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知自己这种念头有多可笑,可就禁不住它如野草般生长。
伸手去触她的额头、眉眼、鼻尖,摩挲她的嘴唇、颊腮,下巴,温凉柔腻的感觉;手指再顺着细长颈子往下,停在衣襟处,并不犹豫,扣上打成结的缎带子,一碰就松散,显了绣牡丹花的浅蓝抹胸。
他的目光紧盯着雪白肤上那朵红花,松了口气。
第肆陆贰章 临险境
秦砚昭冷笑,沈泽棠果然老谋深算,玩得一手金蝉脱壳的好计谋。
甚么冯舜钰被“鹰天盟”劫掠去,说得跟真的似的……他还差点就信了。
若不是嬉春楼前那惊鸿一瞥,他仍无法将沈泽棠娶妻,同冯舜钰牵扯起来。
就在先前,他还是有些许踌躇,天下生奇,容貌相似或相同的委实大有人在。
可此时,躺在床榻上昏睡的女子,是冯舜钰无疑了。
她胸前红花楚楚……深烙秦砚昭记忆,一辈子不得销。
娶李氏那日,在卧房逮到浑身湿淋淋的冯舜钰,这朵花儿即入他的眼,旋而勾他的魂,便是如今缩成指甲盖大小,却依旧诡媚妖娆的令他心火簇燃。
……
田姜似觉有人在抚摸她,不由蹙起眉头,昏糊的脑中有画面一帧一帧在闪,沈荔窝在她怀里吃虾饼;翠香采蓉絮叨兽炭有诈;她与翠香乘上马车,瞥见喜春在挥手儿;车厢晃荡颠簸她身居不稳,最后定格在乌云萋雨孤雁,翠香侧躺与官道上。
翠香……田姜睁开双目,面前的景朦胧迷离,暖热喷香的锦枕褥被,大红洒花帏帐,床沿坐着个男子眉眼深邃地看着她。
她心底一喜。
“二爷……”田姜便把手伸向他,想要他抱抱自己。
那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凑过来要握住她的胳臂,这般相触时,田姜倏得缩回手,瞪大眼眸……他不是沈二爷。
用手去抓被头,却发现胸前系带松着,衣襟大敞,急忙掩拢,抿抿嘴唇,开口方觉喉咙嘶哑:“你是何人?为何将我劫掠至此?”
秦砚昭脊骨一僵,神色晦暗的看她会儿,忽然笑了笑:“冯舜钰你装甚么装,或许能蒙到旁人,却瞒不过我去。”
田姜默了稍顷,才慢慢道:“烦表哥给我倒盏茶来吃。”
他回首命了丫鬟,很快茶水递来,田姜倚着枕坐起,接过茶小口小口吃着。
“两江巡察时,可是沈泽棠发觉你的女儿身,迫你嫁他的?”秦砚昭思来虑去,唯觉此说辞最合理。
田姜喝下热茶感觉精神好了些,她摇摇头,语气很平静:“不曾逼迫,是我心甘情愿的。”
顿了顿,她平静地看着他:“也不曾欺瞒你,有人给我种下阴阳交合蛊,令我前尘往事尽数忘个干净,甚么都记不起。那时恰沈二爷守护在我跟前……这便是缘份罢!”
“缘份?!”秦砚昭愤怒的脸都狰狞了:“甚么狗屁缘份,定是沈泽棠使的龌龊阴险手段,为得到你而无所不用极,他前世里就是这么干的……”
田姜打断他的胡言乱语:“不是沈二爷……我以为是你,是你给我种下蛊毒,否则,我怎会独独就将你牢记。”
秦砚昭怔了怔,凝着那潋若冷潭的眸子,她竟真的这么以为!
“如若是我种下的蛊毒,冯舜钰你以为我还需这般大费周章吗?”
他气极反笑,嗓音皆是嘲弄:“若我起这歹心,定种下更狠的毒,让你这辈子都离不开我。”又冷哼一声:“如今的我纵是大奸大恶,也不屑用这等手段令你屈服。”
田姜垂颈无言,半晌才问:“你遣去的人杀了沈府的车夫及管事,我的丫鬟呢?也死了吗?”
秦砚昭沉默了会儿:“我只是请人办事,把你带到这里即可,旁人生死与我无干。”
田姜心一冷,不愿再看他,语气愈发淡淡地:“我如今在沈府过得很好,你放我回去罢。”
“放你回去?”秦砚昭一字一顿的重复,他的脸色忽明忽暗,勾起的薄唇满含凉讽,抬手用力挟住田姜的下巴尖儿,扳扭过来面对他:“你忘记我的话了?我曾说过,我置了处宅院,给你住。你的家仇血案我来查明,你死活就是不肯!现怎又甘愿被沈泽棠圈养后宅?他这般与我有甚不同?冯舜钰你这个骗子,唯独对我最是能硬下心肠。”
他又冷笑道:“你忌讳我娶妻,不能给你名份,可我的心从始至终都在你那,从未曾收回过。而沈泽棠他的心在哪里?他为前妻九年未娶,你以为他还剩多少余情能给你?”
他还待要说,侍卫却隔着帘笼来报,不曾细禀,只道有急事。
秦砚昭蓦得松开手,不疾不徐地站直身躯,阴沉沉看着田姜被挟捏泛红的肌肤,嗓音渐起缓和:“沈泽棠在做一桩大事,他将会再次害死你,我岂能坐视不管,是以……你就乖乖待在这里罢。”
忽然笑了笑,话里意味深长:“今晚是我俩洞房花烛夜,虽然来得晚了些,可我依然很是期待……”
看田姜别过脸去不理,他也并不以为意,辄身径自离去不提。
……
沈泽棠面容端严地站在官道上,暮霭混沌,萧瑟的秋风吹得他衣袂飘荡。
一场大雨把所有痕迹冲刷的一干二净,他将豢养的数十暗卫悉数放出,在方圆几里仔细搜寻。
暗自思忖着走至马车边,还想让翠香再将细节处说一遍,可看她身受重伤的样子,又把话吞咽回去。
其实沈二爷明白,翠香已说的详尽,再问不出甚么,也深谙遇到棘手事,定要保持头脑清晰冷静,慌张惶乱于事无补……他难得这般管不住自己的情绪。
“二爷。”背后传来沈桓的声音。
闭了闭眼镇定片刻,方才面无表情的转身。
他声音沉沉问:“可有何发现?”
沈桓禀报:“在官道千米外的树林里搜到府里马车一驾,马已放跑,车也尽毁,看断口痕迹,刺客所用之器为长刀,擅武功。再另侧崖下发现车夫、管事龙五及小厮两人尸身,皆一刀毙命。并不是临时起意妄劫财的毛贼,显见有备而来。”
正此时,耳畔听得疾蹄声由远至近,但见沈容翻身下马,三步并两步至跟前拱手道:“确是老夫人遣管事去府里接夫人来天宁寺,欲誊抄《楞严经》以报佛祖恩德,并无误传。”
沈泽棠颌首,又问:“老夫人可有问起她人怎未来?你是如何说的?”
第肆陆叁章 怒意显
沈容恭敬道:“如二爷交待那般,只说梁国公府徐老夫人有紧急事,把夫人接去了。”
“老夫人可有说甚么?她有提何时归府?”沈泽棠再问。
“属下先找过法印住持,他请老夫人亲自代抄佛经亦可行,且不久会有得道高僧游历进寺,又劝服老夫人多待几日,听过高僧宣卷讲经后再归府,老夫人答应下来。”
沈泽棠颌首,田姜被劫掠万不能走漏风声,他沉吟半晌,才道:“沈容,将翠香送入梁国公府养伤,我稍刻修书一封,你一并亲自交至徐令手中。”沈容肃颜应承。
他又朝沈桓命道:“夫人被劫一事不得外传,府内亦不能提,若被我听得半句流言,拿你是问。另,此次绝非机缘巧合,必是早有图谋,提醒众卫严防,府内外巡逻务必警醒。”沈桓拱手应诺。
“去吧!”沈泽棠命他们退下,徐泾随在边忍不住低问:“夫人被劫可是冲二爷而来?”
沈泽棠不置可否,现在任何想法都会混淆他的判断,是不是冲他来总会知晓的。
他撩袍踏上马车,想想又把徐泾叫到近前:“看使的刀法劈砍痕迹,是训练有素的刺客,急召清风来见我。”
徐泾忙称是,沈泽棠不再多言,他抬手轻揉眉宇间的疲倦,帘子簇簇荡下来。
不知何时天际已挂一轮皎月。
……
田姜望着窗外皎月出神,忽听有脚步声,接二连三进得房来。
她辄身看见八九个丫鬟婆子,有的在置一席酒菜,有的铺设被褥帏帐,还有手捧凤冠霞帔销金盖头的,两个喜婆提着篮儿,里搁满“撒帐”用的金钱彩果。
田姜略含讽刺的微笑,缓步走至桌前坐下。
过来个赞礼婆子,满脸堆笑见礼,自称姓李,她道:“秦大爷今晚要与夫人成亲,虽然比不得高门大府仪程热闹隆重,但这里该有的也是一样不缺。”
田姜似没听到般,只是不理,看着一桌酒菜,倒觉有些饿了,拿起筷箸各挟了些小菜至碗里,慢慢吃着。
那李嬷嬷便不再多说,去点燃龙凤喜烛,又烧起一炉合欢香。
不晓过去多久,田姜含香茶漱口时,帘外有丫鬟禀报:“秦大爷已至二门,朝这边过来了。”
李嬷嬷急忙凑近她,陪笑道:“请夫人换上凤冠霞帔罢。”
田姜依旧不理,那李嬷嬷又劝二三趟还是不济,终变了脸色,心底暗暗发急起来。
京城官媒当道,她这样没家底的,只能在京外远郊给人做亲,赚些微薄银两度日,这趟被秦大爷找来做亲,既得了丰厚赏银,自然要竭心尽力把这桩事办齐全了。
更况她生就一双富贵眼,见秦砚昭锦衣罗裳、气宇轩昂,侍卫围簇,显见来头不凡,再观田姜虽美若天仙,但到底已梳起发髻,不是个黄花闺女。如此一想定是金屋藏娇的桥段,此女未见得有多正经。
这般算计下来,她便壮起胆儿,肥厚手掌去解田姜衣襟,嘴里嘻嘻笑着:“怕甚么羞,还不赶紧把衣裳换了……”
一语未了,听得“啪”一声,她的脸颊猝不及防就挨了一巴掌,顿时火辣辣、滚烫烫似肿了起来,众人皆大惊。
田姜怒道:“哪来的腌臜婆子,敢来解我的衣裳,若是我夫君晓得你这般无礼,非将你杖责百来不为过。”
“夫君?”李嬷嬷捂着脸讪讪地:“可是你夫君让我来替你换衣裳的。”
“他算我哪门子夫君。”田姜冷笑:“他自有明媒正娶的妻子,我自有将我明媒正娶的夫君,又岂能一女嫁二夫,做下违伦悖德之事,不如一头撞死算了。你这个做亲的嬷嬷亦是寡廉鲜耻的货,光明大道不走,竟走这些龌龊阴沟路儿,助纣为虐,终是报应不爽。”
众人面面相觑,李嬷嬷羞恼难抑,抬眼却见秦大爷面无表情的站在帘边,不晓得来了多久,听了多少去。
她急忙迎上,张张嘴欲待说话,却被秦砚昭抬手阻断,他目光紧盯着田姜,嗓音很柔和:“不爱穿就不穿罢,都由着她。”
不疾不徐走至桌边落座,抬手欲去抚田姜的脸,却被躲了开去,他勾起唇角:“我也不爱那凤冠霞帔,解起来实在麻烦。”又看向李嬷嬷:“这些
撒帐
之仪都撤了罢,想必她也不欢喜。”
李嬷嬷领着丫鬟婆子携物退下。
房内安静下来,窗外有夜风婆娑,龙凤喜烛炸了个花子,炉里的香燃得袅袅,四围弥漫着甜香味儿。
秦砚昭执壶倒了盏茶,一饮而尽。
又倒了盏,却不吃了,只拈在手里把玩。
他的性格原就内敛,仕途一路平步青云,更是修炼地喜怒不形于色。
这倒和沈泽棠有几分相似。
田姜抿抿嘴儿,这时候不能去想沈二爷,会让她变得脆弱起来。
也不愿和秦砚昭再面对面坐着,她起身想去廊前,庭院虽寂寞却有月可看。
“坐下!”她才刚踮起脚尖儿,就听得秦砚昭冰冷的声音:“我的耐性其实并不多。”
田姜微顿,看向他充满戾气的乌黑眸瞳,心底蓦然一沉。
这样的秦砚昭褪去表面的脉脉温情,浑身透着阴狠的气息,实在令她陌生极了。
田姜咽了咽口水,复又抻直腰肢僵硬坐于椅上。
“舜钰,你不是很欢喜我的吗?”秦砚昭默了默,语气变得平静:“那年我十七年纪,从国子监下学去给母亲问安,已是近黄昏日暮的时候,房里光线很暗,母亲的脸我都觉得模糊,却独将你看的清楚,你站在她身后,梳双丫髻,穿水红小袄、玉绡裙子,脸儿粉团团的,虽是丫鬟打扮,我却知你不是,那被宠成娇花般模样的你,定是有来头的。”
他笑了笑:“你总是有各种法子出现在我面前,要么是个美人风筝砸在我头上,要么把个五彩香袋挂在我路过的树上,要么端盘热糕偷溜进我房里……数都数不过来,你定不知罢,每每国子监下学,我就急着想赶紧回府,看你这个小丫头又能变出甚么花样来,再听你叫我一声昭哥哥,那样的感觉新鲜又满足,我……欢喜的很。”
第肆陆肆章 难挣脱
“后来我无意听得双亲聊话,才知你的身份,将给秦府招引滔天大祸。”
秦砚昭神情黯淡,他闭了闭眼,去斟盏酒吃,任那辛辣滋味淌过喉咙:“我是秦家长孙,肩负显亲扬名、光耀门楣之重任。为这上下百口的命途,我又岂能恣意所欲,随心而定呢。你痛苦难过,我表面不显,可又好受到哪里去……”
田姜不想听这些,她快语打断:“人生愁恨难免,我已不记当年翠黛颦,表哥也权且放下,你有你的阳关道,我有我的独木桥,自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为宜。”
秦砚昭眼底泛起血丝,沉沉盯她半晌:“我总有些堪恨处,你却已如此无情。”
“无情未必不动人。”田姜深吸口气道:“这世间并非所有情都能有始有终,你我亦如是。我曾见她抚去你肩上的雨水,你替她披上防寒的斗篷,眉眼流转间未尝不恩爱,就该好好珍惜这段缘份才是,我无需你愧悔或觉亏欠甚么,更况……”她抿抿嘴唇:“我现是沈二爷的妻子,他待我很好,俗说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自然要加倍的还他,是以大错未酿之前,表哥请放我归去,今日事今日止,就当此番来去不过是梦一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