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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二爷托侍卫捎信来,有同僚宴请,要晚些时才能回府。
田姜早早用过饭,由翠梅伺候洗漱毕,便歪在临窗大炕上看书,腰腹间搭条锦褥,偶而抬头望那一轮皎洁明月,映的满院银海淌恍,煞是好看。
忽儿采蓉来报:“三夫人来了。”语未落,崔氏已走进来,见田姜欲要下炕迎她,连忙阻道:“你勿要起身,上上下下麻烦的很,我与你聊会儿天,便要走的。”
田姜便邀她上炕坐,崔氏亦不推辞,再从袖笼里掏出个油纸包儿,摊开搁于炕桌面,里有十数颗糖炒栗子,还热腾腾的,她笑着说:“林哥儿从国子监回来时沿街买的,恰被我在园子里碰见,就硬抢了来,记得怀雁姐儿时我最爱吃这个,你也尝尝看。”
田姜剥了颗栗子,放进嘴里,果然又香又甜。
崔氏瞟扫四周问:“这般晚了,二爷还未回么?”
田姜“嗯”了一声,继续吃栗子。
崔氏看她松挽乌油发髻,眉眼如画,肌肤粉腻,气色极好的模样,忍不得羡慕道:“二嫂实在福气,孕三月里还能吃能喝的实不多见。不同旁人比,你瞧五房的苏姨娘,本就吃的不多,还吃多少吐多少,如今瘦的愈发干柴棒似的,她还乖巧,每日里必去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看她那样儿,又愁的不行,反把自个也弄清减了。”
田姜关切地问:“苏姨娘可有请大夫看过么?”
“怎么不请!”崔氏撇撇嘴儿:“隔三岔五就去请,蒋太医碍着颜面先还勤来,现也各种由头推着呢。这就不是看大夫的事,需得自己熬,熬过就好了。”
沈泽棠掀帘进房时,见着崔氏正同田姜坐在炕上说话儿。
崔氏连忙起身见礼,沈二爷淡淡颌首,直接朝田姜跟前去,见着炕桌上剥的一堆栗子壳,问哪里来的。
田姜笑道:“是弟妹带来给我吃的。”
沈泽棠摸摸她的脸儿,语气很温和:“那你还想吃么?”
田姜舔舔唇上沾得甜味儿,觉得这话问的奇怪:“便是我还想吃,可也没了呢!”
沈泽棠笑了笑,从袖笼里掏出汗巾子,裹的鼓鼓囊囊的,摆炕桌上解开来,圆滚滚一颗一颗栗子,糖炒的,更大,更香,更热。
第伍壹叁章 蜜调油
沈泽棠挑了颗,从裂缝处剥开,露出灿黄的栗肉,很烫,他吹了几吹,递田姜唇边。
田姜咬了口,粉腮一鼓一鼓的。
“甜吗?”他问时,眉眼温润。
“甜!”田姜笑眯眯地,瞧见崔氏神情怔怔还站着,唤她过来一道吃栗子。
崔氏连忙摇头,随便指了个事儿,告辞走了。
沈泽棠继续剥栗子,同田姜你一口我一口吃着,随意道:“她来是有甚么事情要说么?”
“应是有的,一直在扯旁的闲话,待要说起时,你就进房来,她倒不好意思说了。”田姜微顿,嗅嗅他的衣裳,撇起嘴儿又问:“二爷同何人吃酒?又是去哪里吃的酒?”衣上可不止有酒气。
沈泽棠噙起嘴角凑她耳边低说:“同刑部右侍郎张暻去了教坊司。”
田姜喉咙一噎,端起盏吃茶,沈泽棠等半晌,只听她“嗯”了声,再无旁话,便问:“不高兴了?”
“怎会呢?朝中哪个官员不去那处吃酒聊事!”偏不生气,偏就显得大度又娴淑。
沈泽棠笑了笑,起身去净房盥洗。
待他换过身衣裳重回房里,田姜已安寝,绿窗紧阖,灯昏香尽,大铜火盆里丫鬟添了兽炭,可燃暖至明日晨时。
他脱鞋上榻,锦褥里没甚温度,把背对他蜷睡的田姜揽腰贴紧怀里,静听她气息忽深忽浅,显见还醒着,遂探手握住她冰凉的脚丫捻着,一面道:“怎这么冷?九儿……九儿……睡着了?”
听他叫的倒是很亲昵,田姜就不想搭理,脚心忽被挠了一记,又麻又痒,连忙想缩回,却被他攥握住不放,有些没好气:“我已经睡着了。”似怕他不信,还装着打两声呼噜。
沈泽棠听着想笑,把柔软的肩膀略使力扳过,要看她表情,却别扭地把脸儿埋在枕里,不肯与他面对。
“其实我和张暻……”他欲要开口,却被打断。
“我如今身子不方便,老夫人给了些丫头……”田姜含含糊糊地:“你若中意谁可收进房里……”
沈泽棠神情一凝,不过是逗逗她罢了,翻脸就给他来个“大惊喜”……
抬起她的下颌细打量,稍顷嗓音平静地问:“这么贤良?前时为莺歌你可不是这般说的。”
“此一时非彼一时。”田姜说的言不由衷:“总不能因我缘故把你也拘了……原来你还惦念莺歌,可以……”
话还没说完哩,沈泽棠带薄茧的大手已捂住她的嘴唇,田姜瞠起水目,脑里纷乱轮转,他到底用哪只手捻她脚丫的?
却也容不得她多思虑,腰间的锦带被解开,衣襟渐敞,再把肚兜挑散,沈泽棠动作一顿,眸光忽儿不淡定起来。
田姜被他看的十分羞窘,自晓得怀孕后,这身子一天一个变化儿,胸前胀大,颜色也愈嫣红,她觉得可丑……
“钱大夫说不可以……”急忙用手去遮掩,却不知半隐半露更勾魂魄。
沈二爷凑近她耳边,嗓音暗哑似烧灼般:“我怎会被拘着!身子不方便、有身子不方便的法子,爷今晚就教你一种。”一面将作乱的手儿拉拨开按在枕上,又看了会儿,笑意低沉:“遮甚么遮?!动若兢兢玉兔,静如慵慵白鸽,我很喜欢……”
话尾音含混地隐没在诡秘的响动中,锦幔轻摇,明月轮过花窗,转映在三房的廊前,崔氏独自冷清清立在那,玫云拿来斗篷,她摇摇头,嗟叹口气,辄身走进房里。
庭院凄寒静谧,夜,更深了。
……
或许是快至年关的缘故,又值冬阳晴暖,大街上人潮涌动,铺伙计更是卖力吆喝自家的宝物,大明门前聚了好些江湖杂耍班子在卖艺,有吐火圈的、耍猴的、表演胸口碎大石的,甚还有穿戏服伶人在表演变脸绝技,那脸谱变得实在忒快,一眨眼一张脸,又是一番人生如戏。
沈泽棠觉得有趣,想唤田姜一道看,见她懒懒地倚傍他肩膀上,觑着眼不言语。
沈泽棠握住她的手指,柔声问:“若你改变主意,我让沈容送你回府去。”
田姜摇摇头,她并不是个容易打退堂鼓的性子,抻直腰坐起,抬眼恰与沈二爷目光相碰,不知怎地就红了脸。
沈二爷看透她的心思,有些忍俊不禁,凑近轻问:“昨晚好不好?”
还有脸皮来问她好不好,应该是她来问他好不好才对罢,想想心有不甘,闷闷道:“收房的事二爷权当我没说过,以后也勿要再提起。”
“这么快就反悔了?”沈二爷语气有些遗憾,眼里却蕴满笑意。
“自然要反悔,我可吃了大亏!”田姜低声嘟囔。
“你确定昨晚吃得……”沈二爷抬起手指抚过她嫣红的嘴唇:“是大亏吗?!”
田姜怔了怔,瞬间悟过意来,顿时脸红的要滴血。
沈二爷吾朝受人仰止之大儒,行走的诗书礼易春秋,人前端得明月清风作派,皆是表面假相……她深受其害!
……
马车嘎吱嘎吱停将秦府前,沈桓隔车帘禀报:“李尚书及钱大夫已在门前等候。”
沈二爷朝田姜嘱咐道:“你候在这里,我与李尚书等几先行进去,过半刻时辰,秦府内有嬷嬷领小厮抬轿来迎你,随她去即可,将抬你入垂花门,那里等着个姓肖的嬷嬷,自会带你去见秦夫人。若有旁的谁来要带你去哪儿,皆勿理睬。”
顿了顿他又道:“沈容只能随你至垂花门,后宅中情形不明,你需步步谨慎,随机应变。切忌至多待半个时辰定要离开。”
田姜观他面容端严,语气慎重,知此行非同小可,遂一一答应谨记。
沈二爷撩袍端带下了车马,李光启及钱秉义匆匆迎来,彼此见过礼,李光启面露忧色:“不曾想徐炳永今也来秦府探望秦仲,怎会有这般巧合的事。”
沈二爷蹙眉问:“他何时来的?”
李光启回话道:“才来不久,与你也就前后脚的功夫。”
沈二爷默少顷,忽而笑了笑,他说:“极好!”
遂背手率先朝秦府正门走去。
李光启有些莫名其妙,几步跟上与他并肩而行,低问:“极好是何意?”
第伍壹肆章 暗风波
秦砚昭正在花厅待客,徐炳永脊背挺直做黄花梨官帽椅之上,他穿着件鸦青福禄寿纹棉袍,面容清瘦,颧骨突起,眼神犀利,便是若有似无的一瞥,都能令人心底莫名发怵。
端起茶盏吹走浮沫,吃了一口,才沉声问唐起元:“依唐大夫所诊,秦院使此生都将困顿床榻、昏迷沉睡不成?”
唐起元拈髯颌首:“除非天意难违,若倚仗药方子仅能续其命矣。”
徐炳永放下茶盏,看了眼秦砚昭,喉结微滚又复平静,此时迁怒他于事无补,可到底意难平,若能得秦仲相助,此时的他便已不是他了。
默少顷才慢慢道:“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总是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前路任重而道远,吾还需秦大人携手而行,万望节哀顺变罢!”
秦砚昭面带哀伤,拱手称是,旁随来官员,也你一句我一句温言抚慰,徐炳永听得索然无味,起身欲要告辞离去。
一个府里管事急匆匆走近秦砚昭,附耳嘀咕几句,见他神情倏得微变,徐炳永模糊听至话尾,遂问:“是何人前来拜访?”
秦砚昭只得道:“是吾岳丈前来探望家父。”
徐炳永有趣地笑了:“你还是惧怕岳丈的贤婿么?”旁众官员也附和而笑。
秦砚昭语气平静:“倒不是惧怕岳丈,因还有人与他同来。”
“你快去迎接!”徐炳永催道,撩袍端带又坐下,不走了。
秦砚昭走出花厅,先还沉稳的神色顿时阴鸷满面,沈泽棠曾传侍卫递过两次拜帖,他都不理,谁知竟另辟蹊径,随李光启登门入室而来,让他难以推拒。
只是好巧不巧,徐炳永也在……秦砚昭蹙起眉宇,恰见照壁处过来一行人,索性放缓脚步,等离得近了,他已清整好情绪,上前与李光启寒暄,再朝沈泽棠拱手作揖,微笑道:“不知沈阁老大驾,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才是。”
沈泽棠明月清风态,语气温和:“哪里的话,秦院使曾救治过家母,他遭逢变故,于情于理我都该上门探望才对!”
彼此决口不提拜帖之事。
“沈阁老客气,旧年下官四弟因案入狱,幸得您老照拂才得昭雪,人情早已还清,日后再勿提起为宜。”他接着道:“赶早不如赶巧,徐首辅与列位大人也来探望家父,现正在花厅说话,沈阁老可要去见上一见?”
李光启清咳一嗓子,朝中谁不知徐炳永对沈二态度丕变,明里暗里施手段将他打压,能避则避乃识实务之举。
“徐首辅在……”沈泽棠顿了顿:“既然秦大人特意提醒,不去见倒失礼数,落人口实,还请你在前领路。”
秦砚昭抿抿唇瓣,倒是他多嘴了!
遂默着穿堂过园,途经处院落,沈泽棠抬眼见门楣处高悬一匾额,书“玄机院”三个黑底鎏金的大字,朱门紧锁,红笼转粉,台矶碎雪半凝,显见荒废许久。
秦砚昭随他望去,忽儿笑着道:“这是我婚前住的旧宅,那时冯舜钰也宿在此,我每晚应酬醉酒归来,他房里烛光总亮着;那么欢喜念书的人儿实少见,还有次挨义塾先生戒训,手心红肿渗血,我替她上药,脾气真是倔的可以,咬着牙哼都不哼一声,着实让人……”他两字轻吐:“心疼!”
李光启叹口气:“那可怜孩子,如今不知可安好……”被“鹰天盟”劫掠去……估计坟头已青青罢!
“冯生虽是勤奋,却也爱偷懒,常能见她桌前摊四书五经,桌下则偷翻春宫册子。”沈泽棠嘴角噙起抹笑意:“两江巡察时,君不见她有多娇,走路摔个跌,手皮蹭破都要哭一哭,非得你好话安慰一番才止。”
李光启插话进来:“你俩说的可是同一人?!”
沈泽棠又道:“人总有百态千情,展你百态便还我千情,人还是那个人,只是远近亲疏使然而已。”
秦砚昭脸色有些苍白,微垂首以掩眸中墨云翻滚,攥握成拳的双手直至走入花厅,方才悄然松开。
……
花厅中气氛还算融洽,皆是徐炳永的党羽,说起话来也比寻常要自在些。
可看着沈泽棠随李光启及秦砚昭由远而近,跨入槛内,再去给徐炳永拱手作揖,皆渐趋沉寂下来。
徐炳永眼皮子都未抬,只顾半侧着身子,与邻坐的兵部右侍郎曹大章说话,有甚么在不动声色的悄然凝固,曹大章嘴角难控的抖动,抬袖擦拭额头起的一层薄汗。
徐炳永不经意抬首,似才看见作揖的沈泽棠,吃惊地笑道:“长卿何时来的?我竟是未曾有察觉。”
转而问曹大章:“你定是看见长卿的,怎不提醒我一声。”
又望向秦砚昭:“你进来怎也不提我?”
沈泽棠笑了笑:“观徐阁老沉眉肃面在聊谈,恐是攸关社稷民生政务,是我让他俩不提的。”
徐炳永目光炯炯看他半晌,指着旁边椅让他坐,遂又问:“秦院使秉性内敛,且医者清高,从不于满朝文武来往,是以他此次陡生变故后,能来探者寥寥,堪比门可罗雀也形容。倒不知长卿何时与他交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