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钰端了碟蜂窝糕挑帘进来,沈容朝她拱拱手自去了。
沈泽棠拈块糕吃,看她眉目怔忡也不多话,只道:“两个小家伙呢?”
“被奶娘抱回去……”舜钰咬咬嘴唇,终是忍不住:“我听见周忱的名字,皇帝正遣锦衣卫抓他入昭狱,他可是生变故?逃了还是死了?”
沈泽棠拉过她坐在腿上,捏捏嫣粉的脸儿,微笑道:“甚么时候学会偷听这招了?周忱倒是很想一死百了,怎能容他得逞,有些个旧案还需他亲口说个明白。”
舜钰松口气,把他颈项环住,软声追究:“南平县古器案可是二爷的手笔?”
沈泽棠略沉吟,并不答反问:“你可还记得蒋安这个人?”
舜钰点点头:“二爷提及过曾于府里帮工,踏马飞燕便是他献出。在太子府见过一面,把他颜貌形容给田叔听,原先确是父亲幕僚,名唤石宪,田府满门抄斩后,他改名唤姓投到周忱门下,一年余又无了踪影。”
沈泽棠接着道:“石宪去投靠了田玉,他曾发现田府有数多古器被周忱私贪,因而此次吾与他联手策谋,在南平县某个酒肆无意漏泄周府暗室藏匿宝物,恰让那盗贼听去,待得盗出至铺子转卖时,再被衙官当场活捉,后续如何你已知晓,此番作局一为拔除徐炳永党羽、二为田府之案、三为引起朝堂内乱,收效颇为显著。”
舜钰看着他清隽温和的面庞,听他细细道来,权谋缜密于怀,一切皆尽握于掌中。
忽然忆起前世里,她乘着暖轿冒着雪天,暗夜里至沈府后门,守门的仆从去禀报多时未回,她觉得自己快冻僵晕厥时,门却打开让她进去,抬至栖桐院前,她自己撩帘下轿来,便见沈首辅站在院门前,他身型高大,披黑色大氅,檐前挂的红笼映亮他的面庞,正眉眼凌厉地看她,神情肃冷,喜怒不形于色。
其实他早猜透她的司马昭之心罢……
他这样擅于玩弄权术的朝堂重臣,知道招惹了她定没甚么好处……
却为何没断然将她拒绝呢?
他并不是个贪图美色、荒淫无诞的人,甚至还有些冷情。
那会她从没想过问他,很多疑问都再难得到解答了……
彼时的沈二爷不是那会的沈首辅、田舜钰也不是那会的田皇后。
她抬手摩挲沈二爷棱角分明的下颌,有些茫茫然:“二爷觉得我美吗?”
沈二爷啄一下她朱红嘴儿:“美!倾国倾城!”
舜钰舔舔唇,不问不甘心:“您就是因为我美……才欢喜我么?”
沈二爷怔了怔,眼里渐渐皆是笑意,一把将她抱紧,站起身朝床榻走。
良辰美景岂容耽误,他有的是体力来点醒这个小傻瓜。
第陆零伍章 心难猜
中秋去,重阳来,西风渐紧,满地鹅黄。
礼部送来数盆菊花搁在廊前,开得正灿盛,朱阑外一株木芙蓉也妖娆,试与其竞风流。
舜钰同大理寺一众同僚站着看热闹,司丞苏启明叫住礼部司务岳理,指着一盆菊问是何名,那岳理拱手陪笑答:“此花与药名同,唤木香菊。初开御衣黄、久则泛淡白,镶嵌檀心,嗅其芳香浓郁直冲脑顶,又名脑子菊。”
苏启明展眉温问:“你那处可还有多余?我府中夫人爱菊,此种市面难见,她若得了定很欢喜。”
岳理忙应承:“自然有的,稍后遣役吏再送一盆来就是。”遂指着要去吏部送花、匆匆走了。
樊程远笑道:“听闻苏司丞待夫人情深意重,今得见此言非虚。”
姜海看向苏启明,言语戏谑:“吾甚是好奇夫人,是用何手段令苏司丞初心不改至今,且她还年长你八岁。”
众人皆懂其中之味。
苏启明不以为意,淡笑道:“以色示人,终将色衰而爱弛,吾最喜夫人善良之性,兰蕙之心,随岁月永固矣。”
舜钰揉着发酸的腰肢,听得有些怔忡,昨晚间沈二爷身体力行告诉她,他是有多么欢喜她,不止欢喜她的美,还欢喜她展风情、欢喜听她娇吟、欢喜看她发浪,更欢喜她腿儿夹紧他……整个以色示人的典范,想想都有些郁卒。
或许她一直都错了。
舜钰咬牙切齿地想,沈二爷就是个贪图美色,荒淫无诞的人,甚么冷情……骗死人不偿命。
樊程远似想起甚么,拍拍她的肩膀问:“冯寺正年纪大抵十八了罢?可有中意的姑娘?”
舜钰颌首又摇头,樊程远很是热情说:“我有个表妹举家迁京,前见过才及笄,容貌身段俏丽婀娜,性子是分外的柔顺,她爹娘托我大理寺相看可有许配的人物,冯生才貌双全,与她如天造地设哩。”
……怎样乱点的鸳鸯谱,舜钰哭笑不得:“谢樊大人美意,只是属下在肃州已订过亲,明年子便要下聘嫁娶,不可辜负。”
“这样!”樊程远还挺遗憾,姜海插话进来:“不妨将她的画像给杨卿看看,或许就瞧对上了。”
樊程远连连摆手:“不可不可,京城高门贵女他没见对谁中意的,我那表妹小家碧玉上不得抬面,只怕更难入其眼。”
“谁说的?”一道清冷的嗓音令众人失色,急忙辄身,不知何时杨衍也站在廊上,衣袂缱风赏着秋菊。
樊程远支支吾吾:“是属下臆想之言,还望杨大人恕罪。”
杨衍沉吟会儿,忽儿问:“你那表妹的容貌与冯寺正可相像?”
众人皆惊,樊程远怔怔瞟了冯舜钰几眼,被她一瞪忙收回目光,嚅嚅回话:“倒有点相像!”在他看来,俊美之人长得皆差不厘,黛眉若远山,明眸似秋水,高鼻檀口,乌发白肤,这正是:娇娥少年月意风情,只是她他雌雄难辨。
“好!”杨衍爽快答应,吩咐侍从去嬉春楼订雅房,又朝樊程远道:“你应知我相看的规矩,晚间接你表妹来,若隔屏相中,明日即上门提亲。”
“……”众人瞠目结舌,这风驰电掣地速度,杨衍不再多逗留,见去内阁的官轿已备妥,撩袍走了几步又顿住,回首慢慢道:“听者皆有份,晚间不妨一道去嬉春楼吃席。”
交待毕若有似无的扫过舜钰一眼,即头也不回地离开。
苏启明拈髯,满脸不解问:“杨卿为何听闻你那表妹与冯寺正相像,便同意相看?难不成……”
舜钰见他们紧盯着自己,目光复杂,心底莫名的发虚,她名声是不太好,曾经和沈二爷有一腿人尽皆知,怕是以为她又来祸害杨衍了,这真是六月飞雪比窦娥还冤枉!
忍不得暗骂杨衍,清了清嗓子:“做甚这样的眼神……我情比金坚啊,你们勿要胡思乱想……”
恰此时司务王通匆匆过来,拉她袖子急道:“司礼监冯公公在门外候你有事,还不快去。”
舜钰连忙告辞。看她背影悄失不见,另一寺正董皓咧咧嘴:“这冯寺正简直有通天的本事,何时与司礼监公公又扯上关系?”
“听说是国子监的同窗,曾在一个寮舍宿住,还与梁国公之子徐令、高丽质子崔忠献交情深厚。”苏启明替舜钰开脱道,“冯寺正性子随和,又极聪慧,是以易招人亲近倒也可解。”
旁人心知冯舜钰是他属下,自然要多偏袒,皆笑笑不言,又说了会话各自散了。
……
再说舜钰出了大理寺门,果然见一顶官轿驻不远处,两三公公守在轿帘边,待她走近却往旁处一指,顺而望去,十数步之外,冯双林立在一株开满淡紫花的木槿树旁,他着一袭月白直裰,指间夹朵落花,神情沉静地看着。
听得脚足窸窣声动,抬眼朝她看来,嘴唇微微勾起,随手将落花丢弃。
“永亭寻我么?”舜钰拱手作揖,笑眯眯地。
冯双林蹙眉低道:“吾最近被人盯上,行动不得自由,万不得已来寻你……给沈二爷捎两三句话。”
“永亭尽管直说就是。”舜钰肃起容颜,也心如明镜,若非十万火急,他不会来寻她的。
冯双林暗扫四围,似随意般伸手从枝头折朵新花,笑道:“皇帝与徐炳永就出兵讨伐昊王争论不休,皇帝令兵部与五军都督府调兵遣将,趁士气饱满高涨时,即日出征云南削藩;徐炳永则觉时机未至还需再观望数日。”
舜钰抿抿唇问:“那最终会听谁的?”
冯双林笑意柔和:“那你得问沈二爷了。”
“为何要问他?”舜钰听得糊涂,冯双林却不再多说,把手中把玩的花递给她,甚还颇亲呢摸摸她的头,这才擦肩而过,上了官轿扬长而去。
舜钰在木槿树旁略站了站,方不紧不慢朝大理寺门前走,一顶官轿又把她去路截住,听得一声唤:“九儿!”
那嗓音十分的熟悉,不是别人,确是秦砚昭。
第陆零陆章 吃酒席
、
舜钰拱手作揖,神情淡淡地。
秦砚昭也不以为意,从袖笼里取出封大红喜帖递上,舜钰狐疑接过,听他微笑说:“翦云妹妹近日婚嫁,她嘱我定要把这帖子带到交与你。”
舜钰低嗯一声,不再多话,继续朝大理寺走,秦砚昭没再阻拦,看着她的背影渐远不见,平静的面庞掠过一抹晦涩,过半晌才道:“走罢!”
轿夫领命抬起官轿,嘎吱嘎吱往工部去,此处不表。
……
黄昏日暮,嬉春楼雅阁。
舜钰等几大理寺官员到达时,杨衍已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吃茶,黄四娘弹着月琴正唱《朝元歌》:
风声雨声,满腹闲愁闷,长情短情,只把你相问,心里明了,脸儿假狠,口儿里故装硬,待要坦露,羞惭惭难与表说。日短夜更长,魂牵梦萦绕,道声冤家,几时看懂我眉间意?
“四娘唱得愈发好了,无怪乎老天赏得饭吃,这喉音若萧管般动听。”姜海嘴里夸赞,眼神却透几分轻浮。黄四娘权当看不见,抱着月琴起身给各位见礼,又挨挨捱捱出去使唤伙计上酒席。
杨衍看姜海坐自己左邻,再瞟舜钰抢着门边椅子,脸色微沉,冷笑道:“吾是下山猛虎么?冯寺正你躲得远!”
……哪里有躲他!他是大理寺卿,堂堂二品大官员,她是寺正,区区六品芝麻官,本就云泥之别,哪能坐他身边去,这点为官之道的眼色她还是有的。
待要解释,却被苏启明拍拍肩膀,他低声提点:“今是杨卿的好日子,勿要多辩扫了众兴。”
舜钰抿起嘴唇,走至杨衍身前右侧,抱拳道声得罪,方闷头坐定。
一桌席很快摆妥,黄四娘来问要吃甚么酒,杨衍叫了一坛菊花酒,见众神情不以为然,遂问姜海,姜海陪笑道:“菊花酒清淡无味,多是后宅女眷吃着玩,给我们这些大老爷们吃,口中犹显寡淡。”
杨衍颌首:“吾身骨不健,吃不得浓酒,既然姜少卿如此说,你们自点就是。”
黄四娘插话进来:“我这倒有新酿的神仙酒,你们皆吃得。”
“神仙酒?”姜海笑嘻嘻地拽她胳臂:“怎地神仙法?四娘不妨说来一听。”
黄四娘不露痕迹地甩袖挣脱,挑起眉梢笑道:“这神仙酒可不好造。旁三季想吃也无,只有秋季还得吃些。需用杏仁、细辛、木瓜、茯苓各三钱,槟榔、菊花、木香、洋参、白豆蒄、桂花、辣蓼各三钱、金银花四钱、胡椒二十一粟,川乌一钱,官桂一两,碾碎成末粉。再糯米三升蒸熟,同米泔拌入末粉搅匀,搓龙眼大的丸子,盛入磁盆内盖紧,连盆晒七日,窖藏。若想吃了,取出一丸,混入滚水一壶中,顷刻成酒,口感绵甜醇厚、回味久长,且具强身健体功用,是谓吃过可赛神仙,因而得名。”
众人被说的心动,却也知市价不菲,而杨卿素日并不擅设宴请同僚,有些方面可谓节俭。
不过此趟杨衍倒也别无二话,只吩咐拿来吃就是。
舜钰看着满桌吃食,这种茶楼酒肆的菜本就是京城有名的,甚有些春夏时鲜都是旁处难觅,甚么嫩蚕豆炒麻雀、甚么腌韭菜花烧肉,甚么火腿烧三笋,那三笋分别是天目笋尖、冬笋干、嫩鞭笋,都是在新采摘时藏在窖里精心保存的,到了这时还很新鲜。
舜钰瞟见满满有盘糟螃蟹,挟只搁碗里,拆去麻皮丝,挑掉一块茴香、一片甘草。
杨衍饮口酒觉得烧心,便只吃香茶,看舜钰倒是挺欢乐,自顾掰条蟹腿边吃,边咂口神仙酒,小脸一副赛神仙的态,他不禁莞尔,莫名被引得馋:“给我条蟹腿。”
舜钰手微顿:“在下替杨大人挟只肥的罢。”
遂要伸筷去挟,却被杨衍阻了,他说:“我脾胃虚寒,不敢多食,吃点儿腿子肉即可。”
接过舜钰递来的蟹腿,可那眼神却令他不喜,语气含起讽弄:“你勿要同情我,这身骨再是不济,娶妻生儿还是行的。”
旋而蹙眉看向姜海:“樊司丞在哪里?他表妹呢?”
正问着,樊程远已匆匆走进来,抹把额头薄汗,再拱手道:“下官那表妹实在是倔性子,只道闺阁女儿怎能抛头露面任由男子相看,死活不肯随来,还望大人恕罪。”
杨衍倒无谓,他本也不过心血来潮,倒是姜海言带戏谑:“你不是说她性子分外柔和么,大理寺官员可不兴打诳语。”
樊程远笑回:“下官亦说她小家碧玉难登台面,比不得京城名门淑女眼界高宽。”
杨衍摆手淡道:“一日夫妻,百世姻缘。百世修来同船渡,千世修来共枕眠。只是无缘份罢了,与名门淑女或小家碧玉无甚干系。”
姜海等人便不再纠结于此,又闲聊起旁的话来。
黄四娘抱着月琴开始唱曲,一众推杯换盏,语笑暄阖,倒把素日的嫌隙拉近不少。
正是兴起时,忽听得邻壁两声重重踢门,振得屋顶似在颤动,接着脚足凌乱纷响、尖喊吵嚷不绝,黄四娘停了唱曲,疾步朝门方向去,苏启明樊程远等几也随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