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落,身已远!
……
肖嬷嬷陪着田姜穿园过院走着,说起府里一些事儿:“翦云许配给吏部员外郎傅大人的长子,名唤傅衡,初相看时他亲自跟来,言行举止笃厚恭谨,还提起你,说那会在国子监宿同一寮舍,彼此亲如兄弟,后知你被‘鹰天盟’掠去下落不明,许多日寝食难安,之所以央双亲及媒子来提亲,亦是当年得你之言。”
“翦云能嫁他为妻是福气。”田姜颌首微笑,她近日里忆起些在国子监的人和事,总不胜唏嘘。
肖嬷嬷继续道:“大房那边,孙氏染病许久,半年前郁郁去了。晴姐儿许配给城南的马家次子马文升,他是个举子,轮得个外放的九品县丞官儿,婚后没几日就随夫赴任去了,大老爷辞掉官职,姨娘们也不管,离开府至今未回来过。”
“还有昭哥儿,自任工部尚书后,性子变了许多,冷清清不爱说话,极少回府里歇住,老爷夫人问起他只道公务繁重难抽身,却有府里管事看他常进出教坊司,听闻是宿在有个乐妓王美儿处。少夫人也知晓此事……”
她顿了顿,叹息了一声:“现在好了,自晓得少夫人怀身子后,他倒收敛许多,只是前两日又纳了个通房……”
说着话已至垂花门,田姜左望右眺,抿唇低声问:“怎不见去外门的轿子?”
肖嬷嬷也在四处寻瞧,语气颇诧异:“早早就通传备好的,怎会不见?你在这里候着,我去轿马房一问便知。”
田姜略思忖道:“我先朝正门走,若轿子抬来,吩咐他们往前追我就是。”
肖嬷嬷连忙答应,她二人又简单寒暄几句,分两路各自散去。
田姜先还走得慢,时不时回首望可有轿子的影儿,可走过一射之地后,她明白那轿子是不会再来了。
脱掉厚重的斗篷搭在手肘,加快步伐连走带跑,只恨自己没再多生出条腿来,纵是冬风因着日暮紧起,她的背胛却湿腻腻的,呼吸冷进热出,急促趋于紊乱。
“冯舜钰……舜钰……”有个低沉而熟悉地嗓音,随一缕风吹进田姜的耳鼓,她牙关紧咬,跑得更快了。
无需回首看,已知是秦砚昭追跟而来!
真是冤孽啊……她这般小心又谨慎的躲他、避他,就怕一时大意遇见他,可你瞧,偏生还是逃不开他。
忽而想起那个风重雨密的秋晚,也是在这里,穿绯红官袍的秦砚昭,大步奔跑在马车后,喊着她的名字紧追不舍。
“舜钰……”这声音叫得悲切又不甘,缠绊着她的脚步,怎瞬间就离得愈近了呢,他(她)们早已背水忘川、将前世今生的情孽了断,可他偏又来把她往死路上逼……
腹部隐隐有甚么在抻扯,她用手去捧抚,一股子痛意渐次强烈起来……
她的孩子……嘴里尝到一股咸苦的滋味……前面的路变得一团模糊……
忽然眼前有个人影一晃,一只健实有力的手臂,把她拽进怀里。
“滚蛋……”她恨怒至极,话才至唇隙,耳边响起温和的声音:“九儿,是我。”
她怔了怔,是沈二爷来了吗……是他的声音,是他的怀抱,鼻息嗅进一丝淡檀香,是他身上的味道。
果然是他来了,他总是能在她快要崩溃死掉时,适实的把她救起……
紧紧搂住他的腰……她此生再也离不开他了!
“不怕,有我在。”沈二爷轻拍田姜的背脊,掌心触着冰冷的潮湿,他索性俯身把她整个儿抱起。
看向五六步外的秦砚昭,他面无表情,目光含霜凝雪,稍顷阴冷道:“你明知吾妻有孕在身,还这般追赶她不放,若她们母子有个三长两短,秦砚昭,我必定要将你碎尸万断。”
辄身即朝马车方向而去,七八侍卫身型矫健尾随其后,忽儿就全不见了。
秦砚昭还呆呆站着,夕阳余晖将他清逸的身影拉得修长。
冯舜钰为何要逃呢?她不知道罢,她但得逃一步,就在他心上刺一刀,一步一刀,她逃了多少步呢?
他没有数清,只知自己的心已是千疮百孔,鲜血淋漓,他抬手捂住胸口,实在痛极了。
……
马车走得很缓慢,亦很平稳。
沈二爷依旧怀抱田姜,一手握着茶盏,小口小口地喂她热水。
看她惨白的脸庞总算有了血色,俯首温声轻问:“还要再吃些茶吗?”
田姜摇摇头,他放下茶盏,将大手伸进她衣里,来回抚摸柔细平坦的腹部,他的指骨带些薄茧,暖热又粗糙,刮蹭的肌肤酥酥痒痒的,不一会儿,她便觉浑身软懒无力的很。
“还痛吗?”沈二爷语气关切,自抱她上马车后,钱秉义就来把过脉,并无甚么大碍,回去煎些安胎的药吃便好。
可他还有些担忧。
“不痛了。”田姜开口道,声音显得有些沙哑,是吃进冷风的缘故。
沈二爷欲把手抽出来,却被她轻轻按住:“孩子还要你抚一会儿。”
沈二爷吁了口气,神情平静了许多:“九儿,下次再别做以身犯险的事,等我来救你便好,我一定会来救你,今日这样的场面,我……”他有些说不下去,看到田姜泪流满面、狂奔而来时,他的心有一刻是停止跳动的。
“嗯!”田姜仰起颈子,亲吻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稍顷低说:“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沈二爷身子一僵,看她的眼眸充满柔情,怜疼的摸摸她的脸儿,终是微笑起来:“傻瓜!”
待回至沈府,田姜已窝在他怀里睡得香甜,沈二爷取过黑色大氅将她裹紧,打横抱着朝栖桐院稳步而去。
巧着崔氏携丫鬟从沈老夫人房里出来,想着无事可干,欲要往何氏那里去坐坐。
忽见远处有一行人过来,连忙避到棵梅树下站着,待得走近细瞧,却是沈二爷抱着个女子过来。
第伍壹捌章 府中事
崔氏立于花树之下,眺望着沈二爷抱个女子过来,走近了,却用黑色大氅裹得严实,正待瞪大双目仔细边量,却觉沈二爷似乎侧首朝她这边看过一眼,忍不住垂颈朝后退几步,再抬头瞧时,只余那一行人远去的背影。
她自觉十分无趣,也不晓在怕甚么,如做贼般,沿青石板径走了会儿,方叹口气,自言自语道:“色字头上一把刀,这世间男子有几人逃过,除柳下惠坐怀不乱、鲁仲连闭门不纳,关云长秉烛待旦外,我以为沈二爷会是那第四人,却是走了眼,弟妹有孕二月余,他已怀中别抱,实令人唏嘘难止。”
玫云不禁笑起来,崔氏蹙眉瞪她:“你笑甚么?”
玫云连忙道:“奶奶看错了,二老爷怀里抱的不是旁人,就是二奶奶呀。”
“遮捂的那样紧实,昏昏日头看不清,就你是千里眼?”崔氏撇着嘴不以为然。
玫云笑回:“不曾去盯二老爷怀里是谁,只见后右边随着翠梅那丫头,手肘搭着斗篷,便想定是二奶奶哩。”
崔氏一时无话可话,半晌才讪讪地:“你倒有些许理儿……”忽儿顿住,见斗柳石桥上一个丫鬟拎着食盒走来,是何氏房里的人,禀林哥儿今从国子监下学,特让厨房炖了些他爱吃的菜。
崔氏不再往何氏那去,无精打采地照原路返回自己的院子不提。
这正是:暗生心事无人识,话说风月不风月。
……
翌日早儿,采蓉捧着铜盆热水要入房伺候,却被翠梅叫住,里厢隐约有嘤咛笑语声,知晓其意,先自去梳洗。
水红锦帐摇曳,里头春光正好。
田姜小衣往上堆,露出一片嫩白肚腹,沈二爷侧耳仔细听着,田姜觑眼被他那模样逗笑了:“这才多点,二爷能听出甚么来?”
沈二爷挺认真说:“自然听出些,元宝正吟诗。”元宝是他想了一宿给孩子起的乳名。
田姜但闻元宝二字就忍不住抿嘴笑,勉力问:“颂来让我也与有荣焉。”
沈二爷吟道:“吾本文曲星,九重落凡庭,初生栖桐院,时引凤雏鸣。”
“原是个手折一枝桂(指登科及第)的人物呀,二爷好福气。”田姜笑得肚儿一鼓一鼓,沈二爷知她取笑自己,便把薄唇覆上轻吻:“让我亲亲他的手……再亲亲他的脚……”另只大手抚进堆起的衣里,握住顶端……田姜喘了口气儿……
“这会已长手长脚了?”忽听得清朗好奇的声儿传入耳里,沈二爷浓眉倏得蹙起,抬首沉沉喝道:“谁在外头喧哗?”
有窸窣的脚足响动,翠梅隔着帘笼匆匆回报:“五老爷来了。”
“来这作甚?去书房里等。”沈二爷瞧着田姜臊红脸儿坐起,推他一把,自整理起衣衫来。
……
用过早膳,沈二爷还未回来,田姜看时辰不早,遂披起斗篷去福善堂给沈老夫人请安。
崔氏、薛氏及苏姨娘已坐椅上吃茶谈笑。
崔氏斜眼睃田姜,褪下缠枝莲云纹镶貂毛斗篷递给丫鬟收着。
沈老夫人已招手唤她去炕上,那里软暖热呼且宽敞,坐着更舒服些。
苏姨娘端盏吃茶,借以掩眸中一抹黯淡,同是怀着沈家门子嗣,在老夫人眼里,正室媳妇儿自比她珍贵许多。
丫鬟端来一碟点心,田姜也不拘拈了块吃,梅子肉碎陷酸甜滋味,倒合她胃口,沈老夫人看得眉展眼笑,再瞟苏姨娘,面前碟子未曾动过,那般花心思为她调理,却收效甚微,依旧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在心底叹息一声,倒更把田姜看重。这便是俗说人比人,气死人的道理。
妇人因痴忌妒怨引各场心思不表,又有丫鬟通禀,何氏携喜春走前、沈庆林随后掀帘进房来。
沈老夫人正襟危坐,丫鬟拿来两个蒲团摆炕前,喜春和沈庆林跪地展拜敬茶毕,才在侧旁椅中坐定。
田姜看那喜春梳起妇人头,淡施腮红口脂,眉眼依如往常沉稳,穿水红喜鹊登枝纹禙子,樱草色棉裙,时隐时露簇新的红绣鞋儿。
这便是身为姨娘的苦处,不得穿大红的嫁衣,嫁衣不得绣鸳鸯图案,喜轿不能走正门进来,进来不得摆筵席庆贺,平平简简就把终身不起眼的托付。
田姜不知道喜春有没有后悔过,便是后悔也再无回头路了。
沈老夫人看向崔氏笑道:“今年倒是很吉庆,当下已值腊月离年日近,最后一桩关门喜,就是三儿归府,他信里可有提过准确进京的日子?”
崔氏慢吞吞回话:“说的就是这两日了,不过近时风雪交加官道受阻,或许晚个三五日也未定。”
沈二夫人颌首接着说:“往年皆是我与三媳治办年事,今年身骨总觉不爽利,便想躲个懒吃个现成的,原想让二媳替我,赶巧她怀了孕操劳不得,可只三媳一人治办我又操心不下……”她顿了顿问崔氏:“或让大媳妇帮衬着你可行?她那里有个喜春,往年随我身边学了不少,此时也能派个用场。”
崔氏神色一僵,犹记自个初进门时,还是何氏掌事,擅会精打细算,吃她好些暗亏,后交出掌事权亦多艰难,好不容易甩脱掉的湿手面粉,她怎会允肯重新粘上,更况现又多个喜春,更是个可恶多算的丫头。
她默少顷,朝沈老夫人道:“大嫂能帮我自然求之不得,可治办年事、光指我抛头露面虽未尝不可,就怕顾头顾不得尾反弄巧成拙,至于喜春,母亲就饶了她罢,才与林哥儿这里热锅烹油好得不行,你忍心拆散他俩,我菩萨心肠可不忍心。”
一众听得抿起嘴笑,沈老夫人指着她笑骂:“瞧她说的这些话,反天了不成,她是菩萨心肠,我就是那棒打鸳鸯了?实为你着想的,却是吃力还不讨好儿。”
崔氏趁势去挽沈老夫人的胳臂,笑嘻嘻道:“我也不要母亲为我着想,我多精干会偷懒的人呢,自然会替自个打算的,心底早有个人选,就恐母亲不肯。”
第伍壹玖章 自收拾
“三嫂就甭再卖关子,直说就是!”薛氏开口道,她昨晚死磨硬缠五爷讨了两匹妆花锦缎,惦念着布行管事不晓得可有送来,只想快些散去。
崔氏指着田姜,弯唇笑言:“让二嫂协助我罢!”
田姜不置可否,沈老夫人有些犹豫:“她怀身两月余,恐是不便……”
“若二嫂的身骨如苏姨娘这般,打死我也不敢提这一茬!可你看她很是精气神足。”崔氏微顿,话说的愈发豪气:“二嫂最聪明有能耐,仅帮我出谋划策就好,那些个脏苦累的活计,还有得罪人的事儿我一已担了!”
沈老夫人默稍顷,看向田姜道:“万事开头难,今年子你先跟着三媳熟悉起来也好,往后才不至手忙脚乱,你可愿意?”
崔氏嘴角倏得抽紧……还有往后么!
……
沈五爷在书房等的百无聊赖,听得帘笼簇簇一阵响动,沈泽棠走了进来。
“二哥!”他连忙站起作揖。
沈泽棠微颌首至桌案前坐下,厮童进来侍奉茶水,待齐备即垂帘退下。
沈泽棠端盏慢慢吃茶,沈五爷有些好奇问:“二嫂怀孕两月余,已能分辨孩子手足了?”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沈泽棠目光犀锐地瞅他:“你全忘记不成?”
沈五爷讪讪地,索性去大铜火盆边,用铁锹扒拉出几颗板栗,吹去炭灰剥了吃。
沈泽棠问他:“你那个有孕的姨娘,一次都没去瞧过罢?”
“哪个姨娘?”沈五爷有些茫然,对上二哥不敢苟同的神情,连忙道:“自然去瞧过……”
又止言笑了笑:“隔着窗屉看了一眼。”
沈泽棠蹙眉,将茶盏搁到桌上,这个风流成性的五弟实在让人头痛,想想还是把他劝诫:“你如今成家立室,我本不愿多说,但屡次三番受母亲所托劝你向上,旁得不论,子嗣乃高门大族传宗接代、旺兴百年之根基。五房常年无所出,如今终获一脉骨血,你应好生珍重怜惜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