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姜蹙眉,忽听“嘿嘿“两声,顺音瞟去,是沈桓满脸不怀好意地笑,她这才有所警觉:“你问我妹子作甚?”
沈桓挺认真道:“娶来当媳妇啊。”
田姜有些哭笑不得:“你想得美,我那妹子还未留头哩,更况你大她那么多!”
“这有何妨!”沈桓掐指一算,咧嘴谑笑:“再大也敌不过二爷和你啊!”
他又添了句:“只要你那妹子像你便成,我等她及笄就是。”
张宏等几竖耳听着,彼此使个眼色,这话得拿小本本记下来。
田姜吸口凉气,涨红了脸瞪他,沈桓这才意识到此话不妥,连忙道:“夫人勿要错意,我可无甚非份之想,仅是欢喜如夫人这般肤白貌美蜂腰大长腿的女子,想你那妹子也是一母所生,定是八九不离,差不得哪去!”
田姜忍不住“噗哧”笑起来:“她与我无半点相像,更况早已订下一门亲事,你还是死心罢。”想想又道:“听闻那只羊腿,是丫头玫云悄留给你的?常言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她又有意,你不妨顺水推舟,亦是桩喜事。”
沈桓脸红脖子粗急摆手:“此话差矣!那羊腿正挂在厨房灶前烟熏火燎着哩,我可一口没进肚,何来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更况那丫头眼珠子一转三个主意,我这等粗人,实在消受不起。”
众人听得皆笑不拢嘴,前方道路逐渐通畅,马车嘎吱嘎吱过了桥,离老远儿已能望见沈五爷的铺子,一个市口,两排两层小楼,一楼屋檐横挂一方匾牌,龙飞凤舞写着‘老成字号各色绵绸湖纱发贩铺”几个大字;二楼窗户洞开,里头有好些绣女对对坐,在专心致志埋头刺绣。
这真是:穿针引线牡丹开,为谁辛苦为谁忙。
第肆玖贰章 有些情
秦仲回至府邸,天空已飘飘洒洒扬起瑞雪,梅逊欲要撑起青布大伞,却被他阻了,一任雪片压覆肩上。
刘氏与翦云正在灯下做针黹,听得丫鬟禀报:“二老爷回了。”
话音才落,便见秦仲掀帘进来,半身衣裳浸成深色,连带沾了些许未消融的雪花。
“外头雪盛,老爷怎伞都未打就来了?”
刘氏急忙下炕迎前,命丫鬟去取热水,又从橱里拿了件藏青团花直裰伺候他换上。
翦云上前见礼,指了一事要走,却被秦仲叫住,语气和蔼道:“你再留会儿,我要同你说些话。”
遂就着丫鬟捧来的铜盆盥洗手面后,再坐上临窗大炕,刘氏见他面色若常,可心底不知怎地却有些惴惴,待丫鬟燃旺炭火退下,她亲自斟盏滚茶摆在秦仲手边,笑问:“老爷今不用去太医院当值么?”
秦仲“嗯”了声,拿过针线笸箩里一方枕面,摊开来打量,红艳艳的锦缎,鸳鸯戏水图绣了大半,他朝坐椅上的翦云赞道:“这绣艺倒不输老成字号里的绣娘。”又问刘氏:“云儿的嫁妆备得如何了?”
翦云脸儿飞红,羞涩的垂颈不语,刘氏笑道:“傅家前儿个送财礼来,一千两聘金,八式海味、三牲大鱼、羊酒花茶及生果聘饼共计十担,金银首饰两担,还有绫罗绸缎等三担。傅家老爷不过五品的官儿,送得财礼倒不输三品的门面,显见是真心实意看重我家云姐儿的。”
又数了备下的陪嫁货,秦仲拈髯认真听着,然后说:“我去订了张描金漆拔步大床,给云儿添嫁妆,过些日子会送来,你记得那时仔细查看,踏步及设架,还有飘檐、拔步及花板,皆让绘雕了海棠及百子图,我恐他们惫懒耍奸,故意敷衍糊弄过去。”
刘氏边答应边笑道:“我妇道人家哪懂这些,待送来后还得老爷把关才是。”
秦仲不置可否,看着翦云松挽斜髻,插几朵宫花,穿身水红洒花禙子,端庄地坐那儿,就有些恍惚,他脑里的女娃,还是粉妆玉琢幼年的模样,怎一下子就到了及笄出嫁的年纪。
心底由生几许遗憾,端起盏吃过茶,他才慢慢道:“傅家虽只是个吏部员外郎,长子傅衡也不过区区府学教谕,家境看似平常,却胜在双亲和睦,心地良善,傅衡我也打听过,相貌清俊,为人懂礼,性子也宽厚,无京城纨绔子弟的风流习气。更况高门大府后宅难宁,人心诡恻,云儿性子又温和内向,少不得受人与柄。如此综观,能嫁入傅家为最明智之择。”
他顿了顿,朝翦云继续提点:“你嫁入傅家后,要恭敬长辈,顺从夫婿,友爱妯娌,凡事心胸开阔、顾全大局,万莫恃宠而骄,挟私报怨,切记,得饶人处且饶人,一年半载,生下个一男半女,你虽无大富大贵之运,但太平度日亦是种福气。”
翦云颌首,自是谨记在心。刘氏抿嘴笑说:“老爷今儿叮咛的话句句中听,只是未免早了些,明开春云儿才得出嫁呢,到那时再说不迟。”
秦仲转首看她会儿,伸手抚触下她的发鬓又缩回,长叹一声:“这日子弹指一间过,你何时鬓边也染白霜,早年时你提起想去禅院听经修行,我予拒之,若逢今时你还有此念,就遂愿去罢。”
刘氏听得心惊肉跳,莫名眼眶就红了:“老爷爱说笑,这一大家子的我怎能抛之不顾。”
那是年轻时的妒念,看他纳了几房姨娘而不甘,如今韶华逝去,她有儿有女,把早年的很多心思都放下了。
于是她勉力笑着赶他走:“今赵姨娘来请安,说她兄弟带来一坛细花烧酒,从晌午锅里就炖起鹿肉,此时定酥烂了,老爷何不去尝尝?!”又说:“我和云姐儿还有针黹要做,可没空陪你多说闲话儿。”
秦仲嘴唇动了动,想说甚么终究又咽回去,下炕趿鞋走至门边,顿了顿,扭头看她俩一回,道一声:“我走了!”
掀帘迈出槛去。
……
秦砚昭坐在桌前,若有所思看着张太医给李凤至把脉。
半刻功夫后,张太医净过手,随他去外间坐了,丫鬟端来滚滚茶水,他二人吃了会茶,秦砚昭方问:“您看这脉息,不知吾夫人身染何疾,可得治?”
张太医笑道:“给秦大人先道声喜,尊夫人这个脉是喜脉,已两月有余,只因她身骨赢弱,而至精神倦怠,口淡不食,我写个补母固胎的方子,每日按时按量煎服,定无大恙。”
秦砚昭称谢接过方子,交给厮童去抓药,又邀一道吃酒,那张太医称还有旁事,又简单寒暄两句,由仆子送出门外。
他略站了站,这才进得房内,二三个丫鬟满面喜色轻声嘀咕着,李凤至显然已得了消息,闻声朝他看过来,眼睛红红的。
秦砚昭屏退丫鬟,在榻沿边坐下,抓握住她的手摩挲,微微蹙眉:“何时瘦的只剩两层皮?”
李凤至听得只觉不堪,欲将手抽回,一面抿唇冷笑:“我自是比不得教坊司的王美儿,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秦砚昭松开她的手,淡淡道:“你是礼部尚书之女,工部尚书之妻,怎能与教坊司的乐妓相提并论,莫要降了自己的身份。我与王美儿不过逢场作戏一场,你又较得甚么劲!”
他话音才落,有厮童隔帘子回说:“二老爷遣了梅逊来唤爷去书房聊话。”
秦砚昭站起身来,看李凤至侧身朝床里倚着,默了默,声音缓和道:“你如今有了身子,再不可意气用事,我去父亲那里,晚会再来陪你。”
旋而头也不回地出了房,等在廊前的厮童,连忙撑起青布大伞,却被他一手接过,边朝外走边问梅逊:“老爷何时回的府?他今可有去过哪里?”
那梅逊很是沉稳道:“老爷回府已有半个时辰,今小的不曾在他身前当值,亦不知他有去过哪里。”
第肆玖叁章 父子谋
秦砚昭看了看他,忽而道:“冯舜钰没来寻过你?”
“钰哥儿不是被‘鹰天盟’劫掠去了么?”梅逊怔了怔,迅而反问:“大爷可是有他的消息?”
秦砚昭知他懵懂,便再不理,径自进了书房,但见绿窗紧阖,毡帘低垂,苦药味儿浓而不散,黄铜大盆炭火旺燃,他脱去貂鼠斗篷,秦仲难得没有臼捣草药,坐在窗前黄花梨官帽椅上,手侧香几摆一盘切成薄片的炖鹿肉,并一坛细花烧酒及两个空酒钟,还有两个茶盏儿,才斟上热茶,袅袅冒着烟气。
秦砚昭撩袍与秦仲对面而坐,正可望窗外风雪,搓绵扯絮落将个不停,他自言自语:“今年的雪,来得比往年更早些。”
无人声回应,他也不以为意,视线移至秦仲面庞,问道:“父亲寻我所为何事?”
秦仲端茶盏默少顷:“我想起去年时,你初调织造局,在这里说的那番话,不知可否还记得?”
见秦砚昭摇头,他继续道:“你说这盏里茶芽竖悬,冲水后升起又沉下,再升再沉,几起几落,为官者仕途便是如此。你还说院使区区五品官职,定志不在此。那时以为不过玩笑话,未曾当真,原来燕雀如吾,小看了你的鸿鹄之志。秦砚昭你果然能耐的很啊!”
这话里褒贬难明,秦砚昭喜怒不形于色,他端起盏轻晃,神情平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父亲应比我更深谙此八字道理。”
“你……此话是何意?”秦仲语气一变。
秦砚昭慢慢吃茶:“父亲看窗外的雪愈发大了,七年前的今日可有落雪么?甚或去年的今日又可有落雪?”他说着抿起嘴角扯一丝笑:“年年雪相似,岁岁人不同,人人轻燕雀,却不知燕雀,竟是谋盘定胜最终那一棋。”
秦仲听得脸色铁青,眸光烁乱盯看手中茶盏,半晌才道:“我只是听不懂,你不妨说的再明了些。”
秦砚昭执起酒坛,替二人各斟一酒钟,也不动筷箸,拈了片炖鹿肉,在酱醋蒜姜椒油碟儿里一滑,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吃着,忽而说:“怪道父亲宠爱赵姨娘,母亲是做不来这些的。”
“我知你怨念我。”秦仲皱了皱眉宇:“可这些妾室我并未留子嗣,我只有你和云儿。”
“父亲多意了!”秦砚昭“孳”口酒,南方的烧酒不烈,总带股子绵软清甜的滋味,他道:“皇帝能三宫六院,臣子三妻四妾又算得了甚,只要不宠妾灭妻怎么都好说。”
前世里,府内藏匿罪臣之女被揭,众人命途凄凉,谅秦仲曾医治愈太后顽疾,罢黜太医院院使职,且选留妻妾一名及其女,其它女眷入教坊司充当乐伎。刘氏闻得秦仲选留赵姨娘后,遂白绫三尺自绝于梁上。
秦砚昭看向父亲,后者一脸莫名,他心底浮起的冷意,仿若窗外寒天飘雪,将钟里酒一饮而尽,又问:“田府满门抄斩,父亲何来的怜悯之心,要救那冯舜钰一命?”
秦仲缄默片刻,缓声回他:“我岂非草木无情之人,田启辉与我有泰山之恩,提携之力,自当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保其一脉遗孤。”
秦砚昭道:“父亲不愧医者仁心,言辞间满含普渡苍生,旁人不知,我却心如明镜,不过是表面慈悲罢了,若无你助力一臂,那田府岂会落得满门抄斩下场,便是一时起意救下田氏孤女,也赎不尽你此生余罪。”
“至于先皇雪夜舞剑,继而夜半驾崩,总是蹊跷……朝中背里暗处自有人窃议,亦不乏探根求源之辈,譬如徐首辅……”他唇边笑意难形容:“他对父亲兴味十足!”
秦仲手中酒钟豁啷一声,堕落于地,他看向秦砚昭,嘴唇起了哆嗦:“你怎连自己的父亲也算计?”
“父亲此言差矣。”秦砚昭淡道:“若不是你心中有诡,怎会听得我提及、冯舜钰嫁与沈泽棠为妻,便失了判断,直朝沈府而去。”
“你怎能将冯舜钰身世揭于徐炳永?”秦仲双目尽赤,厉声叱责:“她被披露,你以为秦府就逃脱得了吗?”
“我岂会害她呢,我是如此欢喜她!”秦砚昭顿了顿,摇头叹道:“父亲竟然不明白,自你踏进沈府之门后,说过甚么其实早已不重要,乱花入各眼,看客心中自有定论。”
秦仲脸庞愈发惨白,始太子登基后,他处处谨慎小心,除在宫中及太医院走动,与朝堂众官员仅点头之交,从不亲近,便是这样仍时常觉有锦衣卫在追踪其行迹,这趟冒然入沈府,且待有半个时辰之久,确实如秦砚昭所言,他说或不说都无谓了,皇帝猜疑心重,是宁可错杀一千,亦不放过一个的。
或是医者缘故,生死无常其实早已看透彻,他并不惮。
在沈府被沈泽棠点拨后,他还难以相信秦砚昭会陷他于不义。
而此时,让他万箭穿心的,是坐在对面漠然以待的长子,他何时变得如此冷酷无情、本性尽失的,让他觉得陌生又恐惧,半晌才惨然而笑:“你这样帮衬徐炳永,甚而害自己的父亲,倒想听你说说,你能得何益处?”
秦砚昭又倒一钟酒,看着一只冒雪寒鸦飞来驻在窗沿,缩瑟半湿羽翼十足可怜的模样,他道:“燕雀虽是谋盘定胜的那一棋,却最易遭摒弃,因他身卑言轻不足可信。吾乃秦府长子,自知身担家族荣光之重任,也为此舍弃许多,如今既已走至这一步,终再难回头,为日后不成弃子,定要扫平青云路上荆棘阻碍,金堂玉马,位极人臣,方是我此生夙愿。”
他收回视线看向秦仲:“不妨与父亲坦白,自你踏入沈府那步起,若先皇驾崩实有隐情,皇帝必起猜忌,定将你和沈泽棠轻饶不过,沈泽棠是生是死,吾乐观其成,而你……”
他稍顷道:“你总是我的父亲,岂能睁眼看着身陷囹圄……徐首辅胸怀成皇霸业雄志,只要你将皇帝杀父弑弟经过和盘托出,他定会尽丧民心,徐首辅趁势夺宫逼位,乃顺天理尽民意之举,你吾父子到那时权贵滔天、光耀门楣,还有何所不尽收囊中?!”
作者的话:感谢大家在这段时间对我的不离不弃,你们说的激励安慰的话,还是恨铁不成钢的话,我都全盘接受,今天先一更,从明天开始,天天两更,争取早日将此文完结,希望大家同我一起度过这段时光,再次谢谢!
第肆玖肆章 布行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