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绯闻录——页里非刀
时间:2019-05-30 09:49:27

  “壹……壹百两银子?”姜海眼前突然发黑,声音都有些哆嗦了:“我给你伍百两银装裱,你怎……怎地还要我壹百两,你气煞我……”直揉着胸口喊疼,侍卫忙端来官帽椅伺候他坐了,再递上滚滚的参茶。
  舜钰面色若常道:“大人此话差矣。这壹百两是修补《游春图》的用度,画即然是你的,这银两不也还是你的么。”
  姜海吃两口茶才缓过劲来,听得此话又是气怔,恼怒道:“你巧舌如簧,我不与你辩,你把这单丝绢退回去,买十两一匹的皂绢即可。”
  舜钰手指慢慢划过那白绢:“大人要用皂绢,那就用喽。不过看在五百银的份上,我得提醒您一句,皂不耐久,易烂,现又是多雪雨之季,怕是大人这厢还没脱手,那古画已不成样了。到那时你再来寻我装裱,给壹千两银,也是爱莫能助了。”
  姜海闻言,真是愁肠百转,滋味千回。
  倏得狠拍大腿一记,把牙咬得咯吱作响:“算罢算罢,就用这白绢做托画!”
  舜钰展颜笑弯了唇:“大人英明,怎会做捡芝麻丢西瓜的事。待得补洞贴纹完毕,便是全色及接笔,若要同原画色貌一致,市面上的颜料低劣粗糙,需得画工坊的艺人特地去筛淘……”
  “冯生毋庸再说……”姜海摆着手站起身,这里实在呆不下去,边朝门外走边嘟囔道:“让他们去我府上领钱。”
  待得猩猩红毡帘恍荡间,房内再无闲人,舜钰渐敛起笑意,辄身至案前紧盯着那枚血掌印。
  经了清水洗涤,这血掌印愈发的鲜明起来,用尽气力按印上去,连五指头上的”涡纺“及”流纹“都清晰可见。
  是大哥田舜吉的掌印。舜钰闭了闭眼再睁开,目光中的凄楚痛苦已难形容。
  她默默站了会儿,用衣袖抹把眼睛,掌印下隐约有黑色的字迹,只是被血浸覆的看不见而已。
  舜钰在桌案面平辅层薄绢,将画芯背转置于绢上,取来湿不见水的棉巾盖住,在等画芯与旧托纸间浆料剥离时,她就站在窗前朝外望,其实并无甚风景,雪水顺着屋檐滴嗒在融,几株老树光秃秃的,两三个杂吏缩着头在扫雪开道,她却看了许久。
  半个时辰后,舜钰重回桌案前,用指腹试画芯,已然湿润闷透,是最宜揭裱的时候,她便用食指不疾不徐的搓磨托纸,搓出茬口便小片小片的揭。
  她的手因修复踏马飞燕损伤过,虽用药精心调养过,此时旦得搓磨稍长些,指尖便麻痒胀痛。
  舜钰忽的想起幼年父亲教她装裱画时,曾说过书画性命全关于揭,行良工之责,禀临渊履危之心,于毫芒微渺间取夺。
  顿了顿,她眼眶有些发红,把下唇瓣都咬出了齿痕,此时合该心无旁骛才是,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掌印已揭至掌心处,舜钰换了中指继续搓磨。
  但见殷红血印渐渐褪去,显出里头隐藏至深的一首词。
  词牌名《寿阳曲》,二十七字,笔痕匆匆未写完,是田舜吉的墨迹。
  舜钰一错不错的盯看,一字一顿于心里念,她其实第一遍已记得牢固,却依旧一念再念。
  眼底渐染悲伤、又起愤怒、再生仇恨,一切终归于平静。
  她抚摸那些字,再去搓磨那些字,字变成了纸沫,再无人能知那字里行间的深意。
  唯刻舜钰心上。
  ……
  一乘三品大员的官轿,在大理寺门前停驻,天地间墨黑成一团,星子苍凉,寒气肃杀。
  秦砚昭知道舜钰还在里头,他等着,耐心十足。
  忽听得西角门抽闩声,伴着吱呀响动,有个瘦弱的身影走出,走的很慢,冷冷清清的一个人。
  秦砚昭满腔的怒意,忽然弥散的干净。
  这是个需要疼宠的女孩儿,你看她此时的模样,苍白又可怜,让人心软的,说不出一句恶言。
  他欲待出轿去迎她,忽听得一声嚷嚷:“我的小爷哩,你怎现才出来,让我好等。”
  是秦兴在说话,梅逊替她披上斗篷,伺候入了马车,轱辘碾着未融的积雪,颇沉重的消失在夜色里。
  “爷可要跟上他们?”侍卫俯身低问。
  秦砚昭摇摇头,荡下帘子。
  “回府!”
 
 
第贰伍柒章 俏勾情
 
  翌日,舜钰左等右等张暻不来,索性拎食盒子一路晃到刑部。
  恰巧遇见员外郎叶向高,才知张暻随周尚书去了十里外的太平县公务,走时很匆忙,归来三五日不定。
  舜钰掩起满心失落,把食盒子给了叶向高,叶向高揭开条缝,一股子酸酸辣辣味儿冲鼻而来,由不得连打四个喷嚏。
  几只雪地里找草籽的雀儿,扑簇簇惊飞上枝头,舜钰忍不住咧咧唇。
  叶向高倒满不在乎:“今日衙内无人管,我与狱司几个温了酒,正愁无能吃之物,你可谓雪中送炭,快与我进去痛喝两碗才是。”
  舜钰摇头婉拒,只道姜少卿那里还有差事做,又沿着原路辄回。
  虽是个碧晴天,西北风依旧割得人脸疼,御道上偶有官轿匆匆抬过,显得空荡荡的。
  舜钰在棵老梅底下顿步,仰起脸朝茂密枝桠,目不转睛的望。
  满压枝的花骨儿,却高处有几枝,得了冬阳暖照,羞答答地抽芯吐蕊。
  她看了很喜欢,偏头想想,再把四周打量半晌,遂拿定主意,把手心呵了气再搓搓,上前一把抱住树干,用两膝蹭着用力往上蹿,离地越来越远,抓住侧岔粗枝一根,腿儿抬起,足尖勾搭,在迅速整个人侧翻而上,动若闲云流水,转瞬已稳稳坐于树杈凹处,再略伸长手,便能触及开着粉嘟嘟花儿的梅枝。
  如愿的折枝,轻嗅甜丝丝的冷香,遥望远处红门宫墙内,数不清的大小宫殿楼阁,露出高低错落的重檐庑殿顶,黄灿灿的琉璃瓦闪着耀眼金光。
  舜钰眯觑着眼眸,思绪来了又去,竟仿若瞧见宫墙内,有个华衣锦饰的尊贵妇人,坐在凤辇里,也仰起颈朝外看,天就四方檐大,一群鸽子响着铃儿哗然散去,眼里渐起了萧索意。
  回眸似在看她,凄冷冷地:你又回来作什么啊,田九儿。
  树杈轻微颤动,一声咪呜轻叫,舜钰心缩紧,魂魄始才回还过来。
  是只虎皮大猫,不知何时悄然上了树,躬腿撑爪,抻个懒腰儿,再腿盘身卧于枝,呼噜呼噜的,与她大眼瞪小眼。
  舜钰抿抿唇,打算交让地盘,才要抬身,却眼尖的透过枝桠间隙,瞟到两位穿绯红公服的官员,正信步渐近。
  她便悄然摒息不敢动,期望着他们别抬眼往上看,就如寻常途经般来又走就是。
  ……倒是没往上看,却也站在梅树下不走了。
  树下面朝她的那位认得,是都察院右都御史高达,另一位虽背对她,看不到颜面,但那高大昂藏的身型实在太过熟悉,可不就是沈二爷。
  时光流淌,半晌过去,一阵寒风拂过,初绽的娇嫩花瓣不堪摧残,悄无声息地飘落沈二爷的肩头,他不为所动,同高达低声还在说着什么。
  舜钰扭扭发酸的肩颈,再缓慢轻摇僵直的腿儿,倏的睁大眸瞳,那只虎皮大猫要作妖。
  但见它立起,筛筛抖抖身上的毛,稳健冷静的朝舜钰过来,直挨紧她的怀里,再惬意的缩成一团。
  舜钰惊的失手掉下那枝梅花串,直朝沈二爷身上落去,他却似背后长眼般,手一抬轻松地拈住。
  再仰起清隽面庞,眉目疏朗,似笑非笑的问:“凤九,你打算什么时候下来?”
  ……哦!他是早就发现她在树上了吗?舜钰有些崩溃,沈二爷是故意的。
  高达也仰起脸朝枝桠里望,顿时满脸震惊,扯着嗓子喊:“这不是冯监生么!你在树上作甚?”
  “……我在树上……看风景。大人先走……我再看会儿。”舜钰憋了憋,把虎皮猫儿的颈毛揪揪,换来一声舒服的哼哼。
  “沈二,冯生怕是疯了罢!”高达有些不敢置信:“这般冷的天看风景,她在上头不怕冻死?”
  死要面子活受罪,沈泽棠背着手看她,嘴边的笑容不遮不掩。
  舜钰觉得此时一定画风清奇,一个少年监生困于梅枝上,两个二品大员在下面指点议论。
  又是一缕风直吹得她透心凉,忍不住打个喷嚏,可大声,不比叶向高逊色。
  虎皮猫儿从她怀里挪了地,嫌弃的不行。
  沈泽棠不逗她了,沉着声道:“这御道的梅树皆是宫人栽种,岂是你能随意攀爬折枝的,旦得被宫里掌事太监发现,轻则杖责十下,重则发配烟障地,趁此时无人,还不赶紧下来。”
  高达看他一眼,嘴里嘟囔:“可以啊,沈二,你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日益精进啊。”
  舜钰听他说的严肃认真,不似在吓唬她,心里便急了,连忙侧转身,两手抱住树干,伸长腿用足尖去勾住,再是另只腿,一并夹紧树干,想快点往下蹭的,也不知是慌张还是怎的,竟是手软脚松使不出力气来。
  沈泽棠看着她下树,眼眸莫名的幽深,想起那日在荷潭水下的旖旎,她把他当成树干,一如藤蔓紧紧的勾绕搅缠,即便是在冰凉的水底,他亦浑身如火燃……
  不过看眼前情形,她指望的这棵树干,并不如他来的可靠。
  舜钰在自己要掉下树时,却落进男人温厚的怀抱,本能的去揽他的颈子,又瞬间察觉不该,迅速地松开搁在胸前,却抵不住他环抱腰间、稳托腿窝的炽热手掌。
  “沈二爷可否放我下来?”舜钰嘴里低语,身子已如搁在案板上的活鱼,左扭右摆的拼命要逃脱。
  沈泽棠的手愈发有力禁箍她,俯首凑近她的颊腮,看她睁圆水目起了害怕,噙起嘴角问:“才下朝就见你在树上,不要命了?下次还敢不敢了?”
  高达只知冯生从树上掉下来,被沈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住了。
  唯能瞧到的只有沈二宽厚的肩背,他左探右望,也仅见冯生淡蓝头巾一角,及吊荡下的两条小腿。
  前面风景半点未现,他打算静悄悄凑近的,哪想冯生脚就踩到了地,沈二就转过身来。
  他是都察院右都御史,素来目光如刀子,沈二笑容实在风骚,冯生小脸如抹了胭脂。
  高达心中关于沈二的两个未解之谜,如今有了答案。
  沈二果然是会武功的,且宝刀未老。
  沈二果然同冯生有一腿,已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
 
 
第贰伍捌章 巧算计
 
  优童案一直悬而未决,舜钰私下探问过姜海,姜海只把眼一瞪:“那是刑部主理的案子,要你杞人忧天!”
  装裱古画破费的银子,隔三岔五就有店铺伙计上门索讨,他正自心烦,那话里便没有了好话。
  舜钰暗笑着不去惹他,午时饭后无事,她打算去案库帮协誊抄卷宗,过穿堂时,巧遇苏启明同陈肖几个在说话,嘴里噙着甚么,看到舜钰,随手就递她个吃物。
  揭去白衣,一团黑糊糊湿渍渍的圆物,散着股子草药香,刚入口觉酸甜洇丝苦味儿,咂吧几下倒品出其中妙处来,待吃完还觉意犹未尽,舜钰前世里在宫中倒是常吃。
  苏启明以为她不知此物,笑着解释:“这是福建特有的闽式蜜饯,名唤‘加应子’,用各种药料混上甘草、雪花甜粉熬成糖稀,把芙蓉李子腌制成果干,入糖稀里浸渍,外用糯米衣来裹起,才有此滋味。平日里吾等官场应酬,多啖大鸭肥鹅,易旺燥生痰,吃一枚这个,解酒克食,生津消火,自有它的妙处。”
  舜钰笑问他怎这般知之甚深,苏启明道:“我那婆娘是福建浦城人,当地民风甚奇,若是嫁女必备蜜浸果品,此‘加应子’便是其一,以多为贵,动辄百数瓶尤佳,此物还无买处,须得自家腌制,极其伤财又劳精费神。婿家则以蜜果精粗,断嫁妇是否吉恶。我那婆娘家境平庸,其妹生下即被溺死,实因厚嫁不起,而当地家中有两女者,多为大富之家。”
  陈肖感慨问:“倒是听过南边溺女成风,点故却是出在此,那大人娶夫人时可有遵那习俗?”
  苏启明摇头道:“当年在浦城作官,娶婆娘时力排众议,未曾收授蜜果以做表率。吾家二子上月迎娶浦城知府之女,她家倒也不遵陋习,只是三姑六婆好事,偷送来百十瓶蜜果,不得已收下,如今搁在府中倒蔚为壮观,不知该如何处置。”
  舜钰把舌尖最后丝细甜咽下,忽而灵机一动,笑曰:“苏大人若肯割爱,可将蜜果转卖给盛昌馆,供来往食客吃个玩儿,或解饭后嘴中恶味也好。”
  苏启明听了倒觉一举两得,颇为心动。
  舜钰趁热打铁:“等晚间我让盛昌馆的秦掌柜,去你府上看货,再出个彼此中意的价格,就把此事定下了。”
  苏启明笑着颌首,又聊会子话,瞧见个寺吏边走边东张西望,见着舜钰忙过来道:“杨大人有事催你过去哩。”
  舜钰哦了声,顾不得旁的辄身便走,被寺吏带着过院子,并不进正堂,直接去了西面的次间。
  哪想打起帘子里面却无人,只有两个侍童头顶头的在下棋,其中个闻声见是舜钰,忙道:“杨大人留了话,让你去嬉春楼寻他。”
  嬉春楼是品茶听戏的场子,杨衍那般的人物,怎会邀她去那?舜钰心底纳罕,想再问问仔细,却见侍童急着下棋,已是爱搭不理,只得闷闷出得门去,又有个寺吏来说,轿子备好在二门处,舜钰遂不多话,进房换了身衣裳,自去乘轿不提。
  却说到了嬉春楼后,门边侍迎听得是来寻杨大人,急忙笑脸谦恭的朝里引随,里头雕梁画栋,镶金嵌玉,皆是富贵颜色,半点不落凡品。四角兜转的红木楼梯,圈圈婉至三层,行走间朝挑空中庭看,是搭好的戏台。
  未至晚间,来客三两,主是吃茶,听戏倒其次,掌班便让几个小优伶上戏台,锣鼓加什俱无,旨在清唱练喉咙。
  三层皆是带门的雅阁,舜钰被领至其中一间,门边有个侍童朝里回了话,舜钰这才进得房里。
  门在身后关阖,但见炭火红炉内烧着甜香饼儿,墙上悬一幅名人字画,一面黄花梨架上摆满陈年古玩,中央摆张红漆四仙桌,围放四张水磨楠木椅子。
  杨衍穿簇新的玉色茧绸直裰,戴四平方巾,气定神闲的坐桌前,旁边是个穿水红对襟绢衫儿的女子,一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荼白洒花裙摆处,翘着鸳鸯戏水的红绣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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