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泾拿起送至崔氏面前,她接了谢过笼进袖管里,观沈二爷要拈笔,知他是送客之意,连忙硬着头皮说:“我有桩事儿想麻烦二爷,不知当讲不当讲。”再看一眼徐泾,欲言又止。
“无妨,你直说就是。”沈二爷搁笔,端起盏缓缓吃茶。
崔氏不得不道:“说来十分羞愧,是为我那不争气的叔伯而来,自从府里女塾辞离后,莫说国学、府学、县学这些公学他高攀不上,连高门大府里的家塾及义塾,皆把他拒之门外,现只能自己在会馆设帐,学生寥寥难以为继。还请二爷大人大量,饶他一条活路罢。”
沈二爷面色平静,语气淡淡:“此话差矣!他才疏学浅,误人子弟,言语冲撞,对吾妻大不敬,没拉他去见官已是给足崔侯府面子,何来饶他活路之说。”
崔氏从袖笼里摸出个帖子,咬着唇求情:“这是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潘大人的拜帖,他请二爷随笔签个名儿,才可募我那叔伯入府为掌塾,二爷若能高抬贵手……”
她脸颊微红:“便是让我做甚么都肯允的。”
徐泾正犹豫是否要接过那拜帖时,沈二爷已沉声拒绝:“吾素之禀性,最恶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崔定亮在沈府两年,吃穿住行厚待不提,其纳教银,收束脩,逢年过节另有封银厚赏,旁得不图,只希他能好生教读沈荔沈雁等女子弟学问,如今事与愿违,他一走了之。当吾沈府就这般来去自如么?想得未免简单!”
他顿了顿,冷笑道:“崔定亮已臭名昭著,无人敢聘,他便是面有菜色的苜蓿生涯,都将难以维持,大势即定,弟妹再求也无用,不过我可以指条明路与他,出京城百里外或许还能得条活路,就看他是否愿意。”
崔氏听得面色发白,心底寒凉,崔定亮生长京城,锦绣度日,哪里肯远走他乡讨生活,她该如何向母亲交待。
……
外头有丫鬟禀报,道二老爷回来了。
帘笼被打起,沈泽棠进屋来,翠梅采蓉及二三丫头站在窗前,田姜则坐在炕上,松挽发髻斜插支衔珠凤钗,穿藕粉薄袄、鹦哥绿绸裙,正同个婆子说话,那婆子手里抓着只羊腿,剔得蹭光干净,看着还很新鲜的样子。
他免去众人礼,坐在炕桌另一侧,又看一眼那羊腿:“这是在做甚么?”
田姜笑说:“沈指挥使遣侍卫送来的,我正交待她怎么做好吃呢。”又吩咐翠梅采蓉她们摆桌上早膳。
沈泽棠问她打算怎么做,田姜道:“红煨羊肉如何?先煮熟再剔骨肉,切小块加甜酱和鸡汤煨,再加鲤鱼块同煨之,主取个鲜字。”
沈泽棠想想又问:“沈桓怎会送羊腿与你?”
“不是你让他送来的?”田姜见他摇头,方才恍然:“张侍卫说最近京城乱得很,他们护你十分辛苦,偶得了条羊腿送来,便是讨犒劳想吃顿好的,我想倒也不为过。”
沈泽棠眸瞳微烁,抬手摸摸她的脸儿,好个沈桓,竟学会阴谋诡计了,敢来诓骗九儿……
他朝那婆子吩咐:“冬至后正是风羊腿的好时节,你把这羊腿炒盐淡腌,悬风炉或灶前近烟处风干,待岁尽时或煮或炖或煨皆可,咸鲜滋味会更好。”
那婆子听得不明白,糊里糊涂看向田姜:“这羊腿今儿个不烧了?”
田姜“嗯”了一声,掰手指数数,很肯定道:“没三五个月难吃成!”
那婆子只得告辞,扛起羊腿苦着把脸朝屋外走,沈指挥使正巴巴等着信哩,听闻一坛子酒都已备好,这可是煮熟的鸭子,都插翅飞了。
炕桌上早饭已摆妥当,沈泽棠夹起块红枣热糕放进田姜碟里,抬眼见她正笑着看自己,忍不住就凑近亲她一下。
田姜唬了一跳,暗瞟翠梅采蓉恰是背身没看见,这才松口气,低嗔他:“还亲,嘴都肿了!”
关联章节:451章
第肆玖零章 追根源
沈泽棠看她的唇瓣,似乎比往常是更红润些,昨晚确实有些过了。
“我今日沐休,稍候带你去五弟的绸缎铺子转转。”他夹块鹅油粉饺吃着,语气很柔和。
他昨才说得闲空要替她挑几匹布的……田姜眼眸闪闪发亮地看他,沈泽棠忽然微笑:“你还想要甚么?一并买给你!”
田姜连忙让翠梅捧来香茶漱口,再下炕去翻妆奁饰物,和采蓉几个嘀咕着缺这少那,晨光透过窗棂,洒在九儿藕粉薄袄子上,冬阳总是缺些明媚,却不妨碍此时的岁月静好,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心底便如春回。
哪想田姜才入马车,沈容急匆匆赶来,低声禀报着甚么,沈泽棠皱了皱眉宇,笑容渐敛。
田姜察言观色,知晓他被事拦住了,虽有些扫兴,还是轻扯他衣袖:“改日去也一样,并不急于一时。”欲要下马车来。
沈泽棠沉吟稍顷,方道:“你先去五弟铺子里挑拣,有侍卫跟着毋庸害怕,等我送走来客再去寻你。”
田姜想说不用这么麻烦的,沈二爷已背转命沈桓调遣侍卫,他披着黑色大氅,衬得身影高大,肩膀宽厚,这种有人依靠被人呵疼的感觉,令她心生温情,又起几许不知来处的酸涩。
“二爷!”她低唤一声,以为他没听到,哪想沈泽棠却很快转过头来,见她嘴唇嚅动却难听清,索性走过来,探半身进车舆里,开口问:“九儿可是有……”
话还没说完哩,田姜已凑将过来,伸长胳臂揽住他的颈子,半阖着眼儿,忽然亲上他的嘴角。
沈泽棠未料到她的主动,怔了怔才回过神,虽不知是何惹得她投怀送抱,但总是让人暗喜,手指抬起她下巴尖儿,噙她柔软的唇瓣。
清润又薄甜的吻,总让人欲罢不能,他忍不住身躯俯得更低,咬住她的舌尖相濡以沫,若不是身后脚步窸窣,笑语窃窃,他实在舍不得结束,又不得不抽身,用指腹恋恋轻划她的唇沿,这次是真的有些肿了。
田姜很羞赧,瞧她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头脑一时发热,就拉着沈二爷干的好事。
想嗔他,他比自己大许多,最理智沉稳,怎能陪着她胡闹呢,可对上他深邃的眼睛,又难以启齿,只揩着帕子去拭净他唇边沾染的口脂,别别扭扭道:“你若晚了就别来寻我,我自个能回府。”
沈泽棠显见会错意,把一缕碎发捋至她耳后,含笑低语:“娇性子!你慢些挑拣,我定会来的。”
直起脊背替她荡下毡帘,看着马车摇摇晃晃驶出垂花门,又略站了站,才领着沈容直朝书房而去。
……
沈泽棠挑起帘子进来,见那人站在窗前背身而立,窗外冬季的景致并无甚可言,他却看得很入神。
徐泾清咳一嗓子,那人这才被惊动,连忙走至沈泽棠面前拱手作揖,说道:“下官不请自来,万望沈阁老恕罪。”
沈泽棠笑了笑:“秦院使过谦了!”遂邀他相坐,又命侍卫重新斟了滚滚茶水。
原来来客不是旁人,正是太医院院使秦仲。
“前些日下官回至京城,方知沈阁老喜结良缘,未能亲自到贺深感有憾,今特意备下喜礼而来,还请阁老笑纳。”秦仲很恭敬。
沈泽棠淡道:“当年家母有幸得你医治,才能安康至今,我心中犹存谢意,你无需这般客气。”他又添了句:“秦院使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有何事直说就是。”
秦仲见他言语坦荡荡,反倒有些踌躇,斟酌半晌问:“不知沈阁老娶的夫人是哪家闺秀?”
沈泽棠浅笑:“梁国公徐令夫人的甥女,闺名田姜,今年初及笄。”
秦仲拈髯:“倒从未听闻梁国公有甚么甥女!”
“高门大族京城内外的近亲远戚,若旁枝错节般繁杂,秦院使虽未听闻过,并不能说就没有。”
秦仲默少顷,又问:“下官的外甥冯舜钰如今又在何处?”
沈泽棠面不改色:“冯舜钰随吾巡查回京时,遭‘鹰天盟’劫掠而去,至今下落不明。”
“冯舜钰随沈阁老回京,旁人皆平安,怎就她出了事?”
听得这话,沈泽棠叹息一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说的便是如此,该案已提交刑部过审,秦院使若有疑虑,去问刑部比问我更宜!”
秦仲见他答得滴水不漏,知问再多也是枉然。
端起茶盏一饮而尽,他觉得喉咙仍然发紧:“沈阁老毋庸隐瞒,吾儿砚昭已原原本本述与下官听,你新娶的夫人,便是我那外甥冯舜钰。”
沈泽棠面色依旧平静,看他一会儿,不疾不徐道:“她不是你的外甥冯舜钰,她是七年前,满门抄斩田尚书之女田舜玉,如今是吾妻田姜!”
秦仲来时已做足准备,可此时听来却字字若炸雷,震得耳鼓嗡嗡作响。室中央火盆燃的并不旺,可他脊背冷湿透衫,额面亦覆密麻汗珠,心突突往嗓子眼撞,直撞得难以言语。
不知过去多久,他站起复又跪倒在沈泽棠面前,声音沙哑:“请沈阁老恕罪!”
沈泽棠神情一凝,终冷冷笑道:“要恕你何罪?私将罪臣之女带出藏匿之罪?任其女扮男装进国学、考科举、入朝堂之罪?或是秦砚昭杀吾家仆劫掠吾妻之罪?宗宗皆是满门抄斩的重罪,你可担当的起?秦砚昭可担当的起?你们秦府上下又担当的起?”
“吾处处给你留有余地,你却步步将吾紧逼,现皆提至明面之上,秦仲你来说,此祸事应该如何收场?”
秦仲浑身颤抖若筛糠,“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请沈阁老指引下官一条活路。”
沈泽棠将茶盏重叩于桌案上,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一株缀满花骨朵的梅树,沉默了片刻。
“秦仲你如实答话,田府满门抄斩案中你可有参与其间?”
秦仲听得一愣,旋而大惊失色道:“沈阁老何来此说?”
沈泽棠转身,目光犀利的落在他身上,似将他心底掩藏的秘密层层洞开,稍许淡漠道:“你答是或不是即可。”
第肆玖壹章 暗波起
窗外朔风紧起,彤云遮天蔽日。
房内光线渐暗,秦仲跪地静默若磐石,半晌才抬首,但见沈泽棠背窗而立,面容沉于昏蒙难窥喜怒之色。
他神情晦涩难辩,终低声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沈泽棠显然并不感意外,他忽而问:“田舜玉如今嫁吾为妻,吾自会竭力护她,你本该难得糊涂、如释重负才是,何来的追溯求源,刨根问底之说?秦院使在太医院已有数年,除去行医治疾,素以寡言少语、谨小慎微示人,此次怎如此的不淡定?”
一只歇在窗前枝头、冷眼看世情的老鸦,忽”呱“的哑声朝苍茫天际飞去了。
秦仲收回视线,他的脸色依旧苍白,语气却趋平静,不答反问:“吾等身怀医术者,一向不问佛法。昨闲来无事,恰看了《涅槃经》章说业有三报,沈阁老可知是哪三报?”
沈泽棠回他:“业有三报,一现报,二生报,三后报,现报者,善恶始于此身,即此身受;生报者,来生便受;后报者,或经二生、三生、百生、千生然后再受。三业殊体,各自有定报,定则时来必受,非祈祷之所移,智力之所免。此为佛法所定,按俗语来揭,善恶有报,不是不报,乃时候不至矣。”
秦仲不语,稍过片刻,才黯然道:“如此说来,吾时候至矣!”
他顿了顿:“逢舜玉恰正月初三,在田府园中,她求我带她逃离,一时恻隐之心倒也无悔,权当赎我半生罪孽,沈阁老现娶舜玉为妻,但请好生将她呵护,莫使她受委屈,以慰田尚书及其满门在天之灵。”
“那是自然!也请秦院使告诫汝子,勿要再来纠缠不休。”沈泽棠又道:“舜玉身中‘阴阳合欢蛊’,可是你所做为?”
秦仲不置可否,手扶住桌案屈腿起身,整袍端带,后拱手作揖:“叨扰沈阁老已太久,恕下官先行告辞。”
沈泽棠一语不发,若有所思看着他朝门边走去,徐泾急忙打起帘笼,眼见他一步迈出槛外,沈泽棠倏得想起甚么,愀然变色,厉声叱喝:“先皇驾崩那日虽是病躯,却还能雪地舞剑,怎至晚即面色发青、七窍流血不止,秦院使你可难辞其咎?”
秦仲背影僵了僵,他微顿,扭头惨然一笑:“吾将难得糊涂四字回送沈阁老,你好自为之罢。”
旋而再不做停留,径自去了。
徐泾复回房中,见沈泽棠仍背手立在窗前,满面阴霭难有霁色,遂低声问:“二爷可要备轿去陪夫人?”
一直未得回应,不晓过去多久,才听他语里满是深沉意:“徐泾,大雪封城,凛冬临至,秦仲落人圈套,祸殃及吾矣!”
“二爷这是从何讲起?”徐泾神情肃然。
沈泽棠又不想说了,走至桌案前执笔而书,再封好递给他:“你遣人扮成小贩,务必将此笺送入永亭(注:冯双林)府内,亲交其手中,速命沈容备轿,我现去嬉春楼雅阁候他。”
徐泾知此事绝非小可,容不得半点马虎,急忙应承而去,此处不表。
……
再说田姜,乘马车直朝积庆坊方向而去,这边靠近皇墙,宫里尚衣监、印绶监、内官监等数监,及各司各局各坊鳞次栉比,其中御道两旁店肆林立,沈五爷的绸缎铺子就混迹其间。
马车渐慢下来,田姜觉得奇怪,才撩起帘欲朝外看,沈桓恰见帘动,忙凑头过来,顿时二人面面相觑,目目对碰,沈桓无谓,倒把田姜唬得不轻,她轻拍着胸口嗔道:“你又作死是不是?”
没事拍甚么胸口……沈桓嘴里哼哼,这不引得他看嘛,似在嘲笑他曾经的有眼无珠,心底就股股地冒憋屈:“你肃州还有个妹子。”
“嗯……”田姜心不在焉地应着,原来是西御园在进冬菜,因着京城腊月地寒无蔬,需从外省车载马驮运来,一长溜的将道路堵塞,难疾行只得慢走,瞧那平板车上叠堆着鼓实麻袋,有的被磨蹭破了洞,隐可见嫩黄的鹅梨,土黄的榅桲,红皮的番薯……烂菜叶儿随意丢弃在车角,大铁盆里用清水养着鱼,空气里便飘浮着股子鲜腥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