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五爷连忙道:“二哥所言极是,我今晚就去看她。”
“岂只今晚……”沈泽棠欲言又止,摇摇头,旋而问:“你还有何事找我?”
沈五爷一拍脑袋,瞧被二哥训得正事都忘了,他凑近低声说:“三哥回来了!”
“何时回来的?”沈泽棠不以为意:“怎未听府里管事提起过?”随手从迭堆的拜帖里抽出封来看,年关将至,入京述职的外官络绎不绝,登门求见的自然也多了。
“不敢回府,躲在我铺子里歇宿着。”
听得这话,沈泽棠抬首看他会儿,才沉声问:“这又是从何说起?”
沈五爷叹息一声:“三哥常年在蜀地做官,三嫂又不肯随他去赴任,这清心寡欲的日子,可不是谁都如二哥这般能过……”
“你直说就是,莫要偏扯旁的。”沈泽棠打断他,听话听音,他已能猜出十之八九。
沈五爷忙道:“三哥在那边养着个……今年感染风疾殁了,留下四岁的稚子,三哥此次也一道带来,想日后就养在府里。可思量三嫂是个气高善妒的性子,恐她难以容下,是以不敢回府,只问二哥何时抽得空闲,去与他商个万全之策?”
沈泽棠沉眉敛笑,淡道:“若为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旦得做下,这世间又何来的万全之策,你去转告他,吾之秉性与大哥南辕北辙,最忌替谁收拾烂摊子,让他自行善后,日后才方得警醒,五弟你亦如此。”
沈五爷还待要劝,却见他撩袍起身径自去了。
……
田姜听得沈老夫人问,倒也没甚么愿不愿意的,正待要开口答应,忽听有个男子的嗓音问:“愿意甚么?”
众人随声望去,却是沈二爷掀帘走了进来,他穿雪灰色地杂宝纹天华锦罗袍,戴四方平定巾,鬓角光洁,眉眼淡含笑意,十分温和儒雅的样子。
沈庆林急忙起身,凑近拱手见礼,沈二爷简单往来两句,淡瞥过随在他身后的喜春,即朝沈老夫人跟前走。
苏姨娘等往昔只闻沈二爷乃朝中重臣,整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至多在年节祭祀时远远望一眼,而近日里因田姜的缘故,倒得见了几回,那气宇风度实非他人能比。
沈老夫人由他作揖问安,笑着打趣:“怎也不让丫鬟通禀一声,幸得今日没欺负你媳妇儿,不怕你来拿我。”
众人皆笑起来,两个丫鬟忍住笑,抬来椅子摆放炕沿边伺候他坐了,又捧上热茶。
沈二爷抬眼见田姜也在笑,不由抿了抿唇,岔开话问:“方才母亲在说甚么?”
沈老夫人笑道:“离年日渐近,府里准备治办年事,三媳妇想让你媳妇协助她,我想着先熟悉起来也好,是以问她可愿意。”
沈二爷默了默,看向田姜低问:“你愿意吗?”
田姜“嗯”了一声,这府里人事弊端太多,长此以往沈二爷迟早会受其所累,她很想尽自己的力帮帮他。
沈二爷点点头,转而朝崔氏道:“吾这娘子年纪轻,性子很娇,受不得冷话,却胜在知书达理,聪颖能干,你只要好言提点她,定不会出甚错处……”顿了顿接着说:“且她肚里怀着元宝,受不得累,太过琐碎细事你自己打点即可。”
崔氏听得脸色微变,倒是沈老夫人一脸惊喜:“孙子乳名起好了?是唤元宝吗?”
田姜笑着称是,何氏插话进来:“这是弟妹起的乳名罢?听着就金光闪闪的。”
一众心照不暄地微笑,没好意思说的太直白,这名儿多是清贫寒家或土老财们,梦想子孙大富大贵才如此起。
他们这种翰墨诗书之族,起乳名更多讲究悦雅才势,铜臭味儿是能避则避的。
“是吾起的乳名。”沈二爷一脸镇定自若,从容道:“‘元宝’谓之财也!和气生财,大胜宽怀,能容天下,喜笑颜开,吾与九儿恩爱和顺,更希这孩子能有虚怀若谷的胸襟,它日定能成大器矣。”
田姜眼波潋滟地看他,怪不得要想一宿呢,真是难为二爷了。
沈老夫人一拍大腿:“元宝好,这名字喜庆,我欢喜的很。”
第伍贰零章 皆胡诌
田姜同采蓉等丫鬟在屋里做针线,听得有人回话:“苏姨娘来了。”
帘栊打起,苏姨娘由丫头娟儿扶着进房,外头落雪,虽撑着青绸油伞,披身斗篷肩处还是沾染雪渍,洇湿一片。
田姜招呼她上炕坐,一并脱了湿透鞋袜搁大铜火盆沿慢慢烘干,又命翠梅斟来滚滚的茶水。
苏姨娘端盏吃了口,只觉味儿酸酸甜甜,笑问这是甚么茶,田姜解释:“自身子有孕后,碰不得苦茶,便弄些黄橘、水鹅梨、金杏或红枣剁丁切片泡着,方才吃进。”
“二奶奶果是高门大户嫁来的小姐,活得比我们精致……”苏姨娘叹道。
“我这还有许多,你倘若喜欢,让丫头包些你拿去吃。”田姜挺热情的,或许是因彼此都怀身的缘故,倒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苏姨娘却摇头婉拒,手摸触肚腹,蹙眉楚眼说:“知二奶奶好心,我却不能……如今除老夫人那边送来的膳食,其它一概不碰的。”
“这又是为何?”田姜惊奇地问。
苏姨娘接着道:“五房里夫人姨娘不添那些通房没名份的,实打满也有九位,素日里貌合神离、明争暗斗乃家常便事。如今就我一人怀上五爷子嗣,奶奶不知她们瞧我时,眼睛都要滴血呢,背地里还不晓得要使甚么恶毒法子,算计我的孩子。是以她们送来吃喝穿用的那些,我是不碰的。二奶奶给的我若收了,回去被谁做个手脚,反让二奶奶惹祸上身,倒不如让我死了好……”
“甚么死不死的,快进年关时说这些忌讳。”田姜连忙打断她,想想软语安慰道:“沈府百年大族,家宅深厚,戒律规全,饶是羡嫉你至多图嘴皮子痛快,谁真的会去做害子嗣折阴损的事,就算胆大包天,依吾朝律例,旦得罪发剥衣杖责游街示众,把人羞辱的生不如死,便是虑此三分,也不敢铤而走险把你算计。”
苏姨娘揩帕子抹把眼睛,哽着声说:“奶奶有老夫人疼,又独得二爷专宠,哪知甚么是人心险恶呢……”
田姜先还好生规劝,见她总有道理把话驳回,渐只听不言,随手拿起红绸肚兜,老虎头绣好一半,遂穿针引线绣起另一半来。
苏姨娘说到嘴焦舌碎才停罢,又看着她绣肚兜,一脸艳羡:“奶奶手巧,把这老虎绣得精气神足的。”
田姜其实笸萝里搁着条绣完整的,原道送她也无妨,可想起方说过的话儿,只笑笑没有做声。
苏姨娘忽儿发现甚么,紧盯她腹肚半晌,眼神变得奇怪,话也支支吾吾:“奶奶肚儿带弧了呢,我倒还是平的。”
田姜听得微怔,她素日里不注意这个,此时彼此看看,再拿手丈量过,忍不得微笑:“我整日里能吃能困的,他或许就长得快些。”
苏姨娘抿抿唇没有接话,恰丫头娟儿走来说:“陆嬷嬷遣人送晚饭,让你快些回去哩。”去拿过烘透的鞋袜伺候她穿上,再简单说两句去了。
采蓉等几进房继续做针线。
翠梅见她们影踪消于院门外,这才放下窗屉,凑近田姜低声道:“苏姨娘瞧着又比往常细瘦了。”
“她心思偏窄,处处小心戒备,总觉随时有人要害她,这般哪里能胖得起来。”田姜语气不以为然:“京城乃勋贵权臣聚集之地,家宅安宁亦关乎朝堂仕途,长辈主母自多谨慎处之,哪怕耳闻某府内宅鸡犬不宁,却也是拌嘴斗舌、妇姑勃溪相争。”
“哪里有古今小说或传奇角本里所写那般,婆婆不望媳妇贤良,媳妇只认婆婆刻薄,主母痛恨姨娘争宠,姨娘觊觎主母之位,若是谁再怀有孕,身边必有被买通的丫鬟或嬷嬷,把那些个麝香红花桃仁巴豆等堕胎草药,暗戳戳往饭菜糕点茶水甚或熏香镯串里洒,更有心野的一不做二不休,水银砒霜鹤顶红鸠毒直接一尸两命,没败露的从此逍遥度日,败露的只得悬梁自尽,其实不可信。”
“先说购毒药之难,必须药局登记姓氏、府邸及用途,官府每日遣衙吏早晚轮看,若觉可疑还得上门盘查。这便足以令人生畏。还有那些主母夫人,世宦书香大家出身,做小姐时熟读女经、恪礼守节,温柔娴良,哪想许配人妻后,女经忘了,礼节忘了,王法亦忘了,温柔娴良变为恶毒歹狠,人不人鬼不鬼的,一径儿就想固权害命。”
采蓉抿嘴笑问:“那些个姨娘可鲜少有上等出身,三教九流难以言尽,夫人又该如何辩?”
田姜见她们爱听,接着说道:“那些姨娘,除个别身家清白庶出小姐外,多如喜春这般,是府里品性不错的丫头,被主子看中提拔,或就是陪嫁来的,知根知底,忠心耿耿,岂会做出谋害主子的事。还有那些个爷们带回从良的歌姬粉头,不过是编书的臆想,即便真如此,也绝不是吾等世宦大家能有的事,爷们心底皆有根戒尺,这是祖上规矩,世代传承,不得逾越。”
翠梅颌首道:“夫人句句在理!我原是梁国公府徐夫人的近身丫鬟,看过因口角之争哭哭啼啼来告状的,你劝我劝气消后就好了,便是不好,也就敬而远之各走其道,哪里如苏姨娘讲得如此可怖呢。”
正说着热闹,帘外守门的丫头通传:“二老爷回来了。”
沈泽棠掀帘迈步进房,丫鬟们皆站起给他屈身见礼,田姜坐在炕上,手边摆着针线笸萝,小脸嫣粉,看他眸光闪亮。
不禁勾唇浮起笑意,走至炕边坐,顺势拉她的手揽入怀里。
丫鬟们低眉垂眼地退下。
亲昵半晌,沈泽棠先道:“你们说甚么这般起劲?我在廊前站了站,听得只言片语,甚么歌姬粉头、祖上规矩、不得逾越的。”
田姜坐起身,抬手理了理发鬓,不答反笑道:“今苏姨娘过来略坐了会,称多谢二爷提点,五爷昨晚去她房里歇了一宿。”
沈泽棠“嗯”了一声,大手贴上她肚腹,轻柔地抚着。
第伍贰壹章 情深浓
“他今日乖不乖?”沈泽棠眼神很柔和地问。
“……”她哪里知道,孩子还这么小呢!弯起唇角不语,只笑着看他。
沈泽棠不由也笑了,暗叹口气:“是我心太急些!”
田姜想起甚么,按住他欲抽离腹肚的大手:“听苏姨娘提醒,再看她的肚平坦坦的,你摸我的肚……似鼓出来了!”
沈泽棠果真仔细地摩挲会儿,看向田姜如水的眸子,沉吟道:“可是吃撑的缘故?”
田姜怔了怔,有些哭笑不得,二爷又逗她……瞪眼噘起嘴儿:“你才吃撑呢。”
推他手要下炕不理他。
“脾气渐长的丫头。”沈泽棠目光沉沉看她憨媚的态,忽就受不住,抬手阻她去路,顺势箍紧腰肢带着一同倒在炕上,有些急促的亲吻嫣红小唇,嗓音莫名喑哑:“摸不出甚么……让爷仔细看看。”
指腹不容置疑的扯开青锻袄前襟,露出一抹海棠红肚兜,白兔儿又见丰润,上绣的鸳鸯都绷开了。
田姜被他亲的浑身酥麻,抓住那沿腰谷而下的滚烫大手,轻喘着气:“钱大夫说还不能……”
“爷有分寸……乖……腿分开些……”沈泽棠的衣襟也散乱开来,露出精硕的胸膛。
田姜颤抖地揽紧他的颈项,氤氲目光掠过他肩头。
橙黄的烛火噼啪炸朵花子,大铜火盆里熟炭孳孳燃响,窗外不知何时落起雪来,大朵大朵琼花漫天飞舞,似乎“嗄吱”院门一声响,应是有人披风雪而来。
采蓉翠梅笼着袖立廊下悄悄说话,听得门响道是厨房婆子来收食盒子,定睛细望,却是指挥使沈桓撑着青布大伞,足荡银花渐近。
采蓉问:“沈指挥使冒寒冷来,可是要寻二老爷?”
沈桓收了伞,拱手作一揖:“正是,麻烦你通传,有要事急禀。”
翠梅蹑着手脚凑帘儿听会,复又过来,红着脸道:“沈使挥使能否去外厅稍坐片刻?”
“怎么?二爷和夫人可是在用晚饭?”沈桓接过采蓉递上的棉巾,甩打去半肩雪渍。
忽而蹲梁上的绿鹦鹉嗟叹一声:“万恶淫为首,二爷堕落了!”
沈桓没听清,翠梅反被唬了一跳,仰脸觑眼赶:“天寒地冷你不怕冻死么?”
一面唤厮童扛架竹梯斜倚墙壁,要爬上去捉,沈桓道我来,蹭蹭踏梯才捱近房梁,那绿鹦鹉又扇翅飞起,嗓音粗嘎绵长:“饱暖思银欲……”
这回沈桓听得清晰,下梯来脸色有些不自然,挠挠头三两步入厅内,掇条宽凳至大铜火盆前,自脱了官靴凑火烘烤。
采蓉端托盘来,里摆一碟切好的熏肠子、一碟划六瓣的卤蛋,一壶烫好的金华酒及盏筷其它,搁桌上并笑道:“沈指挥使吃盏酒去雪气。”
正合沈桓意,他道声谢,自斟酒一饮而尽,身上顿暖,又斟一盏慢慢吃着,不经意抬头,见采蓉站在帘下朝他看,遂蹙眉瞪她一眼。
那采蓉反提裙跑过来,笑嘻嘻地:“我有个姐儿年芳二八,未曾许人。”从袖笼里掏出个纸画的肖像,摊到他眼前:“你看俊不俊?”
“不俊。”沈桓有些不耐烦。
“你瞟都未瞟怎知不俊?”采蓉有些不满,撇嘴拱火儿:“可别说你心底还放不下喜春。”
沈桓把酒盏往桌上一顿,冷笑两声,一把扯过肖像凑近炭火打量,这时翠梅走来说:“沈指挥使快些,老爷出来了。”
沈桓连忙起身,把肖像塞进采蓉的手里:“以后莫再做这种事。”遂头也不回的径自而去。
……
沈二爷携沈桓进入书房,徐泾等幕僚皆在,正陪刑部右侍郎张暻吃茶聊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