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二爷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她忍俊不禁:“你真想看?”
舜钰嗯了声,神情很认真道:“少年侠气鲜衣马,梅花三弄动人肠。我虽手不能提,肩不能担,却喜欢打打杀杀的江湖气,若见得人间诸多肮脏事,只待解冤雪耻取命来,如真能如此该有多好。”
见沈二爷目光深邃地将她打量,舜钰方才察觉自己说多了,抿着嘴儿问:“那武功秘笈里共有多少招式?”
沈二爷面露笑容,不疾不徐道:“大概百来拾样,招招不同,式式相异,花样繁多,有些还颇凶险,需得两人合练方可。”
舜钰颌首赞同:“常听一套武学绝学,大抵三四十招而已,这百来拾样是得两人合练,否则一人练久了会寂寞。”
寂寞……或许罢!沈二爷端起盏吃茶,笑意愈发深了。
舜钰兴致勃勃又问:“这武功叫个什么名呀?”
沈二爷一本正经地:“美人如玉剑如虹。”
舜钰怔了怔,疑惑问:“我知八卦游龙掌是练掌法、凌波微步是练腿功,这美人如玉剑如虹又是练的什么?”
沈二爷放下茶盏,依旧很镇定道:“此功夫以点穴为主,拳脚为辅,水火交融,刚柔并济,若是练到精妙处,腹中还可结仙丹一枚。”
舜钰听得傻眼,她痴活两世,都不曾听闻肉体凡胎还能结仙丹?!
转瞬再想,她即能转世重活一遍,这世间还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沈大人对此武功知之甚详,可是也与人合练过?”舜钰有些好奇。
沈二爷清咳一声:“已荒废许久,倒让人嫌弃我老了。”
……实不该问!
舜钰装没听清,自顾摩拳擦掌地兴奋:“那沈大人,武功秘笈你搁在何处?冯生要看……”
这丫头傻里傻气的样子,怎生看也看不够……沈二爷笑容不遮不掩,大方的抬手一指:“枕下那本即是。”
……
沈桓守在霍小玉舱门外,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烧鸡,嘴边油汪汪的,朝沈容赞道:“这叫化鸡果然名不虚传,入口酥烂肥嫩,简直停不下来。”
忽听舱门吱扭裂条缝儿,霍小玉探半边脸出来,笑嘻嘻地:“老远就闻着香味,这位爷能给我条腿尝尝么?”
沈桓瞪着铜铃大眼,手掌猛一拍自个的腿:“鸡腿没有,这条大腿要不要?”
霍小玉沉下脸来,一甩门儿,哐珰巨响,震耳欲聋。
沈桓扯下鲜美多汁的鸡腿,咂咂嘴正要享用,余光恰瞟见舜钰蹬蹬蹬跑近来,再瞧她手里攥的,顿时喜上眉梢。
也不叫她小桃子了,咧嘴讨好道:“冯生果然言而有信,真把我的书册还来,给你赏个鸡腿。”
舜钰把那书册往桌上掷去,恰有风吹过,翻动着扉页,竟是一幅幅令人眼热心跳的春宫图哩。
第叁零伍章 还魂记
“清风不识画,何故乱翻书。”沈桓难得文绉绉一回,心底得意,龇着牙冲舜钰乐。
舜钰却望着油汪汪的烤鸡腿冷笑。
“你还真不谦让。”沈桓咂咂舌,但见冯生朱唇微启,白齿撕扯下一块肉,瞪着他大力地嚼。
那狠劲……让他瞬间有种冯生要扑将上来,咬掉他块肉的感觉。
“你慢享用……”他把鸡骨头用荷叶胡乱包起,一手拿着书册,朝旁侍卫使个眼色,拔腿即要溜。
哪想舜钰更眼明手快,迅疾阻住他的去路,眼中清潭寒气凛冽,幸说得话还算理智:“你明明说沈二爷拿去的书册,是武功秘笈的。”
“冯生莫冤枉我。”沈桓得理变大声:“前晚儿我可一次没提武功秘笈四字,是你自个认为的。”
恰徐泾闻嚷嚷声来凑热闹,被沈桓抓住当证人,他颌首微笑:“不打诳语,确实如此。”
舜钰吸口气问:“即晓得我理解错了,你怎不将真情告知?反就这般任着将错就错?”
沈桓咧着嘴申辩:“你这种怀揣锦绣的监生,带着文人骚气,嫌这粗俗嫌那鄙俚,万事非要附庸个风雅,譬如地下的尘土,要谓之香尘,行的路,谓之芳径,刮风落雨,谓之杨柳风杏花雨,我哪怕夜里做个梦,也得寻个好听的名号,谓之一帘幽梦,那样的媾和图,我还道你难启齿,是以谓之武功秘笈。”他乌眉挑起,笑嘻嘻说:“我在徐泾面前还赞你,起的名儿贴切哩。”
“倒都是我的错了!”舜钰气得怔怔的。
她两世加起,简直算白活一场,被沈二爷道貌岸然一顿戏弄,她还傻呼呼的信了……
当她掀起锦枕,满怀敬畏捧起书册,翻开苍青封皮儿,入目即是男女咂舌掬乳画面,那时的心情如打翻的酱油铺子,她一时气昏了头,咬着牙直朝沈二爷扑去,要挠花他的脸儿……谁让他不要脸。
沈二爷趁势抓紧她的手腕,一时不妨扑跌他怀里,又让这厮得了逞去,听得他在耳边沉笑:“凤九此时还觉得我老了?”
沈二爷擅睚眦必报,这世间的人都不及他。
徐泾打量着舜钰神情,玩笑开开即可,却也不想真惹恼了她,遂解围道:“沈桓个粗人你莫同他计较,若还不解气,我让他给你赔礼。”
“才不稀罕。”舜钰满脸倨傲,嘴硬。看着沈桓又觉可恨,都是他惹出来的事儿。
把手里的鸡大腿朝他狠狠扔去,谁也不理的走了。
沈桓接住鸡大腿,小桃子不知过日子艰辛啊,都没啃干净,他顺着咬块肉儿,吧唧着问徐泾:“不就是个春画么,哪个男子没看过?他至于动这么大的怒?!”
这个蠢蛋!徐泾笑了笑,岔开说起旁的话不提。
……
一早,舜钰还蜷在锦褥里不肯起,忽听得一声高亢尖叫传来,随即又是一声。
即便阖紧着舱门,亦能感觉那个女子,定是遇见了极其可怖的事儿,否则这叫声,不会如此得凄惨锐厉。
沈二爷正在盥面,沈容急匆匆来禀报,镇江知府杨清请大人速去,那三百两银已找到,而霍小玉似乎……疯癫了。
舜钰此时已利索的穿戴齐整,也不说话儿,只默默随在沈二爷后,气还没消呢,怎样温言软语都哄不住。
个倔丫头脾气,是个只能顺毛捋的。
霍小玉舱门前,除杨清和侍卫外,还有被隔离十数步远,闻声来看热闹的船客。
杨清见沈泽棠背手沉稳而来,忙迎上作揖见礼,沈泽棠免他礼,温和问:“三百两银搁置在何处?”
“是个每日起早烧炉的船工,铲煤时瞧筐里露出锦缎巾子,拿手去拈实沉,扒开煤来见是个袱儿,再解了看,竟是六封银子三百两,便赶紧送了来。”
杨清话音才落,又听得尖叫厉嚎,那声音沙沙地,显见都嘶哑了。
舜钰随沈泽棠至舱门前,见霍小玉粉黛未施,披头散发缩在床最里头,两手攥着锦褥搭在胸前,因攥得太紧,手指都泛起青白,一双秋水明眸瞪得滚圆,尽是恐惧惊骇之色。
她喘着气,言语多凌乱:“这是哪里,我怎会到了船上?我明明正在房里抚琴……”
杨清听得不耐烦,呵斥道:“霍小玉休得装神弄鬼,若执意不听杖责伺候。”
霍小玉显见被唬住,也就稍顷,忽又不管不顾地厉声疾呼:“我不是霍小玉,也认不得你们,你们又都是何人?”
杨清愣了愣,舜钰心底诧异,悄悄瞟沈二爷神情,见他蹙眉觑眼,面庞无波的沉静。
他朝沈容耳语几句,再向霍小玉走近二三步,不远不近的距离止住,语气一贯的温善:“你莫害怕,不管你是谁,这样吵闹总于事无补,我命属下打些热水来,再请个婆子伺候你,待你梳洗妥当,我们到舱厅内再说个明白。”
语毕即辄身出了舱房。
……
半个时辰后,霍小玉由婆子搀扶着来到舱厅。
但见她着牙白色靠身小袄,外罩青缎比甲,下穿秋香洒花棉裙,隐约露鹅黄香罗足尖,小脸黛粉浅施,梳堕马髻,松松插着一枚含穗凤钗,缀几朵水粉绢花,上前给沈泽棠及杨清盈盈施礼,很有教养的样子。
她虽然身子还因害怕而颤抖,却比先前的歇斯底里平静了许多。
众人变了脸色,把不敢置信暗藏心间,包括沈泽棠及冯舜钰。
这还是那个行为举止风流放荡的霍小玉吗?
沈泽棠的前妻是大家闺秀,冯舜钰原就是大家闺秀,大家闺秀该是怎样的作派,就是眼前这女子的作派。
实难以相信这竟是同一个人。
沈泽棠看她垂着颈,紧屏两腿儿抻腰端坐,眸光微烁,遂手指杨清,面露微笑问:“这位官爷你可还认得?”
霍小玉抬首朝杨清看去,忙又瞥开,低声回话,道不认得。
沈泽棠又指向罗永贵让她辨,依旧道不认得。
沈泽棠声音很温和:“你怎会连他都忘了?你们欢爱一夜,又偷拿他三百两纹银,怎能忘记得干净?”
第叁零陆章 迷魂错
霍小玉脸颊发白,嘴唇哆嗦道:“小女年方及笄,待字闺中,熟读《女诫》、《内训》,素来言辞庄重,举止消停,品性严肃,岂能做出此等淫贱放荡,有失阃范的事来,还望大人明察。”
杨清忍不住拈髯讽笑:“知晓你爱扮戏文闺秀,撒娇弄痴,倒也惟妙惟肖,却要分场合主次,问案堂前庄重肃穆,岂能允你装神弄鬼,再如此胡搅蛮缠,杖责伺候!”
霍小玉不敢再言,只以帕拭泪,神情又惊怕又委屈。
沈泽棠略思忖,温声问她:“婆子替你梳妆时,想必镜中已见容颜,旁得可搪塞推托,自己长什么样也认不得吗?”
不提还算罢,听得他问,霍小玉竟大声哭起来:“这不是我,这不是我,我怎生是这种模样,这个人决计不是我……”
沈泽棠又问:“那你告诉本官,你到底是谁?”
霍小玉已是泣不成声:“小女是‘乐善庄’的人,名唤赵青青。”
杨清神色大变,沈泽棠看在眼里,有些疑惑道:“乐善庄庄主可是赵守善,原大理寺卿?”
杨清忙回话:“沈大人所言极是,赵守善卸任后,将镇江一处故居改建成‘乐善庄’,占地辽阔,里头厅殿楼阁峥嵘轩昂,山石花木奇巧名贵,且他乐善好施,广交侠义之士,每年正月十五,在庄前搭凉棚十里,施粥赈济饥民,颇受一方百姓爱戴,赵守善确有个女儿,疼爱至极,名就唤赵青青。”
沈泽棠颌首,目光深邃盯着霍小玉,观姿态仪容,言行举止,却与之前判若两人。
他朝沈容低声吩咐,沈容得命去了不久复回,端着个牡丹图织金锦匣,摆她面前打开,但见流金璀璨,玉石泄翠,直耀人眼目。
霍小玉仅淡淡扫过,眼眸就瞥向旁处去,全无兴致的样子。
沈泽棠只觉有趣的笑了:“你都不屑看么?这可是你霍小玉的钱财。”
便观她抿着嘴回话:“大人说了,这是霍小玉的钱财,非赵青青的,她人之物与我何干呢,谁要谁拿去,我是断不要的。”
舱厅里的人都惊呆了,俱如撞见鬼般看着她。
舜钰立在沈泽棠身后,轻声道:“不妨请个大夫来给她诊脉,看是否真是病了?”
沈泽棠赞同,让沈容带几侍卫去各舱房船客间询问,可有行医的大夫。
仅半炷香的功夫,但见匆匆过来两人,一位两鬓斑白长者,生得五短身材,颌下一部长须,形容倒飘逸,后跟随位穿宝蓝锦袍、戴小帽的中年男子,看穿衣装扮似大户人家的管事。
哪想那霍小玉见着这青衣小帽男子,竟是激动的从椅上站起,顾不得仪态上前攥住他衣袖,喘着气:“谢天谢地,赵忠你怎也在这里,这下便好了,你快带我回去。”
那赵忠看着她,如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脸,奇怪的问:“这位姑娘面生的很,我们可有见过么?”
霍小玉急了,眼里泛起泪花,喉咙哽咽说:“赵忠你竟不认得我……我是赵青青呀……”
赵忠显见不信,还笑了:“姑娘不可胡说,我家小姐可不是你这模样。”他忽儿敛起笑:“更况我家小姐病得很重,一直缠绵病榻,连房都出不得。”
随即用力扯回衣袖,跟在那长者身侧,至沈杨二人面前跪拜,婆子上前搀了哭泣的霍小玉回位而坐。
沈泽棠不动声色打量他:“你真叫赵忠?”
赵忠忙磕三头,拱手沉稳回话:“小人确实名唤赵忠,是‘乐善庄’的管事之一,因家中小姐二月前在房中抚琴,忽跌地昏迷不醒,请了诸多大夫均束手无策,眼见每日水米未进,身骨日渐虚弱,老爷更是一夜急白了头。”
他指着那长者继续道:“这位刘宗元大夫,曾是宫中太医,颇有学问且精通医术,小人特地赴京请他来‘乐善庄’给小姐瞧病。”
沈泽棠免他们礼,朝刘宗元看去,噙起嘴角说:“久仰刘太医大名,京城倒不曾会过一面,他乡却是有缘邂逅。”
刘宗元觑眼微笑:“沈大人折煞刘某了,京城卧虎藏龙之地,论医术还轮不到区区在下,此次前往‘乐善庄’医病,实乃受过赵庄主恩惠,委实盛情难却,只得前往尽些绵薄之力。”
“刘太医太自谦。”沈泽棠指着霍小玉道:“这位姑娘口口声声自己不是霍小玉,是‘乐善庄’赵庄主之女赵青青,其言谈举止,确与前日所见迥异。还得劳烦刘太医替她问诊把脉,得出个准确的病症来。”
刘宗元应承,至霍小玉身前,请她拽了袖口显了脉来,伸手按于脉上蹙眉凝神,再换过另只手,亦复如是,这般数次后才诊疗完毕,满面沉思至沈泽棠及杨清跟前,回首再看看霍小玉,欲言又止。
沈泽棠领悟其意,让婆子搀她回舱房歇息,并命沈容等侍卫随去,在房门前日夜把守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