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嬷嬷出去又拎着个食盒子进来,顿在桌面拿出一碗酱烧肘子,一碗栗丁煨羊肉羹,一碗炖酥烂的猪头肉,一盘姜醋炒白菜心,一碗虾米笋片冬菜汤,舜钰瞧着有些反胃,只觉油腻腻的,皱起眉问厨房里可还有柴火,还有甚么可吃的。
丁嬷嬷面无表情告诉她,厨房里有柴火有肉蔬,却再没有替她做饭的厨子。
舜钰瞧出她的冷淡,抿起嘴唇不语,披件斗篷自顾出了门去。
……
曹瑛站在廊前解下斗篷,筛落一地雪屑,丁嬷嬷低声禀话,听得舜钰不吃做好的饭菜,非得自己下厨时,不由挑起眉梢,却也没觉得有多诧异,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对她恭敬些,否则你知后果。”
丁嬷嬷神情一懔,他已辄身挑帘进入房内,空气里除月桂草熏香的甜味,还有饭菜的香气。
往桌前随意的一坐,肘子羊肉羹还有猪头肉凉透多时,肉汁凝结成团,唯一热腾腾冒烟气的是一碗面条子。
汤色微红泛起油星,撒了红椒油、碧绿葱花,铺着四五片薄薄的火腿,及一小方腐乳。
挺平常的一碗面条子,曹瑛喉结微滚,竟咽了咽口水。
舜钰暗瞟他如狼似虎的神情,试探地问:”曹千户可用过饭了?想吃面条子么?“
……不会吧!
曹瑛很麻利地把面条子挪至自己跟前,拿筷著挟起哧溜一口,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面前的女子穿白绫细绸薄袄,乌油发上簪朵红海棠,绝美的小脸一如梦中所见的模样。
第陆叁零章
舜钰去翻食盒子,幸得还有碗虾米笋片冬菜汤,倒汤捣饭吃了。
曹瑛很快就把面条吃得见底,看她吃得很香甜,也学样舀汤泡一碗,就着一碟小方腐乳吃起来。
舜钰悄然弯唇。
用毕饭端茶漱口后,她再问:“你们锦衣卫为何要拿我?”
曹瑛回说:“秦砚昭把你卖了!”
“……卖了?!”舜钰嗓音干涩地重复。
曹瑛淡然道:“女扮男装考科举上朝堂、谋逆重臣沈泽棠夫人,不拿你又能拿谁?”
“是秦砚昭告诉皇上的?!”
“对!”曹瑛答得很干脆,看舜钰喜怒不形于色的镇定模样,莫名心生几许赞赏之意。
丁嬷嬷端来一铜盆热水,他开始松了革带,解散衣襟。
舜钰正兀自思虑,秦砚昭此举早在沈二爷预料之中,若他疑心二爷活着且视为威胁,下下策便是将她供出做为谈判的握码。她虽经两世看透俗尘沧桑,但因逢着沈二爷被其娇宠,犹保存了妇人之仁,是而把利欲熏心的人性低估。
她恍过神想问曹瑛,抬眼却唬了一跳。
曹瑛坐在她对面,大敞开青绿锦衣卫服,若隐若现露着精胸膛,掌心攥挤潮湿的棉巾,撩开衣摆擦试着腰腹处渗血的伤口。
舜钰不自在地看向窗外飘飘洒洒的雪花,这人也是奇怪,要治伤敷药不晓回自个房间,在她面前宽衣解带做甚……
听得沉沉一声笑,舜钰有些羞恼的给他个白眼,不经意瞟过伤处,怔了怔:“两年过去剑伤还未好全麽?”
“你还记得这个?”曹瑛看着棉巾浅洇开的红渍,是新伤。故意厉着嗓音呵斥:“狠毒的小娘子,我不要命的救你,你却一门心要我的命。”
“你还不是一样……”舜钰抿抿唇瓣,以为她不知麽,他也三番两次动过杀了她的念头,当时那景若再来一次,她依旧绝不手软。
“不一样!”曹瑛摇头,把药粉洒在伤口处,怎能一样!他三番两次终未下得了手,她却刺得义无返顾。
索性脱去衣裳,赤着脊背道:“过来帮我裹一把。”白布太长,他围得困难,伤口因拉伸渗出血滴。
舜钰斜眼睃去,坐着不肯动:“我可以帮你叫丁嬷嬷。”
曹瑛冷笑:“信不信我把你抓去昭狱领赏!”
这人邪性,有时连沈二爷的面子也不卖……舜钰衡量了稍顷,只得不甚情愿地站起挪过去。
到底是习武多年的男子,年轻的身躯再是精瘦健实,她拿着白布沿腰腹围缠还是有些吃力。
“女子胳臂果不比男人的长。”曹瑛言语戏谑,有心作弄,抓住她的手腕往前猛拉一下,舜钰差点扑上他的背脊。
便看见他锦裤腰带松垮的极低,露出腹下浓黑的毛发,很是触目惊心。
她颊腮一瞬间红若胭脂。
“男女授受不亲,更况我有夫君孩子,要麽你自己来,要麽我叫丁嬷嬷。”把白布头往他手里一丢,不肯再相帮,挣扎的站直走到床榻沿边坐下,拿起《金刚经》凑近灯前翻开一页。
曹瑛还在感觉她娇骨贴上自己的柔软,鼻唇的呼吸扑簇在颈脖间痒痒地,冷硬酷戾的心莫名就泛起暖意。
低首看了看下腹光景,再瞟眼过舜钰,微不可察地扬起嘴角,白布已裹去大半,他慢条斯理继续缠余下的,一面开口道:“锦衣卫同刑部衙吏在城门前守查整日,知晓你未曾出城,接下数日或数月会严密搜查,外面很不太平,你就待在这里万勿轻举妄动。”
曹瑛起身将锦衣卫服穿整齐系好革带,恰丁嬷嬷捧着一匹帛布及针线笸萝进来一并搁至桌面。
“这是做甚麽?”舜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曹瑛笑了笑:“为免你觉得在此无聊,替我缝制衣裳就很能打发时光。”
他神情很愉快地走出房去了,舜钰咬着牙认真看《金刚经》,忽然灯烛炸个花子,她阖起书册,软倒在锦褥子间。
……无比地思念沈二爷。
……
教坊司。
秦砚昭同王美儿坐在临窗大炕上吃酒取乐。
窗外彤云密布,雪片似棉如絮愈发密压压的落下,王美儿恐他寒冷,命丫鬟往黄铜大盆里新添兽炭,燃得屋内暖和如春,又要放下厚重窗帘,被秦砚昭阻了:“这冬日第一场瑞雪,值得多看些时。”
正说着有个乐伎抱着琵琶站在门边,掀帘问可要听曲,王美儿欲要打发,秦砚昭唤她进来随便唱一首。
那乐伎欢喜喜的进来找花凳坐了,晓得这官爷位高权重,又生得年轻清隽,便调了琵琶弦,唱起《迷青琐倩女离魂》其中折子,她唱道:“我愿秋风驾百尺高帆,尽春光付一树铅华,王秀才呀,追你来不为别,我只防你一件。”
“小姐防我哪一件来?”秦砚昭饮进杯中酒,忽儿张口唱问。
王美儿觉他今晚不寻常,乖巧无话,只动手替他斟酒嗑瓜子瓤,那乐伎摆展风情启红唇:“你若是赴御宴琼林罢,那媒人每拦住马,高挑起染渲佳人丹青画,卖弄他生长在王侯宰相家,你恋着那奢华,你敢新婚燕尔在他门下……”
秦砚昭抢着笑唱:“你以为我做了贵门娇客,变得一样矜夸,以为我得了高门荣华,迷眼锦绣堆压,定不愿再飞入寻常百姓家?错罢错罢!纵是钱跃龙门播海涯,饮御酒插宫花,我也忘不得你九儿呀!”
那乐伎抿起嘴也笑:“爷可是唱错了,不是九儿是美儿呢。”
“休得放肆。”王美儿看秦砚昭面色不霁,连忙沉声叱道:“敢揪官爷的错处,罚你去院外跪一个时辰。”
那乐伎吓得面如土色退下。
秦砚昭端起盏不紧不慢吃着,一面瞅向王美儿,眸光黯沉。
王美儿勉力笑问:“爷这样看着奴家,着实让人心惊肉跳呢。”
“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秦砚昭冷笑:“你可是做了甚麽见不得人的事?”
王美儿默了默,拈颗去核的蜜枣放进嘴里:“自打入了这教坊司见不得人的地方,尽做着见不得人的事,还有甚麽是可怕的!”
第陆叁壹章秦砚昭
王美儿拈一枚蜜枣送至秦砚昭唇边,他含了含吐进漱盂里,用白帕擦拭嘴角:“太甜,实难想九儿为何爱吃!”
“九儿?!”王美儿好奇地问:“今总听秦爷提起这位姑娘,不知是哪户官家深养的娇花,让爷如此念念不忘?”
秦砚昭却也不瞒:“沈泽棠的夫人。”
王美儿眼梢轻跳,不待开口,下颌即被有力的指骨挟掐,看他凑近的面庞,听他嗓音低沉:“沈泽棠还活着麽?”
“秦爷高看奴家了,不过教坊司供人取乐的伎女,怎会知他生死。”王美儿觉得自己骨头要被捏碎了。
秦砚昭嗤笑起来:“以为吾不晓吗?你给沈泽棠通风报信,与他做戏蒙骗众人。”他松开手,用力忒狠,女子柔嫩的下巴尖儿红红一片。
王美儿抑忍疼痛,哑着声道:“秦爷所言却不知来处,奴家可比窦娥还冤……”
秦砚昭打断她的话:“吾可怜你将侯落魄女堕入烟花地,不忍再把你送炼狱受全刑苦,你只需回答沈泽棠是否活着,旁的一笔勾销算数。”
王美儿垂颈默然,秦砚昭有些不耐烦:“你是个聪明最识时务的,勿要令吾等急……”
一句未了,帘子簇簇响动,徐炳永背手走进房来,见他俩神色不明地看着自己,就问道:“可是来得不巧打扰你们,要麽吾去旁人那里坐坐?”
王美儿连忙下炕趿鞋前去迎,嘴里笑说:“哪曾打扰甚麽,不过是一起坐炕头吃酒听曲打发时光罢。”又娇声问:“阁老许久不曾来了,今是那阵风儿刮得您到这里?”命守在门边的丫头去整治些新的茶果酒菜。
徐炳永由着王美儿伺候脱履上炕,瞧秦砚昭还站在一边儿,让他陪自己隔炕几对面坐了。
须臾攻夫丫头撤了旧席,换上新面,王美儿把装蜜枣的碟子仍就留下,陪坐徐炳永身边,执壶替他斟三白酒。
徐炳永慢慢吃着,看向窗外落雪纷纷,他忽然问:“吾方进来时你们在说甚麽?”
王美儿脸色微变,秦砚昭不吭声,她陪笑欲开口,却被徐炳永摆手阻了:“你的话吾不信,吾要听砚昭说。”
秦砚昭把酒吃尽,自提壶斟满,一面道:“美儿拿蜜枣与下官吃,只觉口舌甜腻,想不通这天下女子怎会爱吃这个,美儿是,九儿亦是。”
“九儿?!”徐炳永把这名字掂量,眼神微微闪烁,又问:“沈夫人已出城了?”
秦砚昭摇了摇头:“还在城里某处藏匿,明日起向皇上请命,令锦衣卫及兵吏挨家挨户搜查,纵是翻地三尺也要将她捉拿。”
徐炳永颌首沉吟道:“可是躲去梁国公府中?”
“不曾。”秦砚昭回话:“梁国公携夫人去了太后别院数日未归,他府邸四围有锦衣卫暗伏,未见有外客进门。”
“这老儿着实狡猾。”徐炳永冷笑:“躲得过初一,终躲不过十五。”
他拿颗蜜枣丢进茶碗,看着糖色洇染开来:“砚昭嫌甜的话,不妨泡茶来吃,倒别有股子滋味。”
抓起王美儿的手指语气温和:“你先前听的甚麽好曲?”
王美儿回答:“唱得《迷青琐倩女离魂》,才子佳人姻缘多波折,阁老从来不爱听这个。”
边说边把剥好的粽子搁在碟里递他面前,徐炳永道:“里头裹的是甚麽馅?”
王美儿笑说:“知阁老嫌弃火腿大肉等荤馅腻味,又不爱枣泥豆沙偏甜,挑选的莱阳红壳栗子,口感粉粉的。”
徐炳永这才接过吃了半个,感慨道:“这世间最知吾习性者,非美儿莫属矣,待得王权巩固、天下平定后,吾替你教坊司落籍,从这里出去寻个老实人嫁了罢。”
王美儿坐着只是笑,并不接话。
秦砚昭见外头雪愈发浓了,指着还有事告辞,问随来的梅逊,灯笼和伞可有备齐全。梅逊答出来时无雨无雪未曾备,王美儿下炕走到外面廊上,叮嘱丫头赶紧去耳房把两样取来,秦砚昭也掀帘出来站在她身侧,压低声问:“沈泽棠可还活着?”
王美儿闭闭眼睛再睁开:“秦爷心中已有定夺,奴家说他活与不活又有甚区别呢。”扬声笑道:“雪大路滑,秦爷慢些着走罢。”转身即回屋里继续伺候徐炳永吃酒。
酒饮至半酣后,徐炳永问:“吾刚进来时你与砚昭再说甚麽?”
王美儿水目泛波睨他,娇嗔的口气:“阁老不是不信我的话吗?”
徐炳永摸摸她殷红的面颊:“吾也不信他,是以要听你说。”
王美儿笑道:“他未曾骗您,不过只说了一半儿,还有一半是诉对沈夫人的情意。”
徐炳永冷哼一声:“此人难成大事。”
王美儿抿抿唇,取来月琴唱曲给他听,后事遂不再提。
……
舜钰晌午时睡得多了,此刻在床上翻来覆去,依旧目光炯炯,不知怎地腹中咕咕作响难止。
只吃了一碗汤泡饭,清汤寡水不抵饿,她舔舔嘴唇咽咽口水,终是趿鞋下地,披起斗篷罩住头顶,拎着一盏灯笼照路朝外边走,穿园过院,白蒙蒙周围不见人影。
走到前院,记起丁嬷嬷说有位小姐住在这里,她朝各房窗门一溜睃过,皆没掌灯黑洞洞悄无声息,能听得只有鞋底踏雪嘎吱嘎吱。
或许已经安寝的缘故,舜钰暗忖,遂不再多想,径自到了前门,拉闩敞开条缝儿往外望,因是沿街市的房,虽然店铺子正在搁板打烊,但做小买卖的依旧搭起帐棚、生起炉烟,有卖馄饨鸡的,煮羊肉肚肺胡辣汤的,煎炸螃蟹鹌鹑的……还有热热的温着酒,所有香味混杂一起随风萦绕于她的鼻息底,有股子饥饿感从前胸贴到了后背。
她瞄到个婆子在煎冬菜猪肉饼,油滋滋地作响,从袖笼里摸出铜钱,闪身出门紧步而去。
秦砚昭坐在暖轿里阖目凝神,察觉轿子走得渐缓,掀帘朝外望,经过万年轿下的长兴街,这里夜市出名的热闹,他从前也常和同僚来此小酌一番,忽然瞅见个穿青绿斗篷的女子接过婆子递上的肉饼,辄身的瞬间,棚沿挂吊的油灯映亮她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