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泽棠放下帘子,凝神静默,再看向舜钰时,眸中有暗流涌动。
第叁叁玖章 难亲近
舜钰又道:“马昌远想吃锦娘做的东坡肉,其实她是做了一碗。”
“那为何不端来?”沈泽棠接着她的话问。
“因为有毒。”舜钰淡淡地:“锅里的水掺了毒,焯好的猪肉块看着与寻常无异,洇在盘底的水却发绿。”
“你倒看得仔细。”沈泽棠笑了笑:“他那里的碗盘碟子也是绿色。”
舜钰颌首,抬手把晚风吹散的碎发捋至耳后:“我还不想死呢。”田家的案子一日不解,她都要惜命地活着。
手才从耳畔落下,即被沈二爷拽住手腕,略施力就扑进他怀里,都什么时候了,这人还想使坏。
舜钰挣了挣,却被他大掌按住脊骨,箍得更紧,她的脸颊贴着宽厚的胸膛,能听到沈二爷沉稳有力的心跳。
“这么倔,服个软又能怎样……不许再哭了。”嗓音很和善,挟带成熟男子的侠骨柔肠。
她都不知自己何时哭了呢。
温暖来的并不刻意,却最能打动人情。
舜钰便觉心底被狠狠戳了一记,眼泪扑簇簇地止不住。
过去半晌,她才埋首在他衣襟上蹭了蹭,推搡着要分开,沈二爷不让,抚触着肩胛的嫩骨儿,问:“为什么哭?”
为什么哭,不能也不想告诉他。
这一路所见的官员,赵守善、唐同章及马昌远、怕是与田府灭门案子都脱不了干系,而这些人与沈二爷很熟识,谈起父亲来彼此更不避讳……舜钰脑袋里的弦倏得绷紧。
“没有哭……”碎发犹沾染泪湿,她眼眶红红地:“是梅花酒喝多的缘故。”
这小妞的脾性真是阴晴不定,方还梨花带雨的,让人想把心捧给她,瞧才多久,又立刻翻脸无情了。
以为他看不出她的心思……忍不住俯首咬了口舜钰朱红的唇瓣,舌尝到些咸涩味道,才慢慢松开了手。
舜钰使劲擦嘴儿:“你老是这样,恶心不……”恰瞟到沈二爷的眼神不善,忙拐个弯儿:“羞不羞,我可无龙阳好。”
沈二爷不置可否,又沉声警醒她:“不许再把我随便推给别人。”
舜钰撇撇嘴,佯装没听到,掀起帘子朝外看风景,忽想起什么,从袖笼里掏出个纸条子递给他:“这是出房门时,锦娘偷塞给我的。”
沈二爷接过打开看,只写着三个字:般若寺。
……
回至应天府,舜钰疲倦的早早洗漱睡了。
沈泽棠坐在廊下悠闲吃茶,有新蝉忽噪,流萤飞度,明月转花梢间,树影重重满地。
他让沈桓领来个衙役至面前,笑问他般若寺在何处。
那衙役颇机灵,陪笑道:“南京素来有钟山龙蟠,石头虎踞之威名,又是前几朝帝都所在,因而城中遗留多处巍峨宫阙,丰丽别院,更有四百八十寺绵延至今,依旧香火繁盛。唯有这般若寺,却是败落了。”
“这又是为何?”徐泾拈髯问。
衙役接着说:“这般若寺原也是座大寺,位于青龙山脚处,远望去,大门三座对开两扇,仿京城宫殿样式,殿顶及墙头皆铺上玻璃瓦,碧天晴空时金光四射,气派非凡,那寺中有僧百余位,每日里晨钟暮鼓,堂中唱经祈福,香火不曾断过,后来了位住持,法号释心,却是个败了德性的银僧,在寺中修建一座子孙堂,道无子妇可在此过夜静心祈福,而求嗣妇事后往往得子,应天府尹觉得诡谲,终查明是一寺僧众荒银所为。”
“此后这里再无香火,除偶有些游僧或砍樵采药客路过歇宿,平素鲜有什么人迹。”
沈泽棠听他说完,让沈桓赏了钱,那衙役道个谢,欢天喜地的去了。
徐泾很奇怪,问二爷怎想起问这般若寺来,沈泽棠便把案情详细说了一遍,众人大惊失色,沈桓怒道:“那锦娘竟敢在肉碗里下毒,二爷允我去捉她来拷问,到底受何人指使。”
沈泽棠神情微凝:“万不可轻举妄动,锦娘被舜钰说服并供出般若寺,想必此处定有蹊跷,若真是‘鹰天盟’杀手据点,想那寺连着山,可是个易逃脱的去处,要想将他们抓住需好生筹谋一番。”他顿了顿,看向沈容问:“徐蓝领兵到哪了?”
沈容忙禀话:“早起收到驿使传来信讯,徐蓝临至南京城外,定不超过三日。”
沈泽棠赞许的颌首:“他行军速度倒是迅速。”
又朝其他等人嘱咐:“万不可同唐府尹透露支言片语,冯生亦不许说,违者将重惩。”一众侍卫神情肃严,齐声领命。
徐泾蹙眉插话道:“二爷可否觉得自出京至今,我们身边不止有‘鹰天盟’环伺,似还有队人马尾随。”
沈泽棠慢慢吃口茶,神情依旧平静:“有人要取我和冯生的命,有人却在暗中相护,实在有趣,你们严加谨守,以不变应万变,是为上策。”
……直至夜幕深垂,一众方才散去。
沈泽棠回至房内,轻手轻脚的洗漱后,才解衣脱履上榻,侧身看了会舜钰,伸手撩开她颊边柔软发丝,指腹的薄茧触碰过她的唇,或许有些微痒,阖着眼皱着鼻子,哼唧了两声。
沈泽棠嘴角浮起抹笑意,也不管她睡着了,只是想逗她:“叫棠哥哥。”
“……”只有细细的呼吸声,这精怪的丫头,除非她愿意,否则休想占她半点便宜。
“徐蓝要来了……”凤九若知晓这个讯息,定很惊喜罢,到那时,她的眼里还会只有他吗?!
凤九与他设防太多,并未至真心相待的地步,更多的还是他在一厢情愿。
这一日终将是要坦然面对,只是来得太早了些。
沈泽棠抿紧唇瓣,暗诧自己竟也有不淡定的时候。
辄身平躺于枕上,他阖起双眸,轻揉眉间的疲倦,忽觉腰腹一沉,随望去不由哭笑不得。
凤九的长腿儿斜斜搭上他的身,磨磨蹭蹭捱近他。
沈泽棠叹口气,伸展开手臂给她枕,看她乖乖的俯在他胸前,睡得可香,还打起了呼噜,跟只猫儿似的。
他的目光忽而炯炯,紧盯在凤九的衣襟处,那里的盘扣散了开来,若隐若现露了半片脂红的花瓣。
第叁肆零章 案中案
沈泽棠轻撩开她的衣襟,一朵红花被雪肌衬得很是妩媚,除两瓣闭阖,其余绽放的鲜艳欲滴。
似用蟹爪小笔点了朱砂轻描浓绘,莫不是天生自带的胎印?
他用指腹轻碰,倏得心旌摇荡,丹田火烧直把胯下青龙唤醒。
这是什么妖冶之物!
他抽回手不敢再碰,目光深邃凝了半刻,拔下绾发的簪子,银白的簪身与花瓣相触,瞬间洇如饱墨,竟是含了巨毒。
沈泽棠神情大变,他知道许多杀人的法子,可在身上纹朵毒花杀人,却是前所未闻。
他伸手去摸舜钰素净的脸。
她到底是有多了解男人,知道男人同女人好的时候,恨不得亲遍她的全身,更况是胸前之景如此妖娆。
她到底是在防着他,还是防着天下所有男人。
看她不自觉地摇头,躲避着他的手,索性翻身朝里睡了,而沈泽棠却毫无睡意,他默了会,趿鞋下榻出得门去。
……
因唐同章已知真相,舜钰便恢复男儿装扮,再观沈二爷,也不似往日让她跟在身前,去寻他总被沈容肃着脸拦下,只道二爷公务繁重拒不见客,而沈桓和徐泾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她不知怎地,油生一种被冷落的感觉,而同被冷落的,还有唐同章,沈二爷也不见他。
两人各怀心事走进艳阳里,唐同章看上去苍老了许多,鬓间华发斑驳,眼眶发青满脸焦虑,他嘴里嘀咕,有意让舜钰听见:“不知沈大人终日忙些甚,放着重案不管……竟连本官也拒之门外。”
舜钰打心底对他厌恶,不冷不热道:“沈大人至两江,重责为纠察百官,清稽帐册及考核业绩,却不是专来替唐大人查案的,唐大人有在此抱怨的功夫,倒不如遣衙吏去寻些蛛丝马迹,幸许还能有些发现,唐姑娘也好早些寻回来。”
唐同章被噎得无言,心底窝火却难表,哼了一声甩袖而走,舜钰懒得理他,赏了会池里的绿头鸭嬉水浴翅,余光不经意瞟见一簇碧竹后,有个小丫鬟鬼鬼祟祟朝她看。
“有话就出来说,否则我可要走了。”舜钰拔高嗓,摆欲走还留的架势。
那小丫鬟显见急了,不再躲闪,迈着碎步过来跪下,她才留头,一脸儿稚气,显见不是唐金身边的大丫头,即然不是大丫头,又能知道什么,舜钰的神情就有些漫不经心。
但当她听了小丫鬟的话后,就深刻领悟到通往真相的路上,是没有身份高低贵贱之分的。
小丫鬟涨红着脸说:“五姑娘那晚儿不是被人劫掠了去,是同胡四心甘情愿走的。”
“你如何知道?”舜钰不动声色,也有些不敢置信。
小丫鬟眼神迷离回到那晚……
她名唤如画,是后宅众多丫鬟中的一个,她的心愿是能穿上藕黄的绸衫、水绿裙子,发髻上插根金钗,这是夫人小姐跟前大丫头,才得穿的,她现在是个洒扫的三等丫头,却并不焦急,年纪还小呢,她给自己两年的光阴成长。
今晚老爷筵请京城来的大官,厨房人手不够,她被召来传菜递汤,待到席尽人散,恰瞧着一碟肉丝荠菜馅卷饼,留了三个未有人动过,遂悄端着拿去孝敬薛家媳妇,又怕被人发现取笑,仅择树荫暗处走,忽见前头立着两个人,在月光下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她都认得,一个是五姑娘,一个是筵上做首位、京城来得高官沈大人。
她走也不是,退也不是,直等到五姑娘离开了,才敢绕到另一条羊肠小径埋头往前走,哪晓得该是背运,五姑娘挡在路口,叉着腰看天上的圆月,无云无雾遮挡,映的满园银海一般的白。
如画躲到芭蕉叶后,又等了半晌,见来了个男子,穿着杂役的粗布青衣,实在怪月色太皎洁,虽然他挺直了平日总驼起的背脊,扯掉了眼上黑糊一块,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不驼不瞎的胡四,看上去年轻又老实,却不英俊,也配不上五姑娘。
可五姑娘显然不这样想,她张开胳膊紧紧拥抱他,一点也不嫌弃他粗布青衣上的污渍,她仰头看着他,任月光落进眸瞳里,照亮她对这个男人所有的爱慕。
待自闺中的小姐竟敢主动去搂抱一个男子,这个男子还是个做粗活的杂役。
如画脸颊滚烫,她年纪还小呢,见不得这样惊世骇俗的事儿,想挪步悄悄溜了,却腿软的走不动。
她听到胡四温柔地说:“我要走了,离开这里,以后也再不回来,你自己好好地过罢。”
如画想着五姑娘定要生气了,但凡谁惹怒了她,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嗯,狠狠地教训胡四罢,得了小姐的心却要抛弃的负心汉,还是这样低贱的身份,如画痛快的想,有种大仇将报的喜悦。
她突然呆住了。
五姑娘眼里的月光,如水般滑过脸颊,她在软软的低泣:“你就这样狠心肠要丢下我吗?你的妹妹也不管了?”
胡四沉默会儿,伸手替她抹去眼泪,叹口气道:“同行的人在般若寺等我,五日后一道离开,香玉当然随我走……我其实也舍不得你,若你愿意的话……”
“你只要说出来,我怎么会不愿意呢。”五姑娘不是个矜持的性子,此时更是热烈地低喊。
胡四看着她笑了,如画却觉得他看五姑娘的眼神,如刀子般冷嗖嗖。
……
舜钰问她,这般攸关唐姑娘生死的事,为何不及早告知唐大人呢?
如画瑟缩了一下,脸上有抹惧意,嚅嚅回话:“唐大人不喜五姑娘身上的江湖气,迫她要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因此看管的甚紧,平日里不允出门,需得在府里陪夫人做绣活,即便是要出府,同夫人说过不算,还得在纸上写明要去哪里,见何人,做什么事,何时回府等,交唐大人看过同意才能成行。若奴婢把这等伤风败俗的事,禀报给唐大人……”
如画的眼里流下泪来:“他定是容不下奴婢的,可五姑娘平素待人很和善,对下人很好,奴婢良心难安,想着只能同大人您说了。”
第叁肆壹章 般若寺
舜钰辄身又去寻沈二爷,沈容不见踪影,沈桓倒蹲在台矶上,手里捏着条小鲫鱼晃,急得大白猫喵呜不停。
她跑进内室兜了一圈才出来,悻悻问:“沈大人去哪了?你堂堂指挥使可别说不知晓!”
沈桓冷哼声,把鱼儿丢给猫,话里阴阳怪气地:“还真不知二爷的去处,如今他对沈容各种好……”忽拿眼睃舜钰:“难不成你也失宠了?”
“流言止于智者,未有宠过何来失宠。”舜钰心情有些难形容,不想再纠缠于此,只把小丫鬟如画所述讲给他听。
“般若寺?!”沈桓蹙眉重复,再掐指一算,惊的跳起来:“她说的五日后,可不就是明日么。”
舜钰颌首道:“沈大人不在,事出又紧急,你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妨去那里探探情形也好。”沈桓还有些犹豫,她又添了句:“若是情形有异退回就是,我自知分寸。”
沈桓见她去意已决,便同侍卫倪忠交待一番,他二人至应天府门外,雇了辆青篷马车疾去不提。
……
般若寺在青龙山脚下,因古寺香火败落,使得这山也流于自然,老木牙树莽密,绵缠藤葛封道,能听得泉水潺潺声响,幽禽长鸣嘶吼,愈发衬得破落的般若寺,说不出的萧条阴森。
两个身穿麻裳布裤,脚踩芒鞋的采药人背着青皮竹篓走来,一个高大魁伟浓眉峻目,一个瘦弱矮小白面朱唇,两人唧唧歪歪的彼此取笑,还道是谁,确是乔装改扮的沈桓与舜钰。
他俩下了数十方石板阶,再过个独木桥,般若寺离得就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