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绯闻录——页里非刀
时间:2019-05-30 09:49:27

  有心之人总是听得清楚明白的,周忱面上怒意瞬消,能得徐阁老言语警示,其意深明。顿时大喜过望,逐站起恭敬作揖谢过,随传话管事而去。
  ……
  等酒席散尽已是日薄夕山,沈泽棠与众辞别后,携徐泾快步朝二门走,忽听身后有人高喊他名号,脚步声急匆追来,索性停下,回转看,却是夏万春,气喘吁吁的样子。
  “夏大人可是有事?”沈泽棠身型颇清梧,一抹晚照霞光在他肩头逗留,映得他衣袂缱风,笑容淡淡,十分儒雅。
  你瞧沈二爷那般的明月清风呢,可与他朝堂交过手,来过回合的同僚皆知,此人的城府深不可测,万事皆是手段与利弊的权衡,全然地善与恶已实难用来形容他。
  夏万春擦一把汗,上前把手紧着作揖,硬着头皮开口:“方才席上提起小女来,万望沈大人勿怪,在下实无嫌弃大人之意,只因小女已入太子聘选妃嫔之名册,不好再为其作主另许配他人……!”
  “夏大人想多了!”沈泽棠极快地打断他的话:“如今国运昌盛,朝堂之事更是繁杂,我身陷其中,对续弦之事并无臆想,至少近两三年内不做考虑。”
  “沈大人原是这般打算!”夏万春松了口气,又忐忑的试探:“实不相瞒,下官家中还有个幺女,才貌双全,两年后正及笄,若大人愿意……!”
  “我还有要事在身,夏大人若无它话,就此别过吧。”不等他说完,沈泽棠即婉拒,神态依旧谦谦温和,只是眼神倏得阴凉下来。
  夏万春顿知自个唐突了,待弥救却已晚,那背影辄身渐远,只得原处又站了会,胸壑陡然增添心事。
  沈泽棠二人继续朝二门走,忽得他看看徐泾,耐着性子道:“你要笑就笑,笑完了帮我去办桩要紧的事。”
  徐泾咧着大嘴乐,半晌才问是何事。
  沈泽棠都不想理他了。肃穆着脸吩咐:“快马加鞭去国子监一趟,问司业吴溥讨回那筒新审过的入学监生试卷,我要重新定夺。”
  ……
  秦良进庆禧堂,一到院里,便听孙氏在训人:“一个个白眼狼似的,怎么喂都养不熟。”他皱皱眉宇,隔着窗子,依稀可见里头人影恍恍,逐放重脚步,又咳嗽两声,顷刻跑出两个丫鬟来,问候着急打起帘子。
  他直走进来,孙氏正盘腿坐在床上,嘴唇翕张,满脸哭花的碧菱并五六个丫鬟婆子垂手而立。
  见着是秦良进来,孙氏忙站起,边抬手整理鬓发,边笑脸迎人:“老爷今怎比往日回来的早些。”
  又转头使使眼色,一众人乖觉地朝门外退去。
  秦良不睬不理她,自寻太师椅坐下,喊住碧菱让她斟茶。
 
 
第叁叁章 悲喜转
 
  那碧菱不是旁人,原为孙氏的陪嫁丫头,年前才给秦良收为屋里人,此时但见得她小脸犹挂泪痕,听着吩咐却不敢前,踌躇着只把眼觑向孙氏。
  “还不快把眼泪擦擦,如今是愈发说不得,才讲两句就眼泪汪汪的。”孙氏将自个帕子掷给她,亲自去取来六方菱花壶,给秦良面前的茶碗斟满,笑道:“这是新采的明前龙井,南边老庄户才送来,贡给宫里的私余了些,用沥净的春雨水,小火慢烹等老爷回来尝个鲜。”
  秦良眼观芽尖细嫩,色泽碧绿,再顺碗沿嘬两口,茶前味微清苦,后甘味回迂,顿生唇齿满香,果是稀罕的贡品茶。
  遂让孙氏分些给老太爷及各房也尝尝。
  孙氏撇起嘴来:“统共就这点儿,哪够分的?老太爷那份早命人送去,其他房的只能等雨前茶出来,到时给他们多送些就是。”
  秦良只是随口一说,并不十分介意,喝了茶心气渐得缓和,漫不经心地问她,方才发的什么无名火。
  这么一问,孙氏倒眼眶泛红,咬着牙不吭声了,碧菱上前嚅嚅道:“不怪大奶奶训斥,是我手滑打碎茶碗儿,泼了这好茶。”
  “这算个什么事。”秦良鼻孔里哧了声。
  “府里上下大大小小的琐碎事儿,我若这般针尖麦芒的心,早早被气死了……!”孙氏剜了碧菱一眼,闷闷吐了句,又把话咽了半句,眉眼儿委屈。
  秦良鲜少见她这副软弱气短的样子,倒觉新奇可爱,不觉多看几眼,又追问到底因何事恼了。
  孙氏这才说道:“二叔那个侄子钰哥儿可会来事,今轿马用的人多,他也来凑热闹,不曾派给他呢,就教唆砚宏替他出气,耍的秦管事团团转的。”
  秦良当什么事呢,有些不以为然:“钰哥儿是禀生,由官府按月随来粮油份子,并未在咱们府里白吃白住着。听闻他要回肃州去,也没几日好见,你就该多迁就照拂些,做何刁难与他。”
  孙氏被驳得颜面挂不住,愈发悻悻道:“倒不是为难他……我是气砚宏,平日里大祸小祸一起闯,哪次不是求我打点银子出来替他摆平,却还是这般忘恩负义,帮着外戚来欺负自家人。”
  “妇人之愚!”秦良搁下茶碗,想着方才怎会觉着她可爱,起了不耐烦:“砚昭砚宏哪怕砚春,不管好歹,皆是秦家嫡出的子嗣。你该想的长远些,如何让他们记得你我的好,不至于日后临到老了,落个无人送终的境遇。”
  “老爷怎这么说……!”孙氏刹时面上血色尽褪,嘴唇发白,哆嗦个不住。
  长房无子人尽皆知,她如今虽掌秦府事,受人敬畏,可每逢年节宗祠祭祀时,看着各房年轻辈儿忙碌,砚昭捧香,砚宏摆蒲团,砚春等几个嫡出守燃盆,展拜毯,再望大房一脉皆是裙罗钗黛,十分荒凉,她便也会英雄气短。
  她是生不出男丁,可那些个姨娘又好到哪里去呢,丫头片子一个一个的,这怎能怪她,她又该去何处喊冤。
  看着孙氏神情灰败,秦良也有些烦燥,周尚书府里丧葬的大排场,喧嚣又悲穆的氛围倒底影响了他,遥想自个膝下无子,它日故去,灵前守孝又能有几人?顿牵扯出无法言喻的颓丧情绪来。
  手一搭,神一错,茶碗“哐噹”半歪倒,翻流的水沿着桌梢淌下,他瞥一眼袖口沾染上的湿渍,更觉无趣,索性站起朝门外走,边吩咐:“让丫鬟拿一套衣裳送到我书房来。”
  孙氏嘴唇动了动,却哑着无声,秦良不见答应,回头奇怪的看她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恰见碧菱怯生生立在旁边,清了清嗓,朝她使个眼色,指指桌案,昂首自朝门外走。
  碧菱会意过来,去拎了桌上的六方菱花壶,搭手作个礼,转身挪小步紧随跟上。
  孙氏默默地坐着,眼里流下两行泪来。
  ……
  一早,窗外樟树桠间便有只大鸟,舜钰《礼记》读了大半儿,还叽喳叫个不停歇。
  她便觑眼去寻,碧色间一长尾,肖嬷嬷也凑头看,笑道:“喜鹊叫,好事到,是个吉兆,钰哥儿有好事近了。”
  话音才落,便听廊上脚步乱跑声,肖嬷嬷道谁这么没规矩,走至门边掀帘欲观望。
  哪想外头的人,气喘吁吁也欲打帘,手扑个空脚却不曾停,刹时收不住,被门槛儿绊了一跤,趔趄几大步竟险险跪在舜钰脚跟前。
  舜钰睁大眼,噗嗤一声笑了:“现可不是年节时,作何行这大礼,可没有压岁钱把你。”绢荷几个丫头连同肖嬷嬷皆抿着嘴笑。
  秦兴倒不在意,满脸兴奋劲儿,扯着嗓子嚷:“贺喜小爷,国子监掌印章大人来递笺书,二老爷正陪他在书房吃茶,让你赶紧去哩。”
  舜钰心提到嗓子眼,紧盯他问:“你贺喜我作何?你又不晓得那笺书里写得什么?”
  “我是不晓得。”秦兴笑嘻嘻的:“可进去递茶的丫头却晓得,我敲她话儿,是章大人嘴里道出的贺喜,想必总八九不离十。”
  舜钰又是高兴又是惊疑,脑里乱哄哄的。倒是肖嬷嬷处变不惊,已自取了衣裳来,赶秦兴门外等着,替她穿戴妥当。
  走至园中,恰遇到刘氏携着翦云立烟水桥上,正在喂池子里的锦鲤。走上前见礼,刘氏听明来意,忙催她快去,莫让人等急。
  舜钰嘴里道是,不经意瞟了翦云一眼,但见得小脸黄黄的,似清瘦了不少,眼神更是欲诉还休。
  她装没看到,转身即走,穿过敞厅,至秦仲书房前,守门的小厮已通报过,引她进来。
  秦仲正同章蕴途吃茶说话,见舜钰进来,心中五味陈杂独不见喜,勉强笑道:“杵那里作甚,还不快见过章大人。”
  章蕴途搁下茶碗,起身主动迎上,这些个能入国子监的儒生,日后若出息,随便做个官儿都在他之上,可是怠慢不起的。
  “你可是冯舜钰,肃州府学举荐,在四月一日参加翰林主持的国子监入学考?”章蕴途拿眼打量,开口再确认。
 
 
第叁肆章 欢喜庆
 
  舜钰听得他问,忙点头应诺,呈上早备好的户部颁发执照、籍贯登记薄等文书予他。
  章蕴途仔细查验过,这才从随带的匣子内,拿出一卷蜡封的笺书递上,眯眼贺喜道:“冯生学识不斐,卷藏锦秀,得监事沈大人、祭酒宋大人赏识,现招录入国子监。五日后辰时二刻前去进学,需所带之物寥寥,你适中备齐即可。”
  笺书光滑皮面触及掌心,倏得握紧,舜钰那颗绵上飘浮的心,犹然不知处,不自禁再三确认:“章大人,其中不曾弄错么?”
  “弄错?”章蕴途一怔,笑容微敛:“关乎学子前程,国之命途的招考大试,光试卷复审就四次,岂容有半点失误,冯生此话到底是何意?”
  “钰儿年轻尚小,考学回来只道文章未作好,此时喜出望外,言语多无忌了。”秦仲忙上前打围:“万望章大人见谅。”
  章蕴途这才缓和下脸色,又言还要去旁处送信,背上匣子由小厮引领出门。
  房里陡然静寂,余下二人面面相觑,各怀复杂心绪,世间人算总有失常,原道尘埃落定的事,此时复又方寸大乱。
  默了稍刻,舜钰将笺书恭敬捧与秦仲面前,先开口低恳道:“还望秦伯伯成全。”
  秦仲慢慢搁下茶碗,似千金重般接过,溶蜡开卷,眼神沉黯地,将笺上一字一字细念。
  炉上紫烟袅袅,光景斑驳一片,桌上的滚茶渐残冷,舜钰依旧抿紧唇,十足耐心的等。
  终听秦仲仰首长叹,声里关怜不遮不掩:“舜钰啊!天意即如此,秦伯伯无话可说。只提点你一句,生存自有艰难面,世道难免多诡谲。凡事切忌三思后行,若日后举步维艰时,莫藏掖不言,只管坦白讲与我听,虽螳螂之臂,亦可尽薄绵之力。”
  “是!”舜钰喉哽语噎,索性撩袍跪下磕首,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最为愧对的,即是这位眼前人。
  ……
  回至玄机院,明显院落上空的风景都比往常活泼了许多。
  丫头婆子忙进忙出的,在拆她已打包好的几箱行李,天气晴好,春阳温煦,肖嬷嬷晒了一床石青色锦褥,半弯着腰,用藤耙正轻轻拍打。
  显见已晓得她的事了,每个人脸上都有笑容,甭管真心还是假意。
  舜钰才在房中坐定,肖嬷嬷就领着个婆子进来,那手中攥着个鼓囊囊的绸缎包裹。
  却是认得,她手伤时这婆子来探望过,孙氏身边伺候的桂嬷嬷,起身谦让一番后,桂嬷嬷寻凳子坐下,满面陪笑道:“恭喜贺喜表少爷,听老爷说能进国子监那块宝地,表少爷的一只腿就已踏入仕途的槛儿,日后定是官命通畅,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哩。”
  “承你吉言。”舜钰命人给她上茶,桂嬷嬷忙道不用:“还赶着回去,不吃茶了。前阵子给表少爷裁的几件新衣裳,今裁缝铺子才送过来,惹得大奶奶发了好一通脾气,直说若是个多心又计较的,还当她说话儿不算数,故意苛扣着不给,不知怎么把她往坏里去想呢。我就说了,表少爷饱读圣贤书,心胸岂是一般人可比,更况表少爷吉人天相,这不才得了喜讯,这衣裳就送到,反倒分外的应景。”
  她顿了顿,再从袖笼里掏出个钱袋儿,继续道:“大奶奶听了方才欢喜,特取这二十两银子让一道送来,只说旁人给什么都未必合心,还是银子最实在的。”
  舜钰觑眼听着,待她说完少顷,才笑了:“好话坏话都被桂嬷嬷说净,我反倒无话可说,替我先谢过大夫人费的这些心,等空下来定亲自去道谢。”逐让肖嬷嬷把包裹及钱袋接过收好,又赏了她一吊子钱,桂嬷嬷忙拜谢过,欢天喜地去了。
  肖嬷嬷解了包裹,四五身衣裳簇新新的,用的绸绢,浅淡各色,花样也颇时兴,拿来给舜钰看,照身形比划番,显得有些宽大。
  孙氏见风使舵可真本事,前两日把她往泥里踩只怕是忘了。
  舜钰摸下料子,未必是给她裁的,借花献佛而已,她偏要收下。
  ……
  舜钰入国子监,不用回肃州,高兴坏了的唯秦砚宏莫属。
  一扫前些日因离别而颓丧的情绪,这日,得空闲进了舜钰的房,见她仍在埋头苦读,索性上前抽走手里的书册,不满嗔道:“还看,眼都红了。国子监已招录上,怎不让自个歇息几日?”
  “做学问,停一日手就生了。”看着他将自个书册扔飞,舜钰摇头苦笑,不晓得何时惹上这混世魔王,前世里不曾与他打过交道,怎忒般缠人呢。
  抬头瞧见门侧,有位穿褐衣麻布戴帽的青年,肩挎泛油花的木箱,手捧食盒而立。
  “你又要给我看什么稀奇?”舜钰无奈的问,再把那青年看一眼,莫名熟悉。
  砚宏欲揽她的肩膀,却被躲过,只得改为扯她的衣袖口,拽至桌前同坐。
  示意那人随意,自个则得意洋洋道:“王姑娘胡同新开家烤鸭铺子,无意吃过一回,滋味好极,请你几趟一道去,跟犟驴般死活就不肯,又不要你掏半分银钱……我只得把他带进府来,现片鸭给你吃。”
  “你是疯了么?”舜钰瞠目结舌。
  那青年不多话,很老实木讷的样子。
  趁说话间,已将食盒搁桌上,揭开盖子,烟气氤氲冒腾,闻着喷香味道四溢开来,抓钩拎起只大肥鸭子,酥皮艳红得透亮,时不时滋滋的滴着油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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