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这些有的没的,世间无不漏风的墙,且这府里耳目众多,便是你在外院抬手撩个头发,我都能知晓,更况私留羊腿暗送沈指挥使这样的事儿!”
玫云红着脸儿嚅嚅要解释,崔氏摆了摆手:“老太太的脾性我深谙,总觉丫头大了,心思多起来难管,她那般倚仗喜春在身前打点,到了年纪该放就放,半点情面不留,何况你呢!是以你前所为我是睁只眼闭只眼,由你折腾去,折腾成了,我还要替你备份嫁状,把你有头有面地送出去……”顿了顿,拿手指狠戳她额头一下,咬着牙道:“竟是个外强中干的没用货,倒让人家给生生抢了先。”
玫云不爱听,丧着气儿辩:“沈使指挥原就有意喜春的,争抢不来。”
崔氏冷笑一声:“我整日里事儿忙,本是懒得管你,但念在主仆多年情份一场,我替你造个机会,若是这般,你还把握不住,就怨不得我了。”
玫云喜出望外,连忙磕两个头谢过,崔氏让她起来,遂把与何氏说的话儿再同她细讲了一遍,又教她怎么说怎么做,此处暂不表。
……
且说这日依旧阳晴,采蓉拎着食盒子由外进来,翠梅和几个丫头在院里晾晒褥被,见着她忙道:“藤拍你收拾去哪了?赶紧找出来要用哩。”
采蓉嗯了一声,进屋里又很快跑出来,把藤拍递给翠梅并问:“夫人怎不在房里?”
翠梅接过,边扑打被面儿,边回她:“由兰香和柳绿两丫头陪着,去给老太太请安。”
采蓉把手里端的碗搁雪地上,里头有条吃剩的鲫鱼头连挂肉脊骨与尾巴,黄花狸猫儿闻着味喵呜过来,她蹲着抚摸猫背,一面道:“方才去厨房遇到喜春,她也来拿新蒸出笼的热糕,我要同她说两句话,她却一声不吭转身急忙走了,古怪的很。”
“恐是怕你提她与沈指挥使的事,自个先臊了。”翠梅似想起甚么,朝她盘问:“那晚你随喜春去拿山参,我怎没见到影儿,可是你俩合计在诓骗我?”
采蓉连忙道:“老太太说夫人有孕,吃不得山参,调了包燕窝让陆嬷嬷送来,倒忘记同你说了。”
翠梅颌首,她不过也是随口一问,倒不曾多放在心上。
……
福善堂正热闹。
除沈老夫人和田姜外,还有何氏、崔氏、薛氏连带苏姨娘并几个执事嬷嬷,皆在一起说笑打发时光。
田姜同苏姨娘盘里摆着各种点心,咸的甜的、软的硬的、起酥的发面的不带重样儿,田姜手里拈着一卷野鸭春饼,吃得很香甜的模样。
沈老夫人看她这般好胃口,很是喜欢,再瞟过苏姨娘,微蹙眉,朝她道:“这野鸭春饼我早上也吃了些,鸭肉切成了丝,又拌了黄芽解腻,你也吃卷尝尝味道。”
苏姨娘面露难色,薛氏瞪她一眼,亲手拿起递她:“吃一口就想吃了。”
苏姨娘只得接过,咬了口嚼着,忽而用帕子掩住嘴,有眼力见的丫头跑着捧来盂盆,伺候她呕吐漱口,好一阵忙活。
众人不说话,觑眼旁观着,落自己身上不觉得,看别人就觉得矫情。
沈老夫人则命丫头扶苏姨娘回房歇息,叹息着说:“她这样的单薄,日后生养怕是要吃大苦头。”
何氏待要出言劝慰,恰见喜春拎着茶壶走来,依次给众人盏内添热水,她着柿子黄锦袄,外罩樱草色比甲,下穿藕合裙子,面容端正,眉心点一颗红痣,行走利落,举止沉静。
何氏愈看愈觉等样,待近至跟前时,遂拉住她的手笑道:“平日里不大注意,今阳光透过窗户亮堂,我仔细瞧着你模样儿、行事儿不比主子姑娘差半毫哩。”
喜春红着脸,轻言细语:“大夫人抬举,可折煞奴婢了。”
“我是实心实意的夸你。”何氏松开手,旋而朝老夫人开门见山:“媳妇可否向母亲讨个人?”
“你要讨谁,打算派甚么用场?”沈老夫人问。
田姜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见何氏起身凑近炕边儿,听她说:“往年林哥儿年纪小,恐误他念书,我看管的紧,不曾往房里放人,这时节飞梭如电,转眼已值弱冠,近日瞧他言行起异,定是受国子监同窗蛊惑,起了闲杂念头。我恐他走上歪道,被谁带去腌臜地里耍风流,便心底生念,盘算着若是家里有香,就不会去惦着家外野。”
沈老夫人听得笑了:“难想这是你能说出的话儿,倒像是三媳妇的口头禅,你们可是串通一气来混我?”
崔氏连忙笑道:“母亲暂且别问,只说这话可是话糙理不糙?”
沈老夫人颌首:“林哥儿年纪渐长,房里放个人不为过,大媳妇可是有中意的人选?”
何氏笑道:“母亲这话别问我,应问林哥儿他中意谁?”
沈老夫人饶有兴致问:“平日里瞅他跟闷葫芦似的不爱说话,没成想这心思挺活络,他倒底中意谁呢?”
何氏一把拉过喜春,指着她笑嘻嘻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等母亲放人了!”
沈老夫人怔了怔,笑容微敛,摇头说:“前日里喜春的娘来求我,要把她许配给沈二身边的指挥使沈桓,我已答应,岂能出尔反尔,失了信誉。”
何氏未曾开口,崔氏插话进来:“可不是,我也同大嫂这般说的,会让母亲难做。不过转念一想,林哥儿房里人选万马虎不得,必要知根知底的、且模样性子都得拔尖儿才成。”
“林哥儿考科举取功名是大事,这房里人素日不得骄矜痴缠,碍他前程,要能言善道,助其向学,要知疼暖热,顾其身骨,另大嫂是孀母,更得孝顺尊敬,伏侍她梳头盥面,勤做针黹,谨听教训,如此这般,能样样周全的姑娘,还得林哥儿钟意,倒是凤毛麟角,可遇不可求呢。”
第伍零玖章 喜春喜
薛氏闲闲笑道:“听三嫂言辞,非喜春莫属了,母亲调教出来的丫头,哪里有差的。”
何氏暗观沈老夫人,只是沉默不语,不由红了眼眶,轻声说:“林哥儿是沈府的长房嫡孙,如今想要个丫头都这样难,若是大老爷泉下有知,定要叱我妇人无用,连林哥儿都护不住。”
沈老夫人听提起大儿,想他最是忠厚孝顺,心底泛起一片酸楚,用帕子蘸蘸眼角的湿润,朝田姜温声道:“沈指挥使是你们二房的人,这阵仗你也瞧见,我向着哪边都是里外不落好,你可有甚么法子替我解围?”
田姜如若看了一场铿锵大戏,无论是唱红脸,还是唱白脸的,皆怀揣明暗意思,明的在嘴唇翻飞间淋漓尽致,暗的也若耍皮影张牙舞爪,她明暗两心知,不惧,只觉得十分有趣。
听得沈老夫人问,又见众人目光凝来,略沉吟,语气很镇定:“虎项下金铃,何人解得?自然是系者解得。母亲毋庸左右为难,只让喜春自己决定即可!”
沈老夫人醍醐灌顶,顿时眉头松展,看向喜春微笑道:“你在我身边侍奉也有数年,素知你秉性为人是个好的,等着年尽春开放了出去,择门如意亲事,相夫教子便是此生圆满。那沈指挥使豁达率直,忠诚良善,不失为良配;而庆林心性纯良,无纨绔习气,登科入仕为官是其前程,你若甘愿为妾,亦可。”顿了顿又问:“你打算跟谁呢?”
喜春踌躇半晌,方脸红红道:“这事儿我亦做不得主,得娘亲开口定才准。”
何氏催人去请她娘老子来,半刻功夫后,那妇人箭步如星的进房,抖索跪下磕头,待听明来意,一时也懵然,只道:“主子既然让喜春自己拿主意,老奴也说不得甚么,她要跟谁我都允肯的。”
喜春见不得老娘指望,遂垂颈低说:“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能容奴婢想个一日,明儿再来应答可否?”
田姜语气浅淡:“我劝你现就定下,否则夜长梦多,待明日竹篮打水一场空也未定。”
何氏笑劝:“有些事儿容不得多想,否则做哪个决定都得后悔。”
崔氏冷哼一声:“真当自己是香饽饽呢。”
那喜春却也不是平常丫头,她表面谦卑,心底却有沟壑,是个能审时度势,为自个终生打算的,这般言语往来间已定下主意,撩裙跪下给老夫人先磕头,再朗声道:“奴婢自打进沈府后,老夫人待我若孙女般亲近,各房主子每见了更是一团和气,便斗胆生出念想,祈生是沈府的人,死亦沈府的鬼,如今妄得大夫人抬爱,大少爷钟意,实乃前辈子修来的福份。”
又给何氏磕头,再朗声道:“蒙夫人不弃,日后凡事皆顺您及少爷商议主张,若有不周不到处,只求夫人提点诫训,奴婢定当金玉良言,谨记心间,时而温之。”
何氏连忙上前将她扶起,满心满眼皆是欢喜。
……
田姜回至栖桐院才坐定,翠梅采蓉已听闻风声,边伺候她盥洗手面,边问可是属实。
见夫人颌首道是真,采蓉脸色顿时不好了:“宁去为人妾室,也不做原配正妻,这丫头脑袋定是被驴踢过。”
田姜端盏吃茶,慢慢道:“这要看给谁做妾室!林哥儿出身旺族,有举人功名,春闱再得高中,官袍加身总是早晚的事儿,他熟读圣贤书,性子还算平和,喜春跟了他,倒不见得会吃苦,但愿……”她添了句:“但愿林哥儿日后的嫡妻也能善待她。”
采蓉依旧愁眉苦脸,要哭的模样:“我可害苦了沈桓。”
田姜听的莫名其妙,连唬带诈一番才知晓事情原委,忍不住戳她额尖一记,又好气又好笑道:“我怎不知自个身边还有个女诸葛!你既然这样的聪明,不妨替我去院里,数数那颗老梅花开几枝,甚么时候数清了,甚么时候才允进我房里。”
采蓉下意识往窗外望去,那株老梅满枝嫣红若云霞一般,她得数到猴年马月去?
顿晓夫人是动了真怒,心慌慌欲要跪地求饶,却听门帘子簇簇响动,沈二爷背着手走了进来。
翠梅连忙拉着采蓉告退,田姜站起走至沈二爷身前,不待他开口言语,已双手环过他腰间,整个人贴紧宽厚温暖的胸膛,汲着他淡散的笔墨书香味儿,轻声嘟囔:“都不让人省心。”
沈二爷微笑着揽住她,自晓得有孕后,田姜变得爱跟他撒娇,他很受用。
一只手去抚触她柔软肚腹,语气温和地问:“采蓉做了甚么惹你生气?”
田姜摇摇头,彼此偎依会儿,才仰颈亲亲他棱角分明的下额:“能让沈指挥使来趟吗?我有话要同他说。”
“还是先同你夫君说为好。”沈二爷搂她坐上临窗大炕,一副很想听家长里短的样子。
田姜便把喜春的出府苦恼、采蓉的出谋划策,沈桓的梦愿成真,何氏母子的谋算,及今老夫人房中妯娌大戏,细细讲与沈二爷知,见他听得津津有味,不由抿了抿唇:“二爷似乎有些幸灾乐祸。”
沈二爷果然笑了起来:“沈桓这趟倒把我瞒得滴水不漏,却是后果不堪设想,看他还有何脸面见我!”
恰此时,翠梅隔着帘栊回报:“沈指挥使来求见二老爷!”
沈二爷想想道:“我今不愿见他……让他去外厅等候,夫人有话诫训他。”
……她哪里说要诫训沈桓了?安慰,是安慰他可好!
田姜有些娇憨地瞪他一眼,这才趿绣鞋下炕,才走至帘前又停步,辄身去打开厨柜,拿出一件石青色底织万寿如意纹的锦袍,衣襟还绣着只展翅高飞的鹰,簇簇新未曾穿过,瞟一眼凑近灯下认真看书的沈二爷,将那衣裳卷了卷,假装若无其事的朝门前走。
“你打算把我的衣裳,拿到哪里去?”田姜已抬手掀帘,听得身后传来沈二爷的声音,不怒而威!
田姜脊骨一僵,略站了站,忽扭头朝他粲然一笑。
“不告诉你!”
第伍壹零章 释情怀
田姜走至外厅,沈桓坐桌前端盏吃茶,前时整日里穿的石青棉袍已换下,着半新不旧莺背色直裰。
绿鹦鹉立架子上引颈哼着甚么,曲不成调。
沈桓听得脚步窸窣声,连忙起身朝田姜拱手作揖,恭问:“夫人寻我何事?”
田姜观他喜怒不形其色,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斟酌着字眼道:“明人不说暗话,我来自然是为喜春。”
沈桓面庞微浮暗红,他随沈二爷还在吏部公务,沈容就遣人告知此信儿,想起在她面前,曾对喜春真情流露说的那些话,倒底还是生出了些许不自在。
绿鹦鹉长叹一声:“饶君掬尽前塘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这小妖物……”沈桓磨牙霍霍,顿时黑面,田姜忍不住“噗哧”笑起来,原本凝成一团的尴尬气儿瞬间打散了。
“你可怨她么?”田姜随意坐椅上,拈起碟里一颗柳叶糖,剥了放嘴里含着。
沈桓摇摇头,神色显得平静:“良禽择木而栖,或许吾在她心里还不够好,这便勉强不得。”
舜钰抿着唇道:“你若在我面前做哭哭啼啼、擂胸顿足、怨声载道等不堪之举,我会轻你似鸿毛,蔑你如纸薄,日后休得我半两尊重,幸而未曾看错你是条汉子。”
她把包成卷的衣裳递上,沈桓面带疑惑接过,是件簇新的锦袍,半掀展看那鹰飞,十分喜欢,又有些不确定:“这衣裳是给我的?”
田姜颌首道:“你整日里伺在二爷身边风来雪去,着实辛苦,我只会得这个,你勿要嫌弃……”
话音还未落,忽听得沈二爷清润温和之音:“生气!生气!喂不熟的白眼狼。”
田姜唬了一跳,猛回首看,竟原来是鹦鹉学舌,不由瞠目赞叹:“它何时学得这般像?”
沈桓反起了踌躇,低声悄道:“这可是夫人给二爷缝的?若是……我可不敢夺爱。”
正说着,翠梅进来禀问:“夫人可好了?二老爷催你回去用晚膳呢。”
田姜连忙起身,边走边朝他笑道:“就是给你缝的,你要信我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