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见礼寒暄,闲言少叙,张暻把“鹰天盟”案宗递上:“杨卿特命下官取来给沈阁老过目,若无异议,明日朝堂之上会面呈皇帝。”
“怎会突然这般急促?”沈二爷问,一面接过卷册摊展开,又命沈容把烛火再拨亮些。
张暻恭敬回话:“昊王伤势又起反复,太皇太后将皇帝召去训诫,并言明此案一日不结,她的寿诞筵请就推后一日。皇帝见太皇太后动了真怒,戌时下谕命杨卿明日常朝陈词结案。”
沈二爷颌首不再多话,仔细看起卷册来。
徐泾趁这当儿,朝张暻低声问:“‘鹰天盟’的盟主真是那‘忆香楼’的掌柜萧鹏?”
张暻吃口茶,亦压着嗓说:“确是无疑,他还身犯其它要案,一桩虐杀福建护兵苏崇案,一桩去年轰动京城的虐杀优童案。”
徐泾不禁叹息:“陈瑞麟总算是沉冤昭雪,只是斯人已逝,愿他泉下有知罢!”又问:“可都是萧鹏亲口承认的?”
张暻道:“陈戊招认后,刑部迅疾将萧鹏捉拿归案,哪想锦衣卫北镇抚司横插一杠,将其直接带走下了昭狱,那处旦得进去,是连你幼时偷过谁家倭瓜都能拷问出的,人间地狱不为过。”
沈二爷已将卷册阅毕,他靠着椅背,抬手轻揉眉间疲倦,果不出他所料,萧鹏背起所有罪责,徐炳永则寻了几个替死鬼挡掩,皇帝更是只字未提。杨衍果然深谙明哲保身之道,他为皇帝效命算罢,却连铲除徐炳永之大好机会也放过。
一抹冷厉自沈二爷眸中掠过,枉他将杨衍高看了。
把卷册阖起,再从桌屉里取出封信笺一并递给张暻,沉声嘱咐道:“案宗无甚异议,照杨卿的来就是……此封信笺夹杂口供内页中,吾会让昊王引皇帝看到它,令他与徐炳永滋生罅隙。”又添了句:“这封信笺毋庸让杨卿知晓,我亦要给他一个教训。”
张暻应承着接过,只道天色不早,还要回去复命,沈二爷亦不多留,命沈容送他出府。
再将诸事与徐泾等人细商……不知不觉已交三鼓,方各自散去。
沈二爷回到栖桐院,站在床榻边,静静看着熟睡中的田姜半晌,忍不住俯身去亲她发红的脸颊,田姜睡眼惺忪地搂住他,迷糊的唤了声:“二爷!”
沈二爷轻柔地拍着她的背脊,待她呼吸渐稳后,才起身离开。
第伍贰贰章 刺客案
太和殿外雪掩重门,这是来年祥瑞之兆。
皇帝朱煜俯望着殿内三品秩品之上众臣,皆双手执象笏,衣冠端整,面容凝肃。
视线移至侧坐一旁的昊王朱颐,他眸光急跳了下,瞬间又恢复常色,心底波澜却是平不住。
为太子时,手握将兵戍守边关的皇叔们已是他心腹大患,自登基后,削藩更是他掌政的首等要事,倒也有所成效,圈禁的圈禁、贬废的贬废、自裁的自裁,如今余的仅有洛阳庆王和云南的昊王。
痴傻的庆王不足为惧,而昊王则是众皇叔中最为可怖一个,富可敌国,坐拥重兵,谋士环伺,又将齐王的‘威武四卫’抢掠去,实让他如鲠在喉,食寝不安。
云南文至知府、武及都指挥使司的官员将领,他皆调换个遍,又命五军都督府遣将士率兵十万,镇守数里之外,随时备战。
他举歼藩王的坚决意,一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若昊王起兵反叛,朱煜倒也乐见其成,论武力他绰绰有余,恰可正大光明将其擒拿甚而诛杀之。
可昊王也是怪哉,刀架颈项上依旧安之若素,整日里坚守边防,阻外族进击,行善施粥赈济百姓,倒让人拿不住错处。
即拿不住错处,就编些错处,且放风让昊王知晓他的杀心,太皇太后寿诞是个契机,他不来,谓之不孝;他若来,虎穴狼窝取其命。
朱煜却觉得自己打得如意算盘并不如意,至少昊王虽负重伤却没送命,反将他的“鹰天盟”给一网打尽,倒要了他半条命。
一阵低走卷地风,吹得龙涎烟香凝了又散,散了又凝。
他收敛心神,缓缓开口:“昨司礼监呈朕‘鹰天盟’案结章奏,沈阁老、杨卿及刑部果不负朕望,定当论功行赏,以示嘉奖。你们将此案的来龙去脉,再详述给皇叔与众臣听。”
沈泽棠、杨衍、张暻三人出列。
沈泽棠先道:“此案交杨卿主审,吾等辅之,还得烦请杨卿陈词。”
杨衍无奈只得上前述案,从陈戊交待来京讲起,偶见虐杀护兵苏崇的兵吏萧荆远,竟成了“忆香楼”掌柜萧鹏,遂时常去他处讹诈钱财供其花用,萧鹏不堪扰之,遣人尾随至娼寮要其性命,却被等候多时的衙吏一并捉拿到案。刺客中蛊毒半个时辰身死,疑萧鹏于之关联,将其抓捕,并查封酒楼审相关众人。
“去其几处宅邸搜查,在藏云山脚的宅院内发现通地下暗门,竟养有数十人蛊,其中惊现去年樱桃街失踪优童,又牵扯出虐杀优童一案,萧鹏问审后供认不讳,口供、笔录、尸格等一应俱全。”
朱煜默了默问:“那些个刺客可有捉捕归案?”
杨衍回禀:“在萧鹏房中查出‘鹰天盟’名单清册,除刺客外,还牵扯三位朝中大员,均以拘入昭狱候审。”
此案查得是水到渠成,甚么都恰到好处的出现,圆满的令人寻不出任何破绽来。
朱煜看向徐炳永,笑着问:“徐首辅可有话说?”
徐炳永上前拱手道:“杨卿三案同破,所述滴水不漏,微臣实无话可说。”
朱煜颌首,朝昊王展眉叹息:“总算是给皇叔一个明交待,皇祖母亦可消气了。”
昊王病恹恹的态,咳喘了会儿,哑着声道:“那萧鹏忒是穷凶极恶,与他无冤无仇,怎会遣刺客要置吾死地!他的口供何在?吾要一阅。”
也就数句话功夫,苏公公捧卷册匆匆而来,昊王接过一页页翻看。
殿头官唱喝:“诸臣还有何事要奏?”
李光启先行奏疏太皇太后寿诞筵请官客名单,朱煜听毕笑问:“沈阁老的夫人怎地不来?”
沈泽棠沉稳道:“内人初怀子嗣,恐筵前失仪,只得抱憾不参!”
朱煜笑了笑:“你倒是快……”
徐炳永恭问:“时有耳闻皇后龙胎已结,不知可信否?”
朱煜淡扫过兵部尚书夏万春,渐起冷笑:“信不得。”转而又语含戏谑:“沈阁老可有何秘方传授给朕?”
沈泽棠摇头微笑,并不多言。
这时昊王蹙眉,从卷册中抽出页信笺,交苏公公递给朱煜。
朱煜接过细看,虽短短几行,却令他神情凝滞,脸色大变,稍刻抬头勉力道:“皇叔听我……”
昊王摆手打断他:“这定是萧鹏那厮、死到临头还要将你吾叔侄离间,需得即时严惩不怠。”
“理应如是。”朱煜颌首咬牙,转而目光沉沉问杨衍:“你要如何处置萧鹏?”
杨衍察言观色,知“鹰天盟”案又起异变,迅疾斟酌番后谨慎说:“萧鹏罪大恶极,微臣不敢擅自定罪,还请皇上下旨。”
朱煜怒冲冲地:“此人身背数案,且谋逆心盛,明日三刻凌迟处死,由杨卿亲自监斩,不得有误。”
杨卿怔了怔,额上顿起薄汗,此案是经由他主审,并要至闹市口监斩,凌迟处死十分凄惨,甭管怎样重罪,总是会激起民愤,令他得酷吏之名,自此仕途蒙尘,忠奸难辨。
他急忙拱手回禀道:“太皇太后寿诞在即,此时施以酷刑只恐……”
“朕心意已决,杨卿毋庸多言。”朱煜不耐烦地打断他,看一眼殿头官,殿头官会意高喝:“有事者再奏闻,无事卷帘退朝!”
见得无人奏本,朱煜起身甩袖离开,昊王随后,诸臣这才跪身而起,三五官员围簇着杨衍道贺,沈泽棠不落痕迹的扫过他的面庞,淡淡笑了笑,辄身背手走出大殿。
独自沿着汉白玉台阶一梯一梯地走,徐令李光启高达等几远远落在后头,这样的景象已有些日子,实让旁的官员生出些许揣测来。
凡眼明的皆知,沈阁老如今被徐首辅备加冷落,世态果然炎凉,素日亲近官员皆都疏远冷淡了。
几个四品的官儿欲上前给他道贺,想想脚步又踌躇,终是没敢往他身前去。
高达悄望着沈泽棠高大清梧的背影,用胳膊肘捣捣徐令:“沈二生娃的秘方是甚么?上趟听你问过,他还答了,我也想再抱个儿子。”
徐令笑着看他,意味深长。
第伍贰叁章 吃黄莲
“沈阁老!”
沈泽棠回首,是杨衍拾阶而下追跟过来。
他二人并肩往武门走,雪花似灞桥柳絮,柔弱无依轻点人面。
杨衍的身骨至腊月最寒时,还是有些扛不住,脸色犹显苍白,沈泽棠看他一眼,淡笑说:“杨卿多珍重。”
杨衍只觉此话听来刺耳,抿了抿冰冷的唇瓣,道:“皇上为何看过萧鹏口供怒不可遏?吾百思不得解,还望沈阁老给予提点。”
沈泽棠皱了皱眉:“萧鹏罪大恶极,视人命如草芥,任谁看过皆会怒不可遏。”
杨衍冷笑:“‘鹰天盟’案宗昨交张侍郎转沈阁老过目,再交内阁递送司礼监,由皇上审过批朱,纵是怒不可遏也是昨日事,岂会如今朝这般殿前失仪。”
沈泽棠沉吟:“杨卿的意思……”鹰天盟‘的卷宗被人动过手脚?”
杨衍目光阴鸷,看向被雪密覆的金黄琉璃瓦,低哼一声:“这就要问沈阁老了。”
沈泽棠只是笑笑:“问吾也无用,除非……杨卿交张侍郎给吾阅的卷宗,与你们的相异,否则难说出个所以然来。”
杨衍有种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的感觉,半晌深叹口气:“沈阁老如今自身难保,又何必再而四面树敌,若吾是你,想想府中妻小,更应明哲保身才对。”
沈泽棠语气很平静:“吾得妻小自不用杨卿来想,再奉劝一句,杨卿若是心思少些,这身骨或许能更为康健。”
他的官轿已近,遂不再多言,紧紧黑色大氅衣襟,径自朝前去了。
杨衍略站了站,看着沈泽棠入了轿,青衣轿夫抬起轿杆走得是稳步如飞,过午门后一晃就不见了影。
彤云阴遮天际,明明才是辰时竟昏如夕晚,肩头有了白雪的痕迹,侍仆一手撑伞,一手挽着厚重貂毛斗篷,凑近过来道:“爷哩!赶紧披上斗篷,否则病气复转可够人受的……”
“滚!”杨衍收回目光,铁青着脸不接斗篷,往自个官轿的方向走,侍仆挠挠头尾随在后,再不敢多嘴半句。
……
沈泽棠坐轿中闭目养神,徐泾递进一封信笺,低声道:“有个小公公给的。”
他接过拆开看了,再叠起收入袖中。徐泾又问:“今常朝之上,二爷可顺遂?”
沈泽棠颌首,开口道:“杨卿与皇帝果然亲近,这卷宗初出时,他已交皇帝审过,是以永亭(冯双林)再将奏章给皇帝批朱时,他草草而过未曾细看,漏掉吾偷放在口供中的一张。”
徐泾面露喜色:“爷是铤而走险,我是断想不着这招的。”
“谁能想到呢!不过是仗着天时地利人心有鬼。”沈泽棠淡道:“吾也想不到,此手法学的是七年前一桩案子。”
徐泾愣了愣:“二爷指的是哪桩?”
“田启辉满门抄斩案……”沈泽棠顿稍顷,默默再不言语。
……
田姜一早就去福善堂给沈老夫人请安,陶嬷嬷搀扶着她,路湿板滑却走的很稳当。
陶嬷嬷是经沈二爷亲自指点来伺候她,寡言少语,相貌精神,尤其眼清目明,田姜总觉她定会些拳脚功夫,那股子气势不是寻常嬷嬷可比。
恰路过一株老梅树,花开得赤焰喷霞,田姜便笑道:“整园里就它花开的最好,嬷嬷替我采些,稍会插在老夫人房中瓷瓶里,可添些景致。”
陶嬷嬷依命采撷,田姜倚着树干站等,忽听五六步远的松墙边,有两个丫鬟嘀嘀咕咕,她原不想听的,无奈那话直往耳里钻,一人说道:“你可听传二奶奶的事儿?”
另一人轻笑:“二奶奶能有甚么事儿可传?”
再听道:“啊呀!你竟不知,我悄悄讲你听,都说二奶奶肚子不像二月余的,倒像是三四月的。”
那人又笑:“这又如何呢?”
又听道:“二奶奶才嫁来多会儿,若真是三四月的肚,那便是嫁给二爷前有的……”
那人不笑了:“这话可不能乱传,你也就此打住,若被哪个主子听得去,可是桩了不得的事。”
又听说:“二奶奶人和善,我才不传哩,只偷讲给你听。”
那人低道:“这还不是传,你偷讲给我听,再偷讲给她听,我还有旁的交好,她也有她的交好,再偷讲给她们听,这一传十、十传百不就传开了。传到主子耳里追根溯源起来,到时谁都休想跑掉。反正今个我当你没说,我也没听过算数。”
田姜透过花枝缝望去,说话的丫鬟穿绿袄白裙,梳双丫髻,模样俏丽,年纪不大却很知理,另个丫鬟背身看不清容貌。远远一个人撑着青布伞走来,像老夫人身边的陆嬷嬷,听她喊道:“你两个竟在这躲懒,还不赶紧随我去。”
那两个丫鬟应着声,撩起裙子咚咚跑走了。
田姜这才转身,陶嬷嬷手捧一束红梅已站在她侧旁,神色很沉稳。
“走罢!”田姜笑了笑,也不多说甚么,慢慢穿园过院,进了福善堂,过来个面生的丫鬟,很是恭敬的屈身见礼。
她细看稍刻,却不是旁个,正是梅树下那劝诫同伴勿要乱嚼舌根的丫头,想必因喜春去了新添的一个,老夫人眼光独具,擅会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