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桓连忙道声谢,目送她身影跨过槛消失不见,这才收回视线,挠挠头,他心底莫名发虚……怎就这么不信哩!
……
沈二爷见田姜满脸含笑的进房,便把手里书收了,命厨房送晚膳来。
也就须臾时刻,两个粗使丫头抬来矮桌放热炕上,取碗箸摆饭菜,看着比往日里吃的清淡,荤的仅一盘炖酥烂脱骨的蹄膀肉。是以吩咐将风熏的鹅剁只腿蒸了,再切片装盘、并弄一盘松菌拌肚,不要滴香油,清清爽爽即可。
沈二爷舀了勺碧绿的嫩蚕豆给她,道:“不是节令菜,京郊火室焙的,你尝尝看。”
大抵世人总有物以稀为贵的情结,田姜吃得有味儿,想了想,挟起一块酱红蹄膀肥皮搁他碗里:“二爷你也吃!”
沈二爷蹙眉,再看她悄抿着嘴笑,不由也笑着摇头。
两人吃了半晌,田姜问他:“二爷前时说有法子引我入秦府,不知何时能成行?”
沈二爷挟菜的筷箸慢下来,目光略带思忖的看她:“你腹中有孕,三月内不稳,去那凄凉忧伤地,情绪因之感染,恐生变故,我很担心。”
田姜沉默着不说话,他遂叹口气:“后日你我随李尚书一道入秦府探望秦仲,碍你身份有别,只得入后宅拜见秦夫人等女眷,至多半个时辰定要离开,我能做的也仅这些……”
“这样已足够!”田姜握住他的手:“为了肚里的孩子,我也不允自己有事。”
沈二爷很疼怜地摸摸她脸颊,温声低语:“倔强的丫头,犯险的事仅依你这一次。”
田姜“嗯”了一声,又挟起块蹄膀肉,讨好的送到他唇边,不是肥皮了。
……
刑部大牢黑暗潮湿,每间监房里人影瞳瞳,混杂着低吟哀鸣,及铁桎项锁冰冷的碰击声。
狱吏提着盏油灯,忽明忽暗地在前照路,刑部右侍郎张暻陪随,沈泽棠与杨衍不紧不慢走着。
张暻低声禀报:“那日捕捉入狱的要犯中,除陈戊安好外,其余人等半个时辰毒发身亡,有蛊虫从耳鼻口或腹脐钻出,其状可怖,甚为凄惨,遵老师之法,在尸堆周围,熏松油麝香硫磺阻蛊虫四散,再燃火烧烬。”
杨衍插话进来:“沈阁老两江巡察时,勒令各地州府上缴‘鹰天盟’关连案件之卷宗,我详读数遍,观死状这些人显见定是’鹰天盟‘刺客。”
张暻颌首回话:“大人所言极是!‘鹰天盟’掌控刺客手段狠辣,每人喂有蛊虫在腹中,须得定时服解药才可压制毒发,若是被官府捉拿或任务败北,只得死路一条,残忍至极。”
沈泽棠提点道:“陈戊戴罪庶民,身无分文来至京城,可谓蝼蚁烟尘之命,却遭‘鹰天盟’五员刺客随后追杀,深意令人玩味。”
杨衍心底暗自不爽,他就道这老狐狸放着正经案子不查,倒管起无关紧要的苏崇案来,想必其间定有蹊跷。
好歹他们是奉皇帝之命合谋勘案,就不能事先知会他一声么,害他无端出糗……正暗自腹诽,阴森恶臭的过道终到尽头,开门过槛朝左走数十步,即到审堂。
朝狱司龚涛已等候多时,见他们一行人走近,连忙推门洞开,沈泽棠率先而入,并不往公案桌前坐,只撩袍端带坐于右侧官帽椅上,接过狱吏斟来的滚茶,不疾不徐地吃了口。
杨衍微怔,却很快平静如初,朝沈泽棠拱手作揖道:“沈阁老为此案主审,烦请移步至公案上坐。”
沈泽棠这才目光濯濯看着他,笑了笑问:“杨卿此话差矣!复审天下刑名,凡罪有出入者,依律照驳;事有冤枉者,推情详明,务必刑归有罪,不陷无辜,以证天下司法公正,这职责是何部所掌?”
杨衍没好气地回:“知你沈阁老详透大理寺之职责,此时又背于我听作甚?”
沈泽棠不以为忤,继而颌首道:“既然你深知自己所掌之职,理应移步公案上坐审案才是。”
第伍壹壹章 审讯案
杨衍面起微青,气笑了:“朝堂之上皇帝亲命,‘鹰天盟’交由你吾主使刑部彻查……”
“无错!”沈泽棠打断他的话,依旧面不改色,沉稳道:“俗说江山社稷帝王把持,千兵万马将军坐阵,同宗异族宗子施令,小家门户长者尊大,又有谚证日月不能同辉,春秋只得半存。你吾相携断案亦是如此,需有主次之分,轻重之别,否则意见相悖难达共识,不免猜忌愤懑,互生离心,还如何能清明断案,还司法公正与民!”
杨衍被堵得说不出话来,默稍顷冷笑道:“便如沈阁老所言,你秩品在我之上,理应也由你主审、我次之为是。”
沈泽棠放下茶盏:“知人善任,与秩品高低有甚牵连?我主使内阁次辅兼吏部尚书,并不深谙新科明法、试律令及刑统详章,断案判审更是只懂表面文章,而杨卿任职大理寺多年,亲理大小案不计其数,你为主审最合宜不过。”
他朝张暻看了看,张暻会意,连忙递上“鹰天盟”案前时笔录,杨衍疑惑,接过翻卷看过,顿时眼前发黑,主核处只有他的签章,他当时不曾想过许多……”沈阁老如此算计微臣,用意何在?”
沈泽棠微笑着看他:“杨卿急甚么,‘鹰天盟’案、上涉藩王百官安危,下指黎民百姓稳定,乃众案中之重,你若能将其肃清归整实是大功大件,此即是吾身为吏部尚书,对文武百官考授拣选之用意,望杨卿能知吾的苦心。”
话言至此,杨衍深知自己若还一味推诿,后果难料,只得打碎牙混血吞,朝沈泽棠作一揖,甩袖辄身走至公案桌前坐定,喝命将陈戊带来问案。
不多时,陈戊即被狱吏拖至堂前跪拜,见他身上衣裳碎烂,鞭痕累累,奄奄一息的模样,杨衍沈泽棠皆脸色微变。
杨衍朝张暻看去:“这是哪位官员来动刑问案过,且无半字笔录记载?”
张暻神情吃惊,显见亦不知情,他迅速命朝狱司龚涛入堂,喝道:“你日夜监管此处,熟详案审流程,陈戊被动刑问案,其笔录何在?”
杨衍脸色阴沉沉地:“若有半句狡辩之语,先将你定罪再议。”
龚涛此时哪敢隐瞒,连忙说:“陈戊收监当晚,周尚书携郎中郑绅、主事潘大人前来提调,下官也曾讨要过,他道只是前来问话,不曾正审,是以无需笔录。”
一时众人默默。
“都是精怪!”杨衍话里满含嘲讽的意味,似有若无的扫过沈泽棠,他这口气还堵在嗓子眼里。
沈泽棠如没听见般,向龚涛命道:“把火盆燃的更旺些,拿人参水来喂陈戊,给他提精神,此次审后如无杨卿之命,谁都不允提调他,更逞论动刑,否则拿你是问。”
他的语气很温和,可听在龚涛耳里,莫名有丝凉气心底起,连声喏喏称是,亲自去取人参水喂陈戊喝下。
过半晌,那陈戊显见有所好转,杨衍开门见山,厉声喝问:“你与忆香楼的萧鹏有何挂葛,需得从实招来。”
陈戊慢吞吞回话:“自碾转入京后盘缠尽失……萧掌柜见我此等窘状,恻隐心起,给了笔银两度日,后我又厚颜问他讨过几次,也皆给了,便再无其它挂葛。”
杨衍道:“听你话意,这萧掌柜倒是世间少见的大善人,随便给个路人出手就是黄金百两?”
陈戊的脸发愈发青白,低说:“不明白大人所说何意。”
“不明白何意?”杨衍似笑非笑的看他:“稍会你就明白了。”命狱吏带娼妇白牡丹上堂。
那白牡丹哆哆嗦嗦地行至陈戊左侧,跪地磕头,全无素日里招展的妩媚妖娆,珠翠尽摘,脂粉未施,脸儿颜色腊黄,眼神无力,鼻梁歪斜,嘴唇太厚,杨衍目光如炬的打量,他未曾青楼买笑、红粉追欢过,此时由不得暗忖,人都道烟花柳巷好颜色,流连往返掷千金,这白牡丹还是个花魁,姿色实在平庸,可见那去处无甚好的。
忽听沈泽棠清咳了声儿,他迅疾敛神凝目,朝白牡丹道:“你大难不死,要懂是谁将你庇护,你身旁之人可认得?”
那白牡丹偏头扫过陈戊,怨一声:“怎结识你这冤家,害煞奴也!”
转而竹筒倒豆搬该说不该说的皆倒个详尽,又添了几句:“他把百两黄金装匣偷存奴这里,只道还要问萧鹏那厮弄些金子,就带奴远走高飞,此生不再回京。奴好奇问他,那忆香楼的萧掌柜怎肯呢,平白无故的。他说萧掌柜有短儿捏在手里,若是他去报官,这萧掌柜得治个死罪。”
杨衍看向陈戊问:“你可听清了?那萧鹏到底有何短处捏你手里。”
“娼妇的话如何能信。”陈戊咬着牙答:“我哪里有甚黄金,身上统共百把两银子罢了。”
杨衍冷笑地看他半晌,方朝龚涛道:“不必审了!拖下去用刑,杖责二十杖若还嘴硬,挑断其全身筋脉,再扔至野岭坟场,由他自生自灭去罢!”
众人神情肃然,陈戊浑身抖颤,心知皆明,现正值饥寒交迫时节,坟场多是浪荡觅食野狗,若被它们群起啃食之,生死不能,其状将怎生的惨烈。
两狱吏抓起他胳膊拖往刑房,行过沈泽棠身侧时,被他示意阻下。
他俯身凑近陈戊耳边,压低声道:“抓你来只为证实萧鹏身份,是否就是曾虐杀护兵苏崇的兵吏萧荆远,因他与‘鹰天盟’刺杀藩王大案有些牵扯,甚或他就是‘鹰天盟’盟主也未可知。”
“不过简单一句,你却始终不肯坦露,或是念及旧情?或是贪妄钱财?或是只为保命?若是念及旧情大可不必,那日若不是捕吏,你已死于‘鹰天盟’刺客之手,若是贪妄钱财,这匣黄金还归你就是。”
他笑了笑:“若只为保命,你不交待即是死路,若坦白告之,倒还能救你的命,陈戊你是个明白人,好生斟酌,勿要做个糊涂鬼!”
复又坐直身躯,朝狱吏看了看,狱吏意会,拖起陈戊继续朝刑房而去。
第伍壹贰章 论谋略
杖责不过五,陈戊便招供了。
沈泽棠与杨衍走出提牢厅,一缕阳光刺得他们半觑起双目,青天白云千里万里,若不是满树梅花压枝,还当春色零星回。
“今儿天气倒是好!”杨衍深吸口凉气,牢狱里卷裹而出的阴霉潮臭味道,瞬间被一缕风吹散了。
沈泽棠颌首,御道行一顶银顶蓝呢四人抬官轿,由十数侍卫围簇,嘎吱嘎吱朝工部而去。
他同杨衍告辞,背起手不疾不徐走向自己的官轿。
大理寺距刑部不远,少卿姜海暗观杨衍面色不霁,轿也不乘,只是沉默走路,忍不住低问:“‘鹰天盟’案已有进展,大人怎还神情愤懣不乐?”
“你懂甚么?”杨衍神情浮过一抹恼怒:“中了沈狐狸的奸计!”
姜海听得莫名其妙,欲要再问又想想算罢,免得惹火上身,凭白挨他一顿训斥。
而吏部正厅,沈泽棠坐桌案前吃茶,一面将提审陈戊详细述过,徐泾听后啧啧道:“杨衍定气极了罢?”
沈泽棠低“嗯”一声,嘴角噙起抹笑意:“简直气急败坏!‘鹰天盟’的案子水很深,若他无害吾之心,又怎会有如今局面。”
按原时与昊王筹谋,彻查‘鹰天盟’他将一力承担,其中艰险难以言说。
而杨衍朝堂之上借冯舜钰名义掺和而入,此举目的不明,想必动机也非单纯。
他索性将计就计,令杨衍成为此案主审,倒让自己成了隔岸观火那个人,这感觉……委实好极!
徐泾拈髯沉思:“‘鹰天盟’案诸官员能避则避,皆恐受其牵扯,杨衍此举实在匪夷所思!”
沈泽棠道:“我早已同你说过,‘鹰天盟’背后势力错综复杂,徐炳永定占一帜,若我直觉无错,另一帜便是皇帝。”
徐泾惊疑未定:“二爷从何而知?”
沈泽棠接着说:“刑部尚书周忱,竟抢先对陈戊动刑问案,并胁迫他不得指认萧鹏,此举实属欲盖弥彰。以我对周忱了解,他还未有胆子与‘鹰天盟’沆瀣一气,必是受人指使而为。”
徐泾缓过神来:“周忱为徐炳永党羽,是而徐炳永与‘鹰天盟’脱不得关系。”
沈泽棠手指屈弹桌面,半晌才开口:“你曾说杨衍替皇帝效命,吾仔细斟酌过,若真如此,他反常之行便不反常。”
徐泾怔了怔,瞬间恍然明白:“是以他反其道行之,故意掺和进来,只为掌握二爷彻查进度,可以及时呈报皇帝么?”
沈泽棠颌首道:“杨衍揣踔绝之能,有野心,擅权谋,若能破‘鹰天盟’案实属伟绩一件,他却对主审职推三阻四,百般推诿,想必勘透了甚么端倪,只肯远观而不愿近沾矣。”
徐泾听着笑起来:“怪道他要气急败坏,无端端深陷入浑水之中,二爷只需静看他如何自拔即可。”
他二人正说着,忽见沈桓拎食盒子进来禀报:“夫人遣嬷嬷给二爷送的午饭。”
沈泽棠想了想笑道:“好生奇怪,今是甚么日子,她独独要让人送饭来?”
沈桓将食盒子摆桌上,随手揭开盖,先取出碗碟筷箸,端出一盘虾米煨面筋、一盘醋溜鱼、一盘烧瓢儿菜,一大碗火腿风肉冬笋鲜汤,并一大碗热腾腾的粳米饭。
忍不得吸吸散发的香味儿,涎着脸道:“这明明是三人份的量哩。”
沈桓今个穿件石青色底织万寿如意纹的锦袍,衣襟绣展翅雄鹰,还挺合身,显得其威风凛凛,颇有气势。
沈泽棠收回视线,抿了抿唇瓣,朝徐泾吩咐:“还有要事相商,你与我同用饭。”
徐泾谢过,走至桌前,取过沈桓手里大勺盛饭,沈桓不耻下问:“二爷,那我哩?”
沈泽棠举箸挟起一筷子鱼肉尝了尝,味道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