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绯闻录——页里非刀
时间:2019-05-30 09:49:27

  他再从木箱中取出大小不一的锋利刀子,开始手法极利落的掀鸭皮,片刻功夫,鸭子如羞答答的少女,敞开了雪嫩的胸怀。
  吃鸭子极讲究温差,冷热间的味道如天似地。眼前但见薄薄的鸭肉,被片的若雪纷飞,刀光激寒,手腕迅转,速度快得眨眼功夫,已摆了满盘。
  余剩的仅一副剃干净的鸭架,让嬷嬷送去厨房,并附上熬汤的法子,却是简单,只加清水,添姜片、葱数茎,一勺黄酒,用大火煮十滚,去沫,再慢火煨汤白,起锅即可。
 
 
第叁伍章 兄弟聚
 
  那青年揭精白面饼一片,摊于掌心,涂上赤酱,夹一片鸭肉、几条葱白、姜丝、黄瓜,娴熟裹起,再默默递到舜钰面前。
  舜钰接过,轻嚼一口,鸭皮焦酥,鸭肉嫩软,混着清甜爽脆,及隐隐辣味儿,委实不输高档酒楼的手艺,顺带的,她终于忆起这个人是谁了。
  此人名唤萧荆远,现初开这家“忆香坊”的烤鸭店,二三年光景,一间门面翻成四层小楼,日夜经营,生意鼎盛时,百张桌椅无虚席,赚得尽是盆满钵满。
  还曾奉旨入宫摆宴,得皇帝及后妃赏识。可却好景不长,被吏部尚书沈泽棠,安以谋逆治罪,凌迟处死。
  此人被细剐三日,挨千刀,血流成河。即使如此。他始终痛嚎不绝,喊冤难止。
  自此后,民愤四起,沈泽棠忠奸难辨。
  而此时,他还是个不善言辞、衣裳破旧的老实青年。
  “味如何?”砚宏用肩轻搡舜钰一下,有些得意洋洋。
  不习惯这份亲密,舜钰朝边挪了挪,咽下口中之食,赞了几句,状不经意问萧荆远,你刀功精湛,可是会武艺?
  萧荆远愣了愣,直摇头,只道原在庄家生活,常进山打些獐熊虎狼,为得防身,跟着老把式学了些拳脚,却连京城的地痞都招架不过。
  舜钰盯着他的面庞,暗忖此人未必如表面这般老实,转想与已何干,便打住话尾,倒是砚宏开起玩笑:“瞧他片鸭娴熟,就一定有盖世武功?你少钻进书里不出,真以为有黄金屋、颜如玉不成?还是多与我去外头广见世面,眼力就不会浅显成这般。”
  话音落,就见舜钰瞪他一眼,颊腮生红,小嘴儿油汪汪的,看着着实另人怦然心动,忍不住壮起胆抬手去搭少年的颈。
  突得一阵骨软筋麻,却是舜钰拿筷敲他的手指骨节处,可狠,一点情份不留。
  “四表哥好自为之。”低声警告,眼神凛凛。
  砚宏果然不敢造次,心里满腔又喜又憾,只得过过嘴瘾:“今生缘份不够,只与你修得表兄弟,来世若是女儿身,我定八抬大轿将你明媒正娶。”
  虽玩话,竟莫名将几许真心交付。
  舜钰哼一声,半点未入耳中,倒把萧荆远暗瞄了会,见他连眼皮都不曾抬,平静地往盘里摆一个裹好的鸭肉面饼。
  “知你嫌弃我纨绔习气。”砚宏有些失落,狠嚼一口鸭肉,话说的含混:“那是不曾早些遇着你。”
  这世上有一种人,情爱如流火,炙不过半日。
  舜钰与砚宏朝夕相对几月,早看得透彻,欲要嘲笑他是个糊涂人,忽听有人拍掌:“好啊!老远闻到香味,原是你俩在此快活,把我忘记也罢,怎连住一个院子的三哥也不请?”
  钰宏二人不防,吃了一吓,扭头去看,帘子打起,秦砚春跳了进来,身后又跟进一人,却是秦砚昭,双目烁烁将他俩打量,暗撇了下嘴。
  砚宏见砚春鬼着脸,抢去绢荷手里的茶吃。
  狠剜他一眼,再走至砚昭跟前见礼,因晓三哥多严厉,说话不觉小心翼翼的:“表弟得进国子监,我特来庆贺,三哥素日这时应已去衙府,如晓得在,岂会不请哩!”
  秦砚昭不置可否,淡应,越过他至桌前,饶有兴味看萧荆远片鸭,不去拿盘里现成的饼儿,而是拈起薄薄一片鸭肉放进嘴里。
  恰厨房婆子端熬好的鸭汤来,揭开盖,汤清鲜而不淡薄,味浓厚而不油腻,一众围桌归坐,绢荷去取白瓷碗来,用勺舀了摆各主子面前。
  砚春已狼吞虎咽把一个裹好的面饼吃去大半,见砚昭那般,当是什么新奇的吃法,也拈片嚼,半晌笑道,淡而无味,不如面饼里夹了,沾上甜酱等吃口浓烈。
  秦砚昭看他,语气难得很柔和:“你这个毛燥性子,可晓得通知万事,最需删繁就简,返璞归真的道理,吃亦如此,这鸭肉一片,你细嚼慢咽它,便能品出些门道来。”
  “其肉嫩汁肥无草腥气,应甄选的南京湖鸭,滋味鲜甜,隐有果香,定以桃杏李木当柴,果木坚硬久燃,适宜用泥炉膛内挂壁炙烤,而擅此法者,仅流传于京师。再瞧这鸭皮比旁家更鲜艳红亮,所食更多几分焦酥香脆,想必上糖色时,增调入大红浙醋、白醋,又抹玫瑰露酒染色添香,而这三样在南方广东,是市井百姓常用之物,这位小师傅……!”
  秦砚昭顿了顿道:“这位小师傅想必是打南边来,却在京师学得一手烤鸭好手艺。”
  “……!”
  气氛有些诡异!
  一众鸦雀无声,舜钰暗自吃惊,砚宏满脸膜拜,砚春则听得云出雾绕,一只竹筷儿,从手心里掉桌上,犹不自知。
  倒是萧荆远抱拳作揖,率先开了口:“这位爷猜得准,我是广东清远县人,来京师足三年,今年初从全聚楼抽身,用攒的微薄本钱,盘下东北城角王姑娘胡同一家小铺子,做烤鸭买卖,因那里来往多是清远乡客,便依着他们口味改良,与旁处确是有所不同。”
  秦砚昭笑了笑,又问:“你可是在容沧海的武馆练过拳脚?”
  萧荆远脸色大变,瞬间又复平静,语多敷衍,只说学过皮毛而已。便再不愿多言半句,把刀具收拾进食盒里,就要告辞。
  砚宏遂也不留,命秦贵去取食钱给他,又多给了几百钱打赏,那萧荆远忙作揖相谢,接了钱自去不提。
  砚春这时还过魂来,直接拿手再盘里又拈一片鸭肉,放嘴里细嚼,努力回味,半晌放弃,挠着额颓丧道:“实在无三哥神机妙算的本事,我原还夸自个长着个富贵舌头,却是个尝不出百味的猪口条。”
  砚宏抬手给他脑门上一个爆栗,唬着声吓:“猪口条可是你说的,还要这废物作甚,不如把它割下煮了,再荡壶酒来吃。”
  众人连砚昭皆都笑起来,靠墙立边的丫头小厮用袖口捂着嘴,也偷偷的乐。
  砚昭不落痕迹的瞄舜钰,她一扫往日阴涩,边小口喝鸭汤,边和砚宏低声嘀咕着什么,不知怎地,就见不得她眉开眼笑、心情很好的模样!
  逐朝砚宏砚春冷笑:“你们当我有包公之神么?如若真如此,我作何不去刑部或大理寺,再织造局混什么日子。”
 
 
第叁陆章 巧论辩
 
  “三哥此话怎讲。”砚宏疑惑的问,舜钰也放下碗儿朝秦砚昭看来,不知他又有何惊人之语。
  “两年前我曾在广东清远,督导修渠筑堤数月,与当地河工吃住皆一块,那里有一道肉菜,唤作‘插烧’,色似胭脂,味犹鲜甜,与这烤鸭色味有异曲同工之妙。更况那小师傅清远口音颇重,实在猜得容易。”
  听得秦砚昭一席话,砚宏按捺不住,插话抢问:“即便如此,三哥怎晓得那人曾在什么容沧海武馆处习武?”
  秦砚昭凉凉的朝舜钰看来:“这里不是有位三试案首,国子监监生么,日后可是上朝堂,老谋深算的人物,你们问他便是。”
  老谋深算!他怎会用如此犀利的词形容她?暗扫某人绢嫩面,两汪汪清泉水眼,他莫名有了笑意。
  掩饰般端起碗儿,一口鸭汤入喉,赞了声,味道真不错!
  关、她、什、么、事、儿!
  舜钰无语问苍天,这人怎就见不得她好过?
  然砚宏砚春还眼巴巴的,静待她说个首尾,无法,沉吟半晌道:“三表哥所言非虚,人的阅历见识足够,凡事定能猜个八九成不为过。依我拙见,有句话江湖中传得久远,‘南沧海,北铁山,一岳擎天绝世间。’姜铁山使锁喉枪,容沧海擅八卦棍,二人五年前比武时未用兵器,天下人才知他俩拳脚功夫亦是了得,后容沧海借水陆险胜。自那日起,上门拜师学艺之徒络绎不绝,他为将武学发扬光大,在清远开设百家武馆,广招子弟,日渐声名远播!”
  顿了顿,继续道:“那小师傅手掌食中二指末关节、小指近腕处结硬茧,有一指关节变形,这断不是片鸭操刀能形成,唯练拳习掌使然。再看他片鸭刀法虎中生威,手腕力道精准,非寻常片鸭师傅路数。且观他朝三表哥用抱拳还礼,抱拳多于习武人礼仪,最后他手腕隐现一处刺青,据闻沧海武馆弟子皆有标志,不知可是这个,所能想也仅这些了,莫在难我!”
  秦砚昭原还不在意,此时愈听,愈震惊,看她的眼神愈复杂。
  田家九姑娘,前世里他每每去母亲房中问安,她总侍立一边儿,除了奉茶,便是从额前柔软发帘处,觑着眼偷偷看他。
  看什么看,自春梅跳井后,他那会又厌又憎她,嘴角总噙着厌蔑,连同她多说一句话儿都不屑。
  这个胸中有丘壑的冯舜钰,怎会于前世里那个判若两人?
  他心里转而冷笑,其实她原就如此吧,怪他把人低看了,否则抓入掖庭宫受苦役的罪臣之女,若没些通天的本事,怎会册封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表弟果然学识渊博,和三哥不论伯仲。”砚宏嘴里赞,又骂:“那厮初初还欺瞒你我,我又不找他比试武艺,遮掩个什么。”
  舜钰随口道:“或许他有不便说的苦衷。”话音才落,秦砚昭喉间嗤笑一声,眉眼含嘲,神情难形容。
  舜钰犹生一丝恼火,这人要么言语虚实难分,要么阴阳怪气,总让她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秦砚昭似乎知道些什么。
  可他怎会知情呢?前一世里锦衣卫来府里捉人,她的身世才大白,可见秦仲刘氏口封极严,断不会泄漏出去。
  翰林大考失利让她整日里思绪紧崩成弦,或许真是她太过草木皆兵!这般一思量,倒叹了口气儿。
  神思回转,却听秦砚昭正在问砚宏砚春功课:“最近你们在义塾听先生讲四书,他可有出题考你们?”
  “有有!”砚春总算有能答出来的,抢话道:“先生昨以‘顾鸿’二字命我等制艺,据他说是往年会试卷子里出过的。”
  秦砚昭蹙眉呵斥:“那先生可是要误人子弟?这确是会试题不假,却也被沈大学士狠一顿批驳,把出题的考官罢黜。他倒心大,竟还拿来用?”
  砚宏听得好奇,忍不住问:“三哥说的沈大学士可是沈泽棠,那好生厉害的人物!”见秦砚昭颌首,又问:“这题哪里出错了?”
  舜钰装作吃茶,也竖起耳细听他说,秦砚昭继续道:“这原取自孟子二章中:‘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顾”字后有鸿雁麋鹿,却单提出个“鸿”字,纯属断章取义,怎做的出好文章来。”
  “沈大学士作诗责之:‘礼贤全不在胸中,扭转头来只看鸿,一目如何能四顾,本来孟子说难通。’一味的截字作题,割裂断意,实是专以此刁难考生,哪判得出才能来,故大为震怒。”
  “原是如此啊!”砚春嘻嘻笑:“这制艺我不做了,若先生要罚我,我便把三哥的话讲与他听,臊他老脸。”
  “你要把三哥的话讲与谁的呢?”忽听有人笑着问,帘子扑簇响动,由外打起帘子,顺声望去,几个丫鬟簇拥进来一妇人,衣裳简素,满面笑容,确是二夫人刘氏。
  秦砚昭几个忙起身行礼,丫鬟端来杌子伺候刘氏落坐,奉上茶来,他几个才重归坐。
  砚春天真烂漫,把方才的话说与刘氏听,刘氏接过丫鬟手里帕儿,替他拭嘴边油渍,边道:“你又淘气,仔细想想,你让先生臊脸一次,他却能抓你错处,罚你几十次,这又是何苦来着。”
  侧头嗔秦砚昭:“你只顾撺掇,怎不把这个理讲给春哥儿听?”
  秦砚昭余光扫着舜钰在看他,那眼神,好似他故意陷砚春不义似的,不由抿了抿唇,他何时撺掇了,实话实话而已。
  恰下人捧了漱盂来,他吃了茶漱过口,指着衙府还有事要走。
  刘氏也不强留,只叮嘱外头柳絮漫天,他有喘息之症,注意掩口鼻,秦砚昭应过一声,自去了。
  砚宏砚春到底顾忌着刘氏,不敢瞎说话儿,又坐了会,说要回去念书,起身也结伴出了门。
  刘氏这才让肖嬷嬷命外头的人,抬进来一个红樟木箱子,笑道:“知你得进国子监,一早各房送了礼来。”
  拉着舜钰至箱跟前,下人已揭开盖板,里面叠堆的各物,满满当当撩人眼。
 
 
第叁柒章 报良善 
 
  刘氏指着道:“这是老太爷赏的,《陈竹山文集》一部、李昇的《潇湘烟雨图》一幅,三房五房经商,除笔墨纸砚及笺纸外,还特送来些倭国稀巧的玩意儿。”
  舜钰瞧去,一律的笔墨纸砚及笺纸,拿了个笔筒端详,笑说:“果是倭人所制,那里的匠人喜镀金镶四角,再雕暗花衬之,犹显古雅精丽,只是价也甚贵。”
  遂不敢要,要退了回去。
  刘氏却不以为意,只道:“砚昭在织造局当差,这礼你收或不收,他们总免不了有事来求,你胆怯什么。”听她如此说,舜钰也就作罢。
  又逐一捡视,竟寻着个秋香色金线绣云纹荷包,荡着饱饱姜黄穗子。簇簇新应是刚缝的,抽开系子,里搁着柑橘味香饼儿。
  “这是……?”不待舜钰说完,刘氏微蹙眉,已先开了口:“这是翦云那丫头给的,瞧着绣工还算精致,你就拿去戴吧。”
  舜钰心底诧异,转而关心问:“六妹妹的病可有好转些?”
  刘氏默了默,原有些着恼的气色渐变烦忧,欲言似又止,舜钰朝肖嬷嬷使个眼色儿,肖嬷嬷带着下人退去。
  房里一时无人,刘氏用帕子拭了拭眼角,方说道:“还是病秧秧的,老爷去瞧过,身子却无恙,只说落下的大抵是心病,开了些养心调气的方子,每日里三顿煎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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