乱,略沉吟稍顷,即朝沈泽棠看去:“沈尚书那日也在太子府,你不妨来说说看。”
一众的视线皆落在他身上,魏樘轻笑:“万望沈尚书据实相告,勿要左顾而言它。”
沈泽棠默了默,拱手沉稳道:“吾等皆知神灵由阴阳二气造化而成,阳为吉,阴为凶,举祭祀礼,贡奉神灵珍贵供品,以期出阳藏阴,而达趋吉避凶,趋福避祸之念。而那踏马飞燕初为赝品,众人却奉为真器,若是不察而登入坤宁宫,成为贡神祭礼,岂不是对神灵亵渎,引天地之怒,害苍生涂炭。果真如此,太子自然难辞其咎,如此想来太子诛杀鉴赏者,虽戾气太过,却也情有可原。”
李光启为礼部尚书,上前附议:“沈大人所说极是,礼有五经,莫重于祭,是以事神致福,此次主为太后及皇帝祈安康福祉,太子至善尽孝,倒也可谅。”
徐炳永跪下禀奏:“太子年轻冲动,本应将此干混吃骗喝人等交刑部处置,这为他不当,应罚他抄禅宗七经百遍,以弥其罪责。”众臣亦随之。
皇帝神情渐趋缓和,摒退魏樘,开门见山道:“朕要废除太子,现命内阁拟票拟,再交至司礼监于朕批答。”
殿内安静极了,一阵卷地风过,烛火噼啪爆朵花儿,都令人心猛得紧缩。
徐炳永闭了闭眼再睁开,很平静的取下梁冠,再朝皇帝深叩首:“老臣无法从命,请皇上治罪。”
皇帝有些吃惊,不敢相信亲耳所听,戾言叱喝他:“你竟抗旨,是不要命了么!”
徐炳永泰然模样,嗓音更为宏亮:“今日我若不为,皇上治罪,但我若为之,日后天下人皆要治我的罪。是以虽万死,亦不为。”
皇帝瞠目,半晌后冷笑道:“你贵为内阁首辅竟敢抗旨,好大的胆子……朕看来再用不起你,回乡养老去罢!”
听得此言,徐炳永倒坦荡,磕头谢恩,站起身来,利落地脱下绯红官袍,与梁冠一并交于伺立太监手中,即甩着手,头也不回的离去。
见此景,皇帝顿时怒极攻心,腊黄的脸隐起黑气,沙公公忙递上参汤。
他便慢慢吃下几口,看向沈泽棠道:“废太子的票拟,现交由你来办,你是否也要抗旨?”
第贰叁壹章 权谋计
沈泽棠默了默,平静道:“皇上旨意臣岂敢违抗,只是依吾朝律例及附例,内阁中首辅、次辅及群辅权界谨严,首辅掌职权,主内阁大政,次辅不敢与较。方在皇上免除徐炳永首辅职前,他已行‘封驳权’,封还谕旨,驳改皇上指示,此效令已生,恐难更改。若皇上执意要废太子,待吏部行完徐炳永免职之续、再由新任首辅为皇上拟旨便是。”各群辅附议。
皇帝知他所说无错,却又觉皇威受损,心中衍生不快,原想当朝宣他继任首辅一职,遂隐而不发,由沙公公搀扶,甩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