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兴乖觉地点头答应,舜钰再瞅秦柱一眼,唇蠕了蠕,终是什么也没说,转身,头也不回的快步朝门外走,梅逊扯了只滴油的烧鸡腿,被秦兴打了一拳,用牙咬着,直朝主子追去。
……
才回至玄机院,进西厢房,就见秦砚宏腿翘在桌上,一脸等的要睡去的模样。
肖嬷嬷迎上笑问:“宏哥儿在这苦等两个时辰,你这是去哪了才回?”
“出去四处遛遛,买些纸墨……”话音未落,砚宏已精神抖擞的到舜钰跟前,一把揽住他的肩头,满脸亲昵:“入学国子监,身阶高了,就看不起我是不是?枉我日日盼你回来,你想不着去寻我,我便来找你,瞧瞧,哪个女子都没这样让我上心过。”
手一用力,脸就凑舜钰愈近,看得仔细,那耳垂及颈子,色白粉粉的直荡进衣襟里,一缕清香悄悄溢散。
心中莫名怪怪的,未及多想,却被肖嬷嬷把两人拉开来,听她在说:“老爷夫人最见不得哥俩搂搂抱抱,拉拉扯扯的,怕旁人看到说没规矩,哥儿几个可要检点些。”
这个不长眼的老奴!砚宏的脸色瞬间暗沉,舜钰趁他不察,使劲推了他个趔趄,撇撇嘴儿道:“少在我这里讨好卖乖,今刚回府,已听够你的风流韵事,你忙着呢,我哪敢去叨扰你。”
说着随身在桌前坐下,砚宏嘿嘿笑着跟过去,桃花眼潋滟微波,只笑:“你人缘倒好,谁都乐意把事讲你听哩。”
“谁让你招摇过市的嚣张,不让人知道都难。”舜钰瞟他一眼:“说来听听,是哪家的女孩儿入了你的眼?”
第陆叁章 迷雾笼
砚宏笑如朗月:“那小闺女同我是天降的缘份……”说半句偏又把嘴角一噙,端起态不语,只待人求他说,满面春风不散。
舜钰并无听的心意,你不说我也不想问,遂捞了本桌案上的《全注诗韵》,欲翻开来看。
砚宏见此状,伸长手一把将书夺下,言语很是悻悻:“表弟怎如此无趣?我待你十足亲近,却觉你总刻意疏远,实在伤人心。”
舜钰听这话微愣,遂莞尔浅笑:“我本就生得冷情冷性,不擅逼迫人的。你若想说,我自然认真听着。”
砚宏这才转怨为喜,搬围椅坐近她,乐滋滋神态:“上月一日晚,凉风正好,我打马下潘家桥,绕道从保庆街回府,路过那新开张的药局,一个红裳小闺女恰端着盆朝外把水泼,可溅我一身湿,原是要发怒,哪想那小闺女却不慌不怕,拎着盆还噗嗤笑呢。你不晓得她多俊,柳眉晕杀带媚,明眸流盼横波,粉浓香腮胭脂嘴儿……!”
“好啦!晓得她十分美貌就是了,你往下说。”舜钰开口打断,这人读书不成器,吟风弄月倒是张嘴就来。
砚宏啧下声,意犹未尽道:“我下马欲理论,被掌柜请进店里吃茶,他那小闺女拿出件素白罗袍,请我换下脏污衣裳,可巧恰合一身,过两三日我又去,她把洗得透香的衣裳还我,还附赠个精致小荷包陪罪,自那后,每打桥过,只要你朝药局看,她总抿着嘴站或坐门槛边,瞧你眼溜过去,反而一扭腰就躲进门里,实在与旁的女子不同。”
摇头笑叹,继续道:“后来我寻个药方去抓药,掌柜不在,她让我在隔间坐等,一会进来,从帕子里抖出些莲子来,说是打南边新到的货,递给我一个尝鲜。我见莲子里还嵌根碧绿芯,就问她为何不去芯?你晓得她如何答的?”
“我哪里会知道?”舜钰其实已猜八九不离十,却不点破。
“那小闺女红着脸答:奴家名唤莲紫,正欲使你知,我的苦心呢。”砚宏拍手赞叹:“你说可是个聪明伶俐的妙人!怎能不让人喜爱!”
见舜钰凝神静听,并不言语,忍不得又把与那小闺女情趣轶事唠叨个不住。
“你同她还是退而远之吧。”舜钰神情冷肃说道,砚宏一怔,疑惑看他:“表弟为何这般说?”
“吾朝民风并不开放,未婚配女子皆深锁阁楼,翦云是,绾晴亦是,甚那各房庶出的女儿,无事何曾出过府。”舜钰道:“那女子的父亲能开药局必家道殷厚,想也是知礼懂规的商贾,怎会允许自个闺女堂前抛头露面?更况如妓楼青娘般,立门槛内外招惹男子?你方说的那些男女风月、调笑言辞艳而不雅,直谓低俗,断不是端庄女儿家口中能出。此事想来只觉蹊跷,你当小心才是。”
砚宏正与莲紫情热至深处,忠言逆耳哪听得进,神情颇不以为然:“小小药局之女岂能与贵门大府相提并论,商贾人家精于交往买卖,倒把繁文缛节看得清淡,与父亲生意往来的,亦不乏女商当道。更况她堂前门外皆只在瞧我,说那些话是为讨我欢心,哪有你说的如此不堪。”
“表哥说来也是见过世面,常在京城烟粉之地行走的,怎现却被蒙蔽双眼?”舜钰淡道:“良家女孩儿与艳门浪荡女,你若仔细分辨,应看得比我透彻才是。”
砚宏听得脸一沉,心中不受用,便冷笑:“我自然看得十分清,倒不用表弟枉费心思教导我,你个书呆,只会埋头苦读孔孟圣贤书,哪懂什么男女之情。”
舜钰抿抿唇,还欲同他说些道理,但已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砚宏再听不进去,连道别的话都懒得说,起身气唬唬的走了。
肖嬷嬷在旁听得八九分去,瞧着舜钰脸色也不好,笑着开解道:“宏哥儿秉性风流,新鲜劲一过,你不劝他,他也多半自弃,更况他就算同那女孩儿难分难舍,也过不去三老爷即三夫人那关,你何苦与他置气。”
舜钰笑着摇头,肖嬷嬷并不知她心所忧,若是无周海一事,她自不会有此番劝解,而现今不同,在国子监里,陆续耳闻刑部尚书周忱的为人作派,是个赶尽杀绝的狠角色。
方听过砚宏一番描述,总觉哪里有苦怪,但愿是她思虑过重吧!
……
此事压下,舜钰又去给刘氏请安,才进得屋内,但见刘氏坐于短榻上,笑容满面的招呼她至跟前来。
舜钰沿榻边而坐,刘氏即迫不及待问:“听说你今去翦云房里一趟,可是说过什么?这阵子她茶不思饭不想,病体怏怏的,晚时忽儿梳妆利落的来问候,还陪我用了晚膳,又吃过半碗燕窝粥,虽仍瘦弱,精神却好了许多。”
听得此言,舜钰心里轻快,微笑道:“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她的心结为我所系,势必也需我亲自去解,看来她已想透彻,知与我再无可能,终是放下了。”
“你可是将自个事讲与她听?”刘氏惊疑,听得她摇头说不曾,方松了口气。
遂让她把国子监内生活及学习作息详说一遍,听得各方顺利,这才放心许多,想想又问:“你去国子监可有遇到那名唤傅衡的哥儿?”
舜钰颌首回她:“说来也是缘份,我同傅衡竟在同一斋舍住宿,他样貌周整,做事有礼谦和,性子宽宏大度,在监中人缘颇好,倒不是纨绔风流子弟,是个举监,预备参加明年春闱会试。”
看刘氏听得满意,她沉吟又说:“傅衡会试曾落第,我看过他所做文章,只怕春闱一试或许平平,想他仕途青云或有番大作为未可得知。最不济的或许只是个八九品类小官。”
听到这,刘氏面色已渐不好看,冷笑道:“我可说的没错,若是这傅衡万般的好,大夫人怎会舍得与翦云,而不给晴姐儿呢?可真是别致的心思。”
“傅衡虽仕途有限,却品性端方,听闻他家中双亲琴瑟和鸣,并无纳妾之习,想来也极好。”舜钰谨慎言之:“人无完人,总是有得有失,就看择其哪面。”
刘氏听此,瞬间一怔,半晌没说出话来。
第陆肆章 女儿娇
黄昏日落,沈府。
沈泽棠脱去一身公服,由着丫鬟莺歌伺候着,换上玄色团花绸缎直裰,也不让侍卫随跟,径自出了栖桐院,直朝沈老夫人的福善堂而去。
过东西穿堂,是处紧闭的乌油仪门,他轻叩古青绿蝴蝶兽面门钹,两个看守小厮忙“吱扭”把门敞开,跨过槛是处大院落,入目几株樟松钻天葱笼,掩半割池绿,一只毛绒白猫趴卧沿边,盯着锦鲤欢腾红影打盹。
老夫人武门出身,喜绿植劲直刚硬,不爱柔花软柳妩媚,年岁大后礼佛诵经,廊前新栽了菩提树幼苗,细细瘦瘦迎风轻摆。
沈泽棠忽想起椿树胡同那处废宅,种有几株菩提树,已婆娑结子,倒可移来这里应景。
垂带踏垛上坐着几个本房丫鬟,见他来了,忙迎上引领去耳房,已有人先去回话,沈二爷来了。
远就听有女孩儿稍嫌娇嫩的诵读声,磕磕绊绊的,背上句,下句就想不起来。
便有老妇粗着声吓唬:“再想想,爹爹晓得你背成这样,可要打屁股。”
“母亲又拿我吓她。”沈泽棠进得房内,神情温和又无奈。
沈老夫人被抓个正着,却也不恼,倒笑了,她端坐黄花梨罗汉榻,怀里坐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姐,面前搁一张长方桌,摊着本《声律启蒙》。
靠窗供桌上奉着香火,不是檀香,很清淡的味儿,却颇能舒筋缓神,沈泽棠便在靠近的剔红短榻坐下,丫鬟捧来热茶,摆他手边荷叶六足香几上。
不着急吃,只揉起眉宇间,有些疲累,唇边依旧含一抹淡笑。
“荔荔去给爹爹行个礼去。”沈老夫人嘱咐怀里的姐儿,却不肯,被先前祖母的话吓着了,惧不会背书,怕爹爹责骂,直把头往她怀里钻。
沈泽棠从袖里掏出枝点翠莲花簪子,朝女儿招手,和善笑道:“你过来,这个给你。”
荔荔八九岁年纪,已开始爱美,瞧着簪子精致,顿时忘了怕,滑下榻便朝爹爹跟前去。
抬手替她插入鬓间,小丫头往后退几步,怯生生的问:“爹爹好不好看?”
那眉眼鼻唇,隐隐有些他的样子,却哪哪更像她的娘亲。
平日里忙于公事极少回府,得于见她更少,父女倒底生疏了。
“好看!”沈泽棠颌首,语气愈发柔和道:“你书里哪处背不熟,我来教你,一下就会。”
“你爹爹可是大学士,旁人求都求不来的,荔荔还不快点。”沈老夫人见小丫头犹豫不动,有些着急,索性命立旁的奶娘把书递到儿子手里去。
沈泽棠翻至第一页,看看,抬头问她:“我们来对书里对子,云对雨,那雪对什么?”
这是书册开章第一句,荔荔自然会,声大了些:“风。”
又问了来对往、密对稀,杨花对桂叶等对子,前头还算流利,后头渐答吃力了,索性阖上书不再问,想了想才道:“答得很好,先生可有出字,让你模仿着对?”
见女儿点头答有,遂顺话道:“我出个题为‘风清’,你试着对对看。”
荔荔有些紧张,悄悄把手背身后攥着,歪着头半晌,才舔着嘴唇说:“……烟微!”
一直竖耳倾听的沈老夫人,见儿子静默无语,急得心突突的,猛拍着腿道:“沈二,荔荔倒底答的对否?”
沈泽棠瞥瞥她不答,只耐心朝女儿道:“我出风清,你对烟微,虽平仄不对,但词性、词位、及词构都对上,很不错。你把平日里背的诗韵格律再想想,看可能对上。”
荔荔得了鼓励,心里不慌了,为讨爹爹赏赞,使劲的想,过会嚅嚅说:“爹爹,月朗二字可好?”
“嗯,对上了!”沈泽棠眉眼温润笑,再缓声提点她怎么背诗韵格律更容易。
荔荔小孩心性,瞧着爹爹和蔼,就想与他亲近,没会儿已倚在沈泽棠怀里,乖乖听着。
天色沉暮,丫鬟进来掌灯,沈老夫人命奶娘领她下去吃油酥点心。
待房中无人,沈泽棠起身坐至老夫人榻沿边椅上,吃口茶,才略蹙眉开口道:“荔荔慧根一般,灵性亦不够,况是个女孩儿,不必迫着她读书罢,寻些她愿意做的事即可。”
“我这不是想着你学识渊博,她娘梦笙往昔也是名动京城的才女,怎能让荔荔……!”她看着沈二的眼神忽儿黯沉,一时说不下去,半晌才叹口气:“过去也有八年了,你何时才能放下。”
“母亲想多了。”沈泽棠不动声色的浅淡一笑:“我并不是个多情之人,否则那年怎会放她离开。”
沈老夫人瞧着自个儿子身材清梧,端端谦和的相貌,如此俊朗儒雅的男子,怎会有人狠心将他弃下呢!
梦笙,我待你可比亲闺女还疼。三分气四分憾五分对往事不能回首,终从心头隐忍泯去,这世上原本就没有回头路可走。
她默了默,把佛珠颗颗拨动一圈,才开口道:“你有一月未曾归府,我也没得空问你,数日前梁国公夫人来寻我抹牌,说起满京城都在传,你钟情与兵部右侍郎夏大人的女儿,听闻名唤夏嫱的,可是真的?”
“满京城?有些浮夸了。”沈泽棠摇摇头,见母亲双目瞪圆,噙起嘴角道:“不是真的。”
沈老夫人抚着胸口:“若真如此可就糟了,那姑娘是入了太子妃名册的,你可不能胡来。”
想想又觉得自个糊涂,自个儿子当娘的还不晓么,沈二心思缜密如网,怎会惹下这种错情。
终是叹息一声:“岁月不留人,看来我真是老了!”
又朝沈泽棠缓缓说:“还有慈云庵里那个梦清道姑,前阵我去祠堂诵经,略去她那里坐坐,吃茶间歇聊起,她姐姐梦笙即已不在了,我们还留她在家庙中,总觉诸多不妥。反正她是带发修行,若愿意不如还俗,本就年纪轻,样貌又出众,寻个好人家嫁了未尝不可。若不肯,不如送她去兴隆或通教寺,鸡鸣寺也可,皆是百年古刹,佛音旺盛,是清修戒省的好去处。你看如何?”
沈泽棠未答,只问:“她如何说的?”
“她倒没有不肯,也没有肯。”沈老夫人道:“只说随沈二你安排就是,她都愿意的。”
第陆伍章 无情人
沈泽棠从福善堂出来时,已是新月初上,他背着手沿着大青石板径一路向西,过月洞门,但见左侧墨竹森森,右侧春花烂漫,中央夹一条石子漫路,逶迤进竹林深处。